「藝術」只是手段,「環境」和「社區」才是目標―參與2016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計畫省思

文 / 照片:賴彥如

當代藝術最關鍵的一個價值變化,是去思索我們所存在的生活環境,反省人與人、人與地方、地方與地方之間的關係,以藝術手法回應日常生存的各種課題。用藝術振興地方,近年已蔚為顯學,公部門、藝術圈、社造圈都在此求解方,最知名的案例就是日本每三年一度的越後妻有大地藝術祭及瀨戶內國際藝術祭,這兩大藝術活動以日本的「里山」、「里海」為場景,嘗試讓鄉土與國際連結,透過引入各國藝術家入駐創作、志工投入支援,讓人用新的眼光重新看待這些「凋敝地區」,再塑地域的特色及體驗,逐漸復甦地方活力。

乘著這股風潮,台灣近年大型節慶式藝術活動也紛紛出籠,例如2006年開始的「關渡國際自然裝置藝術季」、2013年起始的「桃園地景藝術節」、2015年「潮藝術。基隆國際環境藝術季」、2015「東海岸大地藝術節」、2016「北海岸藝術祭」、2016「西螺當代藝術季」…等,各地政府官員紛紛出國考察,希望也在各自縣市推動所謂的「藝術季」、「大地藝術節」來「活化地方」,重新包裝地域文化,帶動觀光,活絡地方經濟。不過許多大型藝術活動經常都是公部門編列經費,招標廠商來執行,執行團隊對於地方不一定有深刻的了解,在短時間的執行壓力下,要照料好藝術家的創作、生活事宜已實屬不易,為了行銷又必須辦理大大小小的活動,在執行團隊對地方脈絡的理解未必充足的情況下,活動常像煙花般熱鬧絢爛,但辦完之後,除了人潮商機,究竟給地方留下什麼,值得打上一個大大的問號。

光譜的另一端則是社區營造政策影響下,所產生的地方型藝術活化,例如台南後壁的土溝農村美術館、嘉義新港板頭社區交趾陶拼貼、台中彩虹眷村、宜蘭鄂王社區的陶藝牆面等,這些在地角落在網路上一炮而紅,許多亟欲推動發展的社區也紛紛仿效,於是各種「彩繪村」、「藝術村」如雨後春筍般出現,然而內涵參差不齊,於是你會見到小村的牆上畫滿了五顏六色的卡通圖案,卻全然不懂為什麼這圖案要出現在這裡、跟這個社區的關係又是什麼,遊客的收穫就是在繽紛圖案前拍照打卡,少有機會了解社區歷史、生活情況,進而發展出對他樣生活的同理心。有些社區為了爭取補助經費,以「美化」為名在社區內做了硬體的改造或塗鴉彩繪,這些改善究竟有沒有對應到在地居民真正的需要、是不是有助於社區永續經營―或者更根本地,藝術是不是適合回應在地課題的工具―這些問題,一旦被提及,彷彿就會碰觸到敏銳神經,令人不敢直視。可是不面對這些問題,無論活動內容多麼多采多姿、名聲多麼響亮,終究只是曇花一現,鉤拉不出地方更深層的力量,也就無法成為累積轉化的動能。

