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語言之夢:勞倫斯哈普林的參與式工作坊

文:孟宗

對話始於謊言  而每個
所謂共同語言的講者,都感到腳下的薄冰裂開   飄移
彷彿毫無氣力,彷彿對抗著
自然的力量

一首詩的開始可以是
謊言,然後被揭穿
對話包含其他的定律
充滿 ,連同其自身的

虛假能量,無法揭穿
滲透入我們的血液,一再重複
無可復返的筆,銘刻於它所
否認的孤立中

芮曲,〈沈默的製圖學〉(1975)(Adrienne Rich, Cartographies of Silence)

 

「他有所期待」(He is anticipating.)是編舞者安娜哈普林對我的第一個評語。安娜是1960年代舞蹈劇場與行動藝術結合的先驅,被歸為Fluxus運動的成員,以及Judson Church Theater的導師。2009年的時候第一次到她的工作室拜訪,是為了研究剛過世的景觀建築師勞倫斯哈普林(Lawrence Halprin)並且更理解這對夫婦的相互激盪下塑造出來的「環境-身體」的整體觀。記得那時撥了網頁上的電話,電話那頭傳來的竟然是安娜本人的聲音。在她的大腸癌兩次復發之後,年過50的安娜便收起工作室淡出表演藝術,投入以舞蹈作為療癒的社區和教學工作。「生病之前我藉由生命滋養藝術,生病之後我以藝術滋養生命。」在紀錄片中她這麼說。作為研究者的身份訪談是戰戰競競的,深怕自己尚未完全理解,因此訪談過程並不十分順利。後來我試著以學生的身份參與每週的課堂和工作坊。「移動儀式」(Movement Ritual)是課程名稱,也是她自1970年代發展的移動序列,藉由助教和她的引導,每次專注在身體的某個部份,把緊繃的筋骨關節一點一點的打開鬆動,培養自己的內在感知(propioception)。當我雙腳併攏的時候,她會說站立的時候不要像一根細柱(column),要像巨柱(pillar)。當我手臂僵直的時候,她會把肘關節往外推讓它彎曲,然後說:「自然界裡面是沒有直線的。」將近一年的課程結束之前,她揶揄我說:「你進步不少,剛來的時候簡直像一根木頭。」

在景觀設計界裡面,勞倫斯哈普林的盛名可能不亞於舞蹈界的安娜。在1980年代的時候,甚至有一種說法是他是唯一枱面上大家比較認識的景觀設計師,因為當時對於現代主義景觀設計研究才剛起步。然而把哈普林歸類為現代主義景觀設計師又有失公允。雖然他在1941年於哈佛大學的設計學院學習景觀設計,並且和貝聿銘、強生等建築師為同學,他的設計成果或許無法單純以外表來論斷。以材質和形式來看,他常使用的外露混凝土和岩石符合粗獷主義(Brutalism)的年代,但是因為包浩斯哲學和編舞家安娜的啟發,他對於環境與行動之間的探討也比其他設計師深刻,連帶也時常脫離完整幾何形的常規,呈現多樣的面貌。這些都表現在他行走於山林田野的時候素描簿中所記錄的地形地貌,以及水的流動感受。捕捉自然的動態,並且重現在都市體驗中,是他的主要設計特色。


fig.1. 中原大學師生與哈普林家中的工作室與舞蹈平台 (Dance Deck, Mountain Home Studio, Kentfield, California)筆者攝於2010年10月.

哈普林原本在1960年代以西雅圖、波特蘭等城市的開放空間序列而為人知曉。他並不希望強加一個預先決定的平面在原有基地上,對他來說,真正的創意(creativity)來自於主動參與的過程,原本受到制約而壓抑的想法,也可能過程中揭露。對於過程的重視,固然是來自當年哈佛設計學院葛洛培所引領的包浩斯設計哲學,然而同等重要的是他的編舞家妻子安娜的影響。1960年代藝術界內的繪畫、雕塑、表演等領域的相互跨越,將觀眾從旁觀者轉為主動的參與者,藝術家或編舞家把自己的作品打開來,不論在象徵意義或身體感知上,讓讀者可以「進入」其中。以勞倫斯哈普林來說,他和安娜一同探討譜記的方式,早期是拿來呈現時間過程中的事件,比如運動的姿態和軌跡、水泉組合的間歇噴發和組合模樣,後來引入了隨機偶遇的概念,所謂的「譜記」(scoring)便成為,在高度的控制和放任的隨性兩個光譜極端之間,整理出一套開放性的架構,隨著指示或誘導的程度不同,讓參與者可以成為過程的一部份。


fig.2. 1962年西雅圖世界博覽會水泉譜記(Score, Overhoff-Halprin Fountain, Seattle, 1962)Source: Lawrence Halprin, RSVP Cycles: Creative Processes in the Human Environment (1969)

