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適合終老的城鎮:談鹿港牛墟頭聚落計畫道路拓寬

文|王麒愷

“遮路公所講欲拆乎開,平常時大家行路的巷仔,後擺路若拆開了,車進來囉,阮老仔就無法度像古早同款佇遮散步啊….” 一位八十多歲住在牛墟頭的阿嬤說著。

今天,論及鹿港發展,「觀光(客)」似乎成了單一的指向。從2012年的台灣燈會、鹿港國家歷史風景區、一直到鹿港輕軌計劃案,這些從中央到地方的計畫經費似乎只服務假日蒞臨鹿港的觀光客:他們能夠在哪裡打卡拍照?他們可以買到什麼當伴手禮?他們的車可以停在哪裡?如今鹿港的規劃,八萬餘的在地居民遭到排除,弔詭的是,居民每日在城鎮中生活、工作、移動,居民才是城鎮的主體不是嗎?

我要問的是,如果規劃不再是為了在地居民而規劃,那麼這些規劃案的必要性、公益性是否得重新討論?

鹿港鎮公所於9月29日召開「鹿港福興都市計畫主要計畫8M-3道路(民權路至民族路交叉路口)闢建工程」第二次公聽會

計畫道路預計直接穿越牛墟頭聚落,一分為二

*鹿港鎮公所牛墟頭計畫道路拓寬第三次公聽會直播現場:
https://www.facebook.com/TheLukangRenaissance/videos/1262942730478118/?hc_location=ufi

一座自然長出的有機城鎮,現代都市計畫將作以何用?

林會承在1983年出版的《清末鹿港街鎮結構》中,就指出鹿港的街鎮空間是一段「自然長出」的過程。意即,如果要討論鹿港舊區的空間形式就必須跳脫都市計畫理性的思維,我們得要回到聚落形成的脈絡,來看人類的棲居、產業與生活文化。

我認為鹿港最有意思之處,在於以中山路為主南北縱長約莫三公里的舊街區,竟然就多達近三十個聚落,密度之高,這是過去河港時期移民社會的精彩痕跡。這些聚落以角頭廟為核心,從每次的暗訪祭典中就可以看到,遶境的路徑依舊循著那條不再存在的河道港灣,在各角頭青壯年交互交流之下,在這個夜裡重新的串連起來:營盤地、東石、菜園、杉行街……暗訪親像是一場社區動員行動,這個祭典,如今某種意義上顯示城鎮的人們依舊循著過去的地方觀而生活著,一代傳著一代。

「牛墟頭」連結著鹿港街區與農業區之間的要口,過去是城鎮重要的米糧集散地,如今依舊有幾家米行世代經營至今。牛墟頭是鹿港至今規模尚屬完整的聚落,當中依舊還有不少老合院,包括這次將受到計畫道路開拓影響的「太岳之胤」謙和行(也是米行起家)。

如今走進牛墟頭巷弄,常常看見老人家在巷仔內散步、居民坐在王爺廟廟埕乘涼,或者老夫老妻坐在廳堂看著電視。

住在牛墟頭聚落的阿嬤與孫

1955年,國民政府公告實施了鹿港福興都市計畫。在那個年代裏,國民政府自中國戰敗後匆匆遷移來台,隨即就要管理台灣那麼多縣市鄉鎮,很多地方都市計畫沿用日治時代,應急就章,「先有就好」的心態,根本別論這種都市計畫會多麼「貼近地方」,很多國土空間的爭議在今天仍舊層出不窮,許多是源自於這段歷史。

牛墟頭聚落也就在當時讓一條筆直的計畫道路給橫切了一刀,也就是今天的民族路108巷,儘管鹿港福興都市計畫後續歷經了三次都市計畫通盤檢討,不過,並沒有看到這條「橫切」牛墟頭聚落的計畫道路有所「修正」。

在這幾次的通盤檢討過程,幾乎可以說是一部鹿港歷史空間的斷代史,有的因此維護,有的因此破壞。1980年代漢寶德所主持的《鹿港古風貌維護計畫》與第一次通盤檢討一併實施,透過計畫變更將部分街弄納入都市計畫古蹟保存區中,因此留下了埔頭街、瑤林街與金盛巷,不過這個早於〈文資法〉的都市計畫往後竟未曾做過檢討,至今產生了不少管理維護的問題,也因此造成不少在地居民對於房子登入文化資產的抗拒。除此之外,鹿港也在這幾次通盤檢討過程,拆掉了不少原本的聚落,例如市場的米市街拓寬、以及更大規模的北頭漁村計畫道路開闢(為了彰濱工業區開闢的交通運輸),幾乎剷平舊時的漁村面貌。

這段都市計畫的歷史告訴我們,我們要留下什麼、要捨去什麼,如果我們可以先抽離台灣政治喊價文化的脈絡來看,鹿港是否值得回到地方的生活上,根據「我們真正需要什麼」來重新思考城鎮的空間規劃論題?

鹿港祭祀圈圖,其中「景靈宮」區塊為牛墟頭聚落
(圖片來源:漢寶德《鹿港古風貌之研究》)

鹿港的當代辯論:生活的鹿港?觀光的鹿港?