優先順序很重要,方法、手段都是輔助,真正的目標必須被釐清,才不容易迷失在辦活動的種種追求中,無論那些追求是關於作品美感、活動豐富度、來訪人次、媒體曝光度、辦理次數…。真正重要的可能不是鎂光燈下的那些事物,而是舞台下的運籌帷幄,是這些努力造就了不同。這是我在「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計畫」裏頭,學到最重要的一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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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4月至5月初,我以志工身分參與了今年的「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計畫」,和另外5位志工、5位國內外藝術家、策展人、觀樹教育基金會的工作人員(俗稱「大偵探」)一起「來去海口住一個月」。成龍村位於雲林西南角的口湖鄉,鄰近嘉義東石,地貌原本是大片平坦的農田和魚塭,1986年韋恩颱風及1996年賀伯颱風侵襲引發海水倒灌,原本就地層下陷的村落有百頃土地瞬間被淹沒,地景一下子從農地成了濕地,家屋、寺廟、電線桿、墳墓彷彿都漂浮在水上。電影「候鳥來的季節」,男主角的雲林老家就在成龍村取景,弟弟家雄的工作是幫人家墊高房屋地基,沒有墊高的家戶便要遭遇每逢颱風必淹水的無奈。2005年開始,林務局以生態休耕補貼長期租用部分積水的耕地,讓土地休養生息,魚蝦蟹類逐漸繁衍,棲息的候鳥也慢慢增加。但休耕補貼並非長久之計,當地居民仍需找出與地方共存永續的生計之道。於是2009年林務局與觀樹教育基金會開始合作「成龍溼地社區學習參與計畫」,希望透過社區環境教育及文化再造,翻轉當地人對於自己家園的觀感,將「無用、泡水的土地」,轉化為環境教育中心,讓在地人、外來的人都可以從這片地景學習。

要影響居民對於家園的既定印象,也不是那麼簡單,需要一些不同角度的刺激,讓人們願意將視線轉往那些他們過去拒絕注視的,才有轉變的機會。2009年觀樹教育基金會啟動了「成龍溼地『Long Stay』」,帶領社區小朋友彩繪木鴨,「野放」到濕地,也藉機介紹雁鴨的習性。2010年開始舉辦「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節」,至2016年已是第七屆,每年邀請國內外藝術家入駐成龍村二十餘天,除了進行作品創作,也與居民互動,以更多元的視野去看待這裡的地景和資源,無論對藝術家或對村民來說,都是認識土地的一個機會。招募志工作為藝術家和社區之間的溝通橋樑,也是這個藝術計畫建立影響深度非常重要的機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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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計畫」的創作主題都由觀樹教育基金會和策展人Jane Ingram Allen共同討論決定,歷年主題依序為:「兒童與藝術家的溼地禮讚」(2010)、「兒童與藝術家夢想的綠色溼地」(2011)、「誰來晚餐」(2012)、「餐桌上」(2013)、「希望魚寮」(2014)、「易碎品,小心守護!」(2015),而今年適逢成龍村從農地變濕地的第三十年,藝術季的主題定為「翻轉三十,在成龍預見未來」(2016)。由名稱可略窺策展思維,是為了開展社區對環境的想像、探討日常生活、經濟產業、生存環境之間的關係,這些主題的設定,也是因為觀樹教育基金會長期蹲點成龍村,體認到環境的存續跟社區的生計密不可分―要人們守護環境,卻忽略最根本的生存問題,這樣的作法是不切實際的。因此觀樹自己也開始摸索不抽地下水的養殖方法,希望找出友善環境又顧及經濟的方法,村子才有可能存續,環境理念在這當中也才有施展的空間。由於徵件主題是根基於對社區議題的在地觀察,因此每年的藝術計畫都是一次省思社區需求、論述地方課題的機會。

