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劉致昕
在德國,一場關於「遙控民主」的實驗正在進行。
在台灣,我們可能都聽過黨鞭遙控立委,黨主席遙控中常委,但選民能遙控誰呢?這問題有點愚蠢,因為代議民主中,民意代表本就該代表民意,只是,因為一些「大大小小」的事,這個民主的特色在現實中慢慢消褪,我們也淡忘了。
不只是台灣,德國也是。因為政黨在議會中的協商、利益交換,人民的意見有時被擺在一旁。「(政策制定的過程)透明度不見了,人民不見了,所以年輕人根本不想再關心政治。」海盜黨主席施洛默爾(Bernd Schlömer)一邊幫我倒水,一邊分析現有政治形態面臨的問題,社會學者出身的他帶著我走進倉庫,所謂「實驗的中心」。
「你知道我們的黨資金是全德國最低的嗎?我根本沒領薪水哎!」拿起旁邊的clubmate(提神飲料),他有點難為情地說。從瑞典開始,海盜黨近年在德國獲得注目,成立七年不到,年度經費不到台幣四千萬,連一間信義區豪宅都買不起,卻在全德國拿下四十五個地區議會席次。剛結束的德國聯邦議會大選中,海盜黨的得票率也比上一屆成長了十倍,儘管得票率仍無法跨越門檻、取的席次進入最高議會殿堂,但在其他傳統小黨(綠黨、左派黨、自由民主黨)得票率都下滑情況下,海盜黨的表現仍顯突出。
人人都在問,是什麼,讓他們能靠著一間台北公寓的資本,和百年大黨們打仗?
我在辦公室裡找答案。一群染着綠色頭髮、戴著耳環、穿著皮褲的年輕人走了進來,外面則是老龐克慢慢地卷着煙草。還有一位身形較寬、穿著蘇格蘭裙留著長髮的男性,整理着桌上文宣,海盜黨的黨工以志工為主,而且,他們全都來自雲端,「其實,我們整個黨都建立在網路上,」他自剖。
原來,辦公室裡雖二十個人不到,但德國海盜黨卻有一支兩、三千個駭客組成的「隱形大軍」協助著黨的運作。
靠著這支大軍的技術,海盜黨發展出了三項實驗性質的「武器」,試著打入人心,實現他們心目中的民主。
一、雲端文件系統。
你有沒有想過,我們有一天能查閱國民黨、民進黨的內部公文?藍色黨員可以查看對於兩岸服貿協議的會議何時召開、誰會出席、會議的參考資料?綠色黨員說不定能夠知道中國事務委員會由誰召開的、誰設定主題、誰發文不願出席。
「透明,他們才相信你,」施洛默爾說,用類似Dropbox的方式,海盜黨內部溝通的公文都在雲端上,黨員都能查閱,甚至連黨綱,也是用Wikipedia概念形成。常理而言,要一個陌生人將手中的票投給一位長髮搖滾兄弟,的確需要更多的努力贏取選民信任。於是透明,便是這個年輕小黨攏絡人心的第一個戰略。
二、Mumble聊天室
「安靜」施洛默爾打開電腦,「今天還有瑞典的海盜黨員一起來開會,」拿著一臺小筆電,施洛默爾示範給我看,什麼叫做海盜黨版的「Google Hangout」。
以這一次選舉兩大議題「網路隱私」、「同性婚姻」為例,作為一個海盜黨員,透過Mumble聊天室,你隨時可以加入相關聊天室,聽黨代表們的討論,你甚至可以發言。「我也能夠上去嗎?」我隨意問。
「當然,誰要來聽都可以」施洛默爾的答案令我驚喜。開放,是設計這一系統的王道。從實體世界起,海盜黨的會議就是全開放的,甚至有錄音檔在網上供下載,除了試著讓更多人加入海盜黨,個人造業個人擔,每一句話都被記錄的方式,也讓責任扎扎實實地落在這些黨代表身上。
三、LQFB系統(Liquid Feedback system)
誰能想到「液態(或譯流動式)」,能夠用來形容政黨運作?
