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台都市主義的終章:吹起奪回”共享”詮釋權的號角

文:punkelephant, 眼底城事編輯室

本月的主題,發想自對「智慧城市」與「共享城市」的觀察與懷疑。這兩個名詞,大概是在空間專業領域以外,最常見於一般媒體報章雜誌討論的「城市」相關主題。智慧城市多半討論應用資訊通訊科技解決問題、提供城市新興服務帶來的產業轉型與商業機會;「共享城市」則聚焦於「共享經濟」等新創商業數位平台對城市帶來的新型態商業服務。在商業趨勢與科技樂觀主義者視角外,我們的城市空間與日常生活究竟在數位科技與其帶來的商業服務插手之下,有著什麼樣的改變?該如何看待這些改變?

接著我們進一步聚焦,打著共享經濟平台旗號的新創資本遊戲,前仆後繼不斷競逐每一個智慧型手機使用者的注意力與點擊率。生活在城市的眾多平台服務使用者們,是否有意識到這些推陳出新的數位裝置與數位平台,如何改變感官、知覺與行動?在這些服務與裝置的介入之下,我們與日常生活空間的互動又發生什麼轉變?

也許是新的現象來的又快又急,上述種種提問,無論在一般媒體或學術領域,相關的討論都並不多。我們無意在此帶入對科技霸權的批判性政治經濟學分析,也不願意如科技樂觀主義者鄉愿的無條件擁抱出現在眼前的酷東西;然而無論支持或反對,唯一確定的是,「智慧城市」與「共享經濟」等「未來」趨勢,已經不需要更多提倡,這些「趨勢」已經從未來成為當下,而當代人類社會生活與數位科技、數位平台更是已經緊緊相互纏繞。我們需要做的,是拉開一點距離,觀察與反思,這個來得又快又急的改變,是又一個潮起潮落的流行,還是一場永不回頭的改變。

共享平台的兩種詮釋:掠奪與合作

若一路解構數位平台如何改變當代社會,我們會發現,其中最關鍵的改變也許是數位科技的計算能力,讓龐大資訊流的處理與分析成為可能。演算法計算作為處理、篩選、呈現資訊流的技術,在很大的程度上,決定在平台使用端的人們,接收到什麼樣的資訊。篩選資訊在不同的考量下,透過演算法的參數調整,讓不同使用偏好的人們,在數位平台上「客製化」收到不同的訊息。在商業數位平台上,例如臉書,使用者雖然看似免費使用大部分的平台功能,然而使用者提供的龐大資訊,提供非常可觀的資訊流,臉書做為企業體的商業經營模式,正是透過演算法的計算與分析,收取廣告商的費用,將特定訊息投放給特定的受眾。換句話說,看似「平等」與「免費」的商業數位平台空間,實際上在銀幕點擊之外充滿精巧的計算。每一個使用者在平台上的點擊與注意力,都被平台系統「共享」化為可商業化操作的資訊流來源。

做為商人,在商言商當然沒有什麼問題。然而資訊科技複雜的算計經過友善使用者設計介面的包裝,也將這一層精巧的計算,包裝為貼心的免費服務。當使用者將自己的需求、關注的焦點分享給使用的平台,平台分享給使用者的卻是特定商家使用付費廣告機制爭取到的顯眼訊息位置。舉例來說,如果你在臉書上抱怨電腦充電器的電線被貓咪咬斷,演算法分析內容後,很快會推薦有付費下廣告,販售電腦充電器的店家與網站,但你大概不會從演算法的推薦知道,在你家附近的社區,有著一間「社區修理咖啡館」,你可以帶著你斷掉的電線,在那裡用一杯咖啡的時間,認識社區裡的修理達人,花不到十分鐘的時間,將斷掉的充電線焊接起來,包上絕緣膠帶,既省錢又避免浪費資源。這個例子揭露了前者的「共享」,是使用者透過免費使用服務,與商業科技平台公司「共享」使用資訊,換得更多讓你花錢的廣告出現在你的生活裡;而後者的「共享」,則是在一個物理空間中,和鄰居共享社區裡的公共空間、幫助彼此解決問題、增進社區鄰里的情感。作為關注城市公共空間的空間專業者,我們所期盼的,是城市空間與生活中,有更多如上述例子裡後者具有公共性的共享空間,而非前者以「共享」為名的金錢遊戲。