我們今天依然看得見「拓寬老聚落以成就觀光交通運輸」的空間規劃主軸,持續在今天的鹿港上演。在牛墟頭的計畫道路拓寬背後,「為了舒緩(汽)車潮」依舊是鎮公所強烈的動機來源,然而公聽會上並不見任何的流量數據來支持道路拓寬,於是,有沒有需要只為了舒緩民權路至民族路之間的交通,而動用公帑市價徵收沿路的古聚落建築?在此,道路拓寬的必要性就值得討論。

再者,這段民族路108巷平常時是在地居民步行、摩托車與單車行經之路,倘若街道拓寬8米,增加的汽車流量是否又將改變巷弄空間的「巷道速度」?牛墟頭一帶如今著有相當多高齡的老人家,這條路是他們每日的散步街道,巷弄拓寬在另一方面的意義,是否會帶來步行生活上更多的危險因素?

所以我們更想問,究竟「鹿港」以什麼為鹿港?觀光因為城鎮的文化累積而興,但鹿港何不是因為先有生活才有鹿港?

鹿港自河港時期發展,長出了一座豐富、時代交織的生活空間,這形態上除了有文化遺產的意義外,我認為更難得的是,鹿港始終不曾成為一座靜態的博物館空間,人們至今依舊生活在這裏,許多新舊價值在此交集,鹿港在時代中往前生長。

同時,鹿港都市計畫的訂定與變更可以說是貼近著城鎮的觀光發展脈絡,一方面維護舊街區與老建築,另一方面卻也不斷拓寬道路。從1955年鹿港都市計畫的公告,到歷經三次通盤檢討已經過了一甲子的時光,時代在前進,都市計畫為何不是更該透過修正逐漸貼近當代居民的生活紋理?

台灣政界、業界許多討論到舊城區維護的案例,其中「日本京都市」是個熟悉的案例。不過,我在幾年前造訪京都的經驗,京都讓我最著迷的反而不是硬體的老建築老巷弄如何維護,我在許多老珈啡廳、澡堂、甚至是公共運輸上頭,觀察到讓我最敬佩的,是「京都是一座適合人們在此終老的城市」。

我曾經在從嵐山至四條大宮的路上電鐵,看到一段老奶奶要下車,電車司機將車停妥後扶老奶奶過馬路的畫面,讓我相當震撼:https://youtu.be/J0c-0mCuTV4

京都是一座對老年人友善的城市

鹿港有沒有可能成為一座適合終老的城鎮?

都市發展背後其實都具有強烈的未來性指向:「我們為以後的誰進行規劃?」台灣許多的城市發展也不出此軌,不過,時常讓人質疑的是那個未來又是給誰的未來?

彰化縣作為六都之外的最大縣,縣內以農業、製造加工業為主,不過在空間規劃論題上,卻常常出現執政者想超英趕美,急欲透過大型公共建設來改造彰化縣的迷思,這或許能短暫吸引更多在地中小企業的選票認同,不過常常讓我無法理解的是,這些空間規劃政策背後其實仍舊帶有著「把門面打理好,以讓更多人回到彰化」的企圖,無論是給旅外就業的青年或者觀光客,如此,僅僅是顯得執政者不夠(願)理解地方脈絡,將空間規劃作為政治的手段,無法真正落實生活並解決地方問題,於是就會出現過於短視的規劃結果。

會不會牛墟頭計畫道路拓寬也會成為這樣的例子?

平常時的鹿港,就如同一般的城鎮,同樣也面臨著勞動力人口向舊街區以外地區就業的問題,這座城鎮在工作時間裏,幾乎就是老鹿港人的生活空間,從巷弄、廟埕到第一市場之間,老歲仔勻勻移動,單車、電動車、步行。一直要等到下午放課後,穿著制服的學生陸續出現在街上,家長的接送以及出門買食的下班族群,這座城鎮才又熱絡了起來。

1950以後,台灣出現了戰後嬰兒潮,這些人後來成了70年代以後台灣經濟起飛的重要勞動力來源,這正是我們父母這輩。如今,這一代是台灣社會中的權力者,可能是執政方、企業家或者教育單位等等,我常常在思考,近十多年來台灣各地發生的各種空間規劃爭議案,諸如為了大型工業區設置而發生的農村土地徵收、濫挖森林與海洋資源以成就企業、無止境的大型建設來填充在每座擁擠的城市與城鎮中等等,這些美其名是「進步開發」的背後,事實上是加劇社會內部張力的來源,在街頭抗爭場合上,年輕的面孔對著他們上一代喊的,是日益不公平的資源分配現象。

我常納悶,為什麼這一代會想要把自己的「晚年生活環境」搞到那麼地「充滿困難與危險」?對於未來想再城鎮生活的我們,有沒有可能好好來想些什麼?

於是,有沒有可能透過牛墟頭的案例,對於鹿港這座城鎮的規劃我們能夠從一座對「老年人友善」的地方作為出發,重新的來思考鹿港未來的空間規劃?

我們重新來想想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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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麒愷
台大城鄉所研究生,阿愷之聲地下電台台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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