這個藝術計畫每屆約莫在前一年年底開始向藝術家徵件,在當年度的一月開始招募環境藝術志工,藝術家和志工都經過嚴格的篩選,除了要願意以環境友善的方式,製作提升環境意識的作品之外,更重要的是願意和村民、社區孩子一起相處、工作。志工們在四月初抵村子的時候,觀樹的「大偵探」就帶著我們騎車繞行村子,向村民拜碼頭。四月創作期間常常日頭高掛,即使作品基地不見得有遮蔽,藝術家和志工們還是必須盡量在自己的基地點製作,好讓村民在村內走動時,能夠看見藝術家和志工在村中出沒,慢慢習慣外來刺激。藝術季開始和結束時,會在村子的廟口舉辦「一家一菜」歡迎會和蚊子電影院,讓有感的村民慢慢加入協力,讓無感的村民逐漸習慣這個活動的存在。由於希望有更多村民一起參與藝術製作,志工們不時都要利用村裡的廣播系統「放送」,熱情邀約村子裡的大人小孩沒事出來走走看看幫幫忙,順便跟藝術家和志工聊聊天。藝術季也跟成龍國小有著密切的合作,藝術家跟志工會被分配到不同年級,每週幫孩子們上一次「海洋課程」,主要內容就是介紹自己國家的文化、帶領孩子們用自然素材創作,邀請孩子們週末到基地參與製作。觀樹教育基金會、策展人在和藝術家溝通創作素材和材料時,對於材料是否為「可分解」的自然素材把關非常嚴格,創作素材也非無限供應,原因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小村材料取得不易,另一方面也是優先順序的考量:對「環境」影響的考慮,應該重於「美感」。從藝術季的機制設計裡,可以感受到「社區」和「環境」在價值取捨裡被放在比較優先的位置,藝術家和志工雖是貴客,但真正的主體反而是成龍村,社區的環境、社區裡的人。很多藝術計畫雖然是邀請藝術家現地創作,但為了配合藝術家的種種要求,到最後反而磨滅了作品的場域性,作品雖美,但好像放在哪裡都差不多。在成龍的藝術計畫裡,我感覺主辦單位對這樣的現象有種警醒,因此一直很努力抓準主要的軌道,即便有些事項配合對藝術家和志工挑戰不小。但也就是這樣,讓我感受到這個藝術計畫有別於其他計畫的地方經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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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社區」為主體,也展現在地方參與的程度裡頭。其實「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計畫」只是觀樹教育基金會在成龍村的駐點業務中,其中一個項目而已,但藉著活動的氛圍,可以有機會去推動平日不容易達成的事情,像是邀請更多村民加入討論村子裡的公共事務、練習接待外客、接觸新的文化刺激等等。今年成龍村社區發展協會的理監事們就被邀請「認領」藝術家和志工,負責協助各組的藝術製作、照顧藝術家跟志工。我和我的藝術家很幸福地每天都可以享用到我們這組理監事帶來的蜂蜜檸檬茶,他們會三不五時晃進我們的工作基地,問有什麼要幫忙的,讓我們也有種「受寵」的尊榮。每個禮拜五晚上是「社區時間」,我們會和村民們一起聚會,吃喝聊天。事實上,藝術家和志工們駐村期間住的房子、騎的腳踏車、創作時需要用的工具如電鑽、切割器等,都是跟居民借來的,期間的伙食,也是盡量採購村裡或鄰村農家生產的米糧食材,並委請村民幫忙烹煮的。可以說整個藝術計畫的參與者都實實在在地受到成龍村民的照顧。