具有社區共享精神的修理咖啡館(圖:wikicommons)

數位平台與演算法作為技術並非萬惡,在這個月的文章裡,我們學到以社區公民科學為導向的數位平台,透過開源協作,可以凝聚社區居民的共識與向心力,自己動手收集資料,捍衛居家環境周邊的污染議題;在倡議的層面,非營利組織透過建立方便民眾檢舉農地工廠的數位平台,向政府施壓,要求落實工輔法的執行;在平台合作主義的案例裡,世界各地有不同小型的組織,動手建立自己數位平台,有別於跨國資本營運的數位平台與共享經濟,能提供透過平台提供勞動力的人們更好的待遇,落實更接近公共性的「共享」。

檢舉農地工廠的開放數位平台

利用開放數位平台匯聚公共議題、提供更接近社區需要的服務還有一個在數位社會時代發展更重要的價值,這些獨立的數位平台得以免於受到商業數位平台的制約。用白話文說,就是不用付下廣告的錢給google和臉書。舉例來說,為什麼平台合作主義一文中媒合物資需求的平台Needsmap要大費周章建立自己的平台?為什麼不在臉書開二手物交換的社團或粉絲頁就好?答案很簡單,雖然乍看之下臉書比起這個獨立平台有更多使用者,也許有更多潛在願意捐贈物之的人們,然而在臉書的商業演算法邏輯下,若沒有下廣告,觸及率、點閱率與轉發訊息的次數都會受到限制,這些訊息將會輕易的被淹沒在資訊的洪流裡。獨立運營的開放數位平台,概念上更接近公民社會中的具有公共性的資源共享,提供的服務更能趨近有需求的單位與人群。

集結中的新知識社群

換句話說,平台城市主義不同於共享經濟或定義模糊的共享城市,不僅止將視角聚焦在數位科技對城市帶來的經濟發展,是更全面性的試圖去檢視數位科技運作的邏輯,如何介入、參與並影響城市運作的秩序。

Sarah Barns在’Platfrom Urbanism’一書的導論,為我們梳理數位科技在90年代被視為是民主社會的新希望。曾任教於麻省理工學院多年的澳大利亞建築學者Willian Mitchell是如此描繪數位科技對城市帶來的願景:開放資料與運用資料的科技,能讓公民掌握更透明的資訊,進而助於由下而上的設計、規劃、治理我們的城市與空間。然而千禧年過去20載,我們發現當初的願景並沒有實現,數位科技反而成為掌握在寡頭企業與獨裁國家手中有力的工具,更粗暴的由上而下決定城市的基礎設施與政策,以方便與效率之名,讓人民與政府快樂的買單。

近一步分析原因,Sarah Barns提到跨國資本科技企業坐擁億萬個使用者的資料,成為數位科技時代龐大的資產。運用不同的資料處理分析技術,每分每秒上億使用者餵養數位平台的資訊,被化為不同尺度的決策。在這個尺度跨距從個體到全球、房間到太空的新世界裡,傳統的城市治理也往往難以跟上而無所適從。從政府一面大力舉辦論壇展覽提倡智慧城市,另一頭困於不知如何將Uber, Airbnb等既跨國又在地的共享經濟體的治理,納入既有的法規治理架構燒腦,各種相互矛盾的決策與搖擺不定的態度,可觀察到傳統治理在尺度上的失準。就台灣的現況觀察,智慧城市的論述與政策,還是著重在技術先行,而缺乏討論這些智慧科技與社會及使用者的關係。例如:失智的老人需要的不只有智慧公車亭與智慧定位手環來防走失,而是友善的城鎮空間怎麼搭配智慧裝置與平台,讓失智者也可以在城市安全的遊蕩。