想像一座政黨機器,權力的流動、意見的交流、政策的形成,就如水在透明水管內流動一般,這個,就是海盜黨的目標。LQFB系統(Liquid Feedback system)就此而生。
系統上,三萬六千個黨員能夠開啓對話串,針對一個議題開始討論,討論的時間最長三個月,每一個人都能發言,每一個字都被記下。最長三個月後,黨員可以將其變成一項提案,修改黨綱、黨在議會中的立場、促進立法等,都是可能的提案方向。每一項提案能夠獲得多少黨員投票不是重點,而是黨員到底在想什麼,透過系統,人人都像有了一條電話線通到黨代表一樣。
「我們作為政治人物的,其實也比較安心。」施洛默爾解釋,「你的發言,就真的是有所本,」黨代表在實體會議中設定議題時程,但黨的立場會是什麼,LQFB系統成為最省錢、直接的智庫。
「你看,上個月有個討論是要不要邀請斯諾登(Snorden )當我們的榮譽黨員,」施洛默爾笑說。
三項武器,讓這個小黨顯得與眾不同,這場實驗從近兩年前海盜黨在柏林議會的大勝受到矚目,這個七歲政黨所進行的「實驗」,現正被成立一百五十年的德國第二大黨社會民主黨( Sozialdemokratische Partei Deutschlands,SPD)、六十五歲的自由民主黨( Freie Demokratische Partei,FDP)聘請專業團隊剖析、研究,屈居第六大黨的海盜黨,突然成了老大哥的目光焦點。
原因無他,是因海盜黨的實驗打中了老大哥心中的痛:年輕選票。
無意識形態、政黨傾向的年輕選民近年在各國都成了關鍵的中間選票,台灣也不遑多讓,但除了打出正妹、明星牌,至今藍綠還沒有明顯獲得年輕族群芳心的具體作為。
海盜黨的支持者中,以十八到三十五歲的高知識分子為主力,就是各政黨急著爭取的中間選民。施洛默爾補充,一項對德國人民政黨傾向的調查裡,「十二到十八歲的年輕人,我們的支持度最高!」 他笑說,再過三年,他們可能就能成為第三大黨了。
海盜黨三項工具,強調的開放、透明,換得年輕族群的參與。「在家裡也能夠改變政治人物的意見,這才是直接民主」網路時代,施洛默爾對民主的詮釋聽起來野心很大、甚至天真。但這份天真,近代德國卻不陌生。「Let’s dare more democracy.」諾貝爾和平獎得主、前西德總理布蘭特(Willy Brandt)在國會議堂上就曾對德意志民族的未來許下宏願,當時是他第一任總理的開始,儘管面對全球冷戰、東西德一觸即發的嚴峻情勢,他仍大膽宣示。
如今,一群龐克裝扮的駭客「繼承」了這份膽量。他們能將民主帶向多遠,又將有多少人跟隨,目前還言之過早,但確定的是,隨著網路滲進生活當中的每個角落,這場駭客挑戰政客的新實驗,才正要開鑼。
【附錄】海盜黨的困境,是公民的惰性。
上述海盜黨黨主席的專訪文章,比預期的還受到矚目,其實台灣也不乏有志之士向著同樣的目標邁進,在此特別將專訪中所談到的困境補上,供有志者參考。
第一,黨內權力運作的不成熟。
追求公平、透明的政黨,人事卻變成第一挑戰。誰擁有權力決定什麼、誰能任命什麼,甚至黨主席的權力,都隨著真正進入議會,而受到嚴格的檢視。「大家可能覺得我人很好,所以要我上任吧!」施洛默爾用玩笑話帶過,卻也顯現在這個非傳統權力結構的新興政黨背後,作為領導階層的無奈與特殊挑戰,「這次大選完,我可能就要回去教書了,」他黯然的說,沒有支薪、沒有呼風喚雨的權力,除了實現理想外他沒有其他企圖,此點,卻也讓他無心再戰。
第二,民眾到底願意參與多少?
老實說,我們每個人對我們的政治運作都真的瞭解嗎?台灣為例,核四、服貿、電信法修法、教改等,每個議題我們都逃不開,但除了特定團體,就算黑幕揭開,龐雜的資訊,一般民眾又會花多少時間融會貫通?
「我們發現,網路上大家只願意投票,不願意真的深度的、長期的參與討論,」施洛默爾說。海盜黨提供了機會,但選民想付出多少心力將決策權拿回手中,卻成了下一個挑戰。
海盜黨為公民提供了新的參與方式,諷刺的是,它遇到最大的挑戰也來自人民。這一點或許值得陷入政治風暴的台灣參考,當自身權益受到威脅、政治情況紛亂,台灣的公民又願意為自身權利付出多少?而這些民意,又能否對政府的決策產生影響?
這些問題,在多場公民運動將登場的十月十日,或許會有答案。
原文為2013年9月刊登於獨立評論@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