關於優先順序的堅持,讓這個藝術計畫也為成龍村帶來了變化。隨著媒體曝光,「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計畫」知名度漸開,旅外的成龍人驚訝家鄉原來如此美麗,這樣的觀點也影響了在地的成龍人。2015年,瑞士藝術家的作品「水核心」讓成龍溼地聲名大開,三個似瓶子又似果核的竹編結構在燦紅夕陽和粼粼波光的襯托之下,成為成龍村最知名的景點,吸引許多攝影愛好者來此取景。當年八月蘇迪勒颱風、十月杜鵑颱風兩度吹毀「水核心」,村民自主組隊修復,成為2016年村民參與藝術作品提案的前奏(作品名稱「連結」,以通往濕地的橋,象徵連結人與溼地、人與人的關係)。小道消息傳聞,志工和藝術家所受到的款待,一年比一年盛情,村子漸漸習慣了每年四月會有這件事情發生,村民探班、帶手路菜招待的溫情場面慢慢增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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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明顯的是孩子們的變化:成龍國小的孩子們已經習慣每年四月,會有藝術家和志工如候鳥停駐,他們學會一些打招呼的英文,面對這些候鳥般的客人無比熱情,毫不怯生。成龍國小和藝術季形成了互利共生的關係,在少子化衝擊下,偏鄉小校需要發展學校特色,才得免於裁併命運;而藝術季制度和校園教學結合,也方有機會將影響力深入家戶,成為轉動社區的齒輪。甚至在與孩子、村民互動的過程中,大偵探們會發現一些家庭情況特殊、需要協助的狀況。作品的存在也給予了孩子、村民對外溝通的機會,因為開始有遊客來,時而有導覽的需求,一些村民組織起來,學習作品解說、維護。在藝術季以外的時間,平時也有讀書會、社區廚房等活動,長時間慢慢養成討論社區議題的意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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志工這個角色,在成龍濕地環境藝術計畫裡頭具有相當畫龍點睛的角色。在這個計劃的設定裏頭,大致是一個藝術家搭配一個志工,因此藝術家和志工之間的磨合,會大大影響工作默契,也會影響和村民互動的方式。基本上村民溝通的直接對象多半是志工(請志工翻譯之類的),所以如果志工善於交遊,可能村民和藝術家的互動也會更多,參與藝術季活動的意願可能更熱烈。志工之於藝術家,是了解台灣文化的窗口,也是跟村子互動的媒介,有點類似助理的角色,因此兩人之間有種組合的獨特性,假設換了一個志工來協助,又會是不一樣的火花。因此在成龍的志工經驗,每個人的個體性是很顯著的(藝術家認你、社區也認你)。而駐村期間有安排交流會,所有藝術家、志工都被要求分享自己創作或旅行的經驗,也開放村民一起來聽,因此我們有機會去訴說自己的生命經驗,以及帶領我們如今共聚在成龍的緣分是什麼。這個藝術計畫最不同的地方是,志工和藝術家被放在平等的位置,並非以藝術家為中心、把志工當作免費勞力。在村子深入生活一個月後,我發覺觀樹透過這個藝術計畫,所產生環境教育的影響力,所及對象不只有成龍村村民,還有志工和藝術家。每一年的志工都會成為散播理念的種子,當他們回到各自的生長的地方(可能是跟成龍很不同的大城市),他們會帶著不一樣的眼光看待土地,在台灣各地慢慢匯聚小小的力量,或許當時機來臨,守護環境的善意會遍地開花。

有趣的是,即使「成龍溼地國際環境藝術計畫」在環境教育、社區營造或藝術圈已經小有名聲,但執行藝術計畫的觀樹大偵探們對衝名氣或擴大活動不甚感興趣,因為村子的規模,可以吞吐的客量有限,過多的人潮湧入、過急的名氣堆疊,對濕地環境絕對會造成負面影響,亦不利社區養成長遠永續的發展思考。藝術季是活絡社區的手段,讓社區產生新的眼光看待自己,進而培養自主解決問題的能力。要做一個好的藝術活動(或者任何活動),背後的目的很重要,倘若左手讓地方文化或本土環境斷根、毀壞,右手再用藝術季來救是沒用的。保有地方特點,經營好社區,才有做地方型藝術節慶的本錢。


大頭照[three_fourth_last padding=”0 80px 0 0″]賴彥如
從小到大讀書、生活都在台北,去北歐交換學生的一年,才真正打開認識世界的眼界。回台灣後做都市規劃和社區營造工作將近五年,嚮往蒐集不同地方的生活經驗,因此開始了參與各個藝術慶典的志工走跳人生。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想辦法到當地的公園、圖書館跟瑜珈教室去逛逛,交交朋友。[/three_fourth_last]

從小到大讀書、生活都在台北,去北歐交換學生的一年,才真正打開認識世界的眼界。回台灣後做都市規劃和社區營造工作將近五年,嚮往蒐集不同地方的生活經驗,因此開始了參與各個藝術慶典的志工走跳人生。每到一個地方都會想辦法到當地的公園、圖書館跟瑜珈教室去逛逛,交交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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