延續尺度的觀點,眾多個體使用者透過數位平台,進行商業服務的供需互動,這些商業交易的社會外溢成本,仍鮮少被討論。比較知名的,是Uber與傳統計程車行之間的戰爭,但更多無聲的空間變化,並沒有得到相應的關注,甚至我們難以判斷,傳統的治理工具是否有能力衡量這些改變。例如:日租房Airbnb的出現,是否改變城市租屋市場的價格?哪些租客因為日租獲益高於月租,遭到排擠?送餐平台的興起,是否直接或間接到餐飲零售空間的變化?送餐員帶來的交通流量,對整體碳排放量、城市交通安全、臨時停車率有沒有造成影響?當共享經濟平台的運作直接跳過傳統城市治理尺度的規範,空間專業規劃與治理,該如何理解、看待與回應這個橫空出世的現象,守住捍衛公共利益的立場?

圖:陳蘭燕

今年五月即將開幕的威尼斯建築雙年展中,奧地利館更是將主題定為’Platform Austria’。策展人Peter Mörtenböck與Helge Mooshammer在他們的策展宣言中提到:「數位平台與其權力的興起,已經迅速的打破過往人類社會花上數十年建立的社會、經濟、政治秩序。這個強大的工具使訊息的交換,透過扁平化的網絡迅速進行,吸引城市規劃部門的目光。」如同「數位科技之於公共空間的危機與轉機」文中提到,由google投資的城市新創公司「人行道實驗室」(sidewalk labs),透過應用程式”common space”,得以收集民眾在街道的步行經驗,這樣的資料,對地方政府而言,當然是非常有吸引力的資產,然而論及這些資訊的權屬、應該如何使用、被誰使用、做什麼用途、商業公司收集的數據應用在公共領域的道德議題,都應該進一步被透明的檢驗與討論。面對這個從日常生活細節到城市治理形式全新的典範的轉移,相關的討論正如火如荼的進行中。

重新詮釋「共享」的公共性

面對數位科技已經全面進入生活中的每一個角落,我們已經活在「趨勢」之中。在這個新奇、令人興奮但也充滿未知的時代,作為一個在城市生活的人與空間專業者,該怎麼適應對這個全面性的從社會到空間的翻轉?我們認為,在數位平台時代,培養對數位科技進入日常生活與城市空間的識讀辨別力是非常重要的:是哪些平台、用什麼方式在吸引使用者的注意力、收集使用者在平台的點擊資料?這些資料透過大尺度的收集,可以做什麼使用?會怎麼影響空間與其中的生活?怎麼樣能更有意識連結從個人的點擊(發懶滑手機點餐)到集體改變(快餐店門口的人行道每天都塞著機車阻礙交通、送餐員們為了搶快,導致機車交通事故率提高)的過程?有沒有更具有公共性的數位平台可以使用,達到真正的「共享」城市?

對掌握治理工具的各級政府組織,我們呼籲是時候停止用科技樂觀主義擁抱智慧城市與打著智慧城市名義發展獨佔經濟的企業,認清「共享經濟」的「共享」與公共利益的關係微乎其微。難用的城市公共空間、失敗路口設計的導致高肇事率,並不會因為安裝新的電子裝置而自動解決問題;反而是缺乏勞動契約保障的共享運輸駕駛、送餐員,更容易在這些危險的路口發生意外。站在城市規劃與治理的角度,政府應該要用更全面的視角,檢視治理的原則與方向、仔細研究與調查數位科技與社會、使用者的互動關係,更嚴格的通盤檢視數位平台、數位科技對城市造成的正負面影響,在政策與法規的制定上,嚴守公共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奪回「共享」的詮釋權。

參考資料:

Barns, S. (2019). Platform urbanism: negotiating platform ecosystems in connected cities. Springer Nature.

https://www.platform-austria.org/de

punkelephant

時常懷疑是否因為從小在城市街頭晃蕩成性,才選擇空間規劃為業。腦袋裡有一張世界發呆地圖,堅信一個好城市要有許多免費可以盡情坐著發呆與躺著打滾的角落,為此努力發掘與創造地圖上的新標點。

時常懷疑是否因為從小在城市街頭晃蕩成性,才選擇空間規劃為業。腦袋裡有一張世界發呆地圖,堅信一個好城市要有許多免費可以盡情坐著發呆與躺著打滾的角落,為此努力發掘與創造地圖上的新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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