這樣不預設目標的設計方式,不只是一套新的設計方法論,也是在社會動盪的1960年代所浮現的開放態度。不安的社會氛圍,由反戰運動、民權與女性主義運動、反文化等運動揭開,社會學家威廉懷特(William H. Whyte)早年對於所謂「組織人」(organizational man)的疑慮成真,市民對於都市更新與公路興建而引發的拆遷反抗,也促使專業和政府公部門把參與式民主進入規劃設計過程。公部門寧願補助多個社區小尺度的案例,而盡量不碰觸單一龐大更新案的趨勢。在完成不少著名的指標案件之後,哈普林才於1969年發表《RSVP循環:人類環境中的創造力歷程》(RSVP  Cycles: Creative Processes in Human Environment)這本書。與此同時,他開始和安娜發展出獨有的工作坊模式,起先是於1966年和1968年聯合舞蹈和建築學生舉辦的實驗性工作坊。


fig.3. 1968年的《環境實驗》工作坊於Sea Ranch所進行的集體繪畫儀式(“Ritual Group Drawing,” Sea Ranch, CA. Experiments in Environment Workshop, July 8, 1968.) Source: Lawrence Halprin Collection, the Architectural Archives,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fig.4. 1966年《環境實驗》工作坊於Sea Ranch所進行的漂流木村莊行動(“Driftwood Village—Community,” Sea Ranch, CA. Experiments in Environment Workshop, July 4, 1966.) (Source: Dance Magazine Cover, November, 1966).

「產品(product)就像是冰山的一角,海面底下有百分之九十是看不見的過程(process)。」他在後來1969年出版的RSVP循環這本書中這麼說。RSVP原本是敬請回覆的拉丁文縮寫,一般在邀請卡上面可以見到。Halprin把它借用作為他的設計方法論的四個面向的縮寫,分別是資源(resource)、圖譜(score)、回饋行動(valuaction,一個結合價值和行動的新創字)和展演(performance),這四個面向聯合起來他稱之為「人類環境中的創造歷程」(Creative Process in Human Environment)。資源包括了身體的感官認知,引發行動的情緒感受,或是規劃階段的調查結果,圖譜則包含引導行動的圖譜記號,比如一首歌的樂譜,但是一條街道因為會引導行走的方向,也可以視為廣義的圖譜。回饋行動(valuaction)則是同時包含價值評估和行動的步驟,也就是經過體驗之後而產生的行為,至於展演(performance)則是以身體或物件的行動都視為表演的一部份。他認為這個RSVP的架構,因為這個架構是多面的、彈性的,因而可以拿來描述任何人類行為,包括一齣舞碼、一個設計的過程、乃至於阿波羅十三號登陸月球。有時候我們直接從資源跳到展演(如即興演出),有時候我們經過縝密的規劃,製圖,修正,然後按照藍圖實現計劃中的步驟,因而RSVP四者形成一個環狀的關係,而許多個別的「RSVP Cycles」則組成人類行為的總和整體。


fig.5. 《人類環境中的創造過程—RSVP環》書本封面(RSVP Cycles: Creative Processes in Human Environment book cover, 1969)

以RSVP的方法為基礎,哈普林在後期發展出名為「參與」(Take Part Workshop)的工作坊模式。在1970年代,他的事務所甚至一度聚集了各種專業:心理治療家、地理學家、生態學家、都市計畫師和建築師。典型的Take Part工作坊是以體驗感知為中心的一系列行為設計或活動事件,通常由幫助參與者覺察環境的圖譜(awareness score)開始,有時是城市中的行走,有時是駕駛汽車,讓參加者透過行走過程搜集感官資料,並切身和環境互動。這些體驗的序列累積到活動後期,會發展成為工作坊參與者的表演(performance),建立起一套彼此之間的共同基礎。通常是為期二到三天的工作坊目的是在培養共同的體驗,期望能夠發展出所謂「環境覺察的共同語言」,同時讓參與者可以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進而以回饋行動(valuaction)來修正原先的圖譜。


fig.6.《參與:集體創作的工作坊方法》書本封面(Taking Part: A Workshop Approach to Collective Creativity book cover, 1974)

哈普林固然對於參與式設計過程有所貢獻,然而面對設計形式這麼張揚的設計師來說,很難不去詢問的是,設計過程是為誰開放,又是如何開放?設計師是否在工作坊的過程中很容易誘導使用者,使他達成原先想要的目的地,俗話說的先畫靶再射箭?顯而易見的例子是,在1970年德州沃斯堡的工作坊裡面,參與者都是決策者和政府官員,哈普林讓他們在攝氏39度的烈日下行走一個早上,他說「在四處行走,體驗到炎熱、不悅、延遲和挫折之後,工作坊的共識是必須建造一個優良的大眾運輸系統。」這明顯是一個原先設定好的目標,因此景觀建築學者赫許(Alison Hirsch)指出,哈普林的參與式圖譜或許沒有他想像中那般的開放。赫許在〈疏導和/或操弄?〉文章以及《都市編舞者:勞倫斯哈普林與美國都市更新》這本書中對於哈普林的工作坊方法做了詳盡的評述。事實上哈普林的工作坊方法論融合了包浩斯的創意模式、榮格心理學的圓形理論、以色列奇布茲集體農場(Kibbutz)的共享社區、完形心理治療,這些方法都相信人類共享一個原始共有的起源,潛藏在文化制約的外衣之下。尤其受到培洛茲(Fritz Perls)的完形心理治療影響,強調情緒、環境和身體感知的探索,跳脫社會文化所加諸的束縛和刻板印象。然而她也指出哈普林在單一到多元的光譜上,不似倡導多元的Randy Hester等社區參與的倡議者,而傾向於單一共同語言的探索。


fig.7. 哈普林於日本帶領覺察式行走。(Lawrence Halprin leads an awareness walk in Japan.)Source: Lawrence Halprin Collection, the Architectural Archives,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在2009年勞倫斯哈普林的告別式上,許多事務所的早期員工都一一現身。有些人仍然健步如飛,有些人佇著拐杖巍巍顫顫的下車。儘管告別式令人哀傷,整體氣氛也有如一場生命的歡慶。在會後的閒談中,有些員工談到他們嘗試將工作坊融入設計過程和學校課程中,但不一定都很順利。這也顯示了1960年代的文化氛圍,當時各個知識領域都極力尋求「真實性」和多元文化的並存之道,安娜和勞倫斯的「共同語言之夢」就像是詩人芮曲(Adrienne Rich)在同名的詩歌中所呈現的,不去迴避敏感議題,正視各個階層、族群和社區之間的差異,寄望有一天能夠彼此了解,訴說共通的語言。

 

同場加映:

〈城市嬉遊曲—地景建築師 Halprin 的城市水設計〉,MOT Times 明日誌(2010年8月)
http://www.mottimes.com/cht/article_detail.php?serial=64&type=1

〈尋找身體〉,綠雜誌(2012年12月)
http://www.ta-mag.net/green/News.php?id=658

The Landscape Architecture of Lawrence Halprin
http://tclf.org/sites/default/files/microsites/halprinlegacy

 

延伸閱讀:

Lawrence Halprin, RSVP Cycles: Creative Processes in the Human Environment (New York: George Braziller, Inc., 1969)(王錦堂中譯:《人類環境中的創造過程—RSVP環》,臺隆書店)

Lawrence Halprin, A Life Spent Changing Places (Philadelphia, P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2011).

Alison B. Hirsch, City Choreographer: Lawrence Halprin in Urban Renewal America (Minneapolis, MN: 2014).

 


孟宗 個人照
孟宗
學生、老師、父親,期望播種與收割的遊牧民族,修過建築史,教過景觀史,做過景觀設計和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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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老師、父親,期望播種與收割的遊牧民族,修過建築史,教過景觀史,做過景觀設計和規劃。

3 thoughts on “共同語言之夢:勞倫斯哈普林的參與式工作坊

  1. 真實參與景觀空間與使用者一起設計出好的空間氛圍,並體驗、觀察、參與其中更能真實體會到空間應該如何去塑照,參與式工作坊我自己也參加學校的好幾次,發現真實去跟居民互動後才知道他們的真實需求到底是什麼,而我們的角色就是帶動這邊,讓空間更好,而我們也成為其中的使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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