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小易
美國著名左派文化評論學者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曾分析台灣電影新浪潮導演楊德昌的作品,如何透過其獨特的電影美學與都市再現手法,對於高度資本主義化與現代化的都市景觀進行後現代式反思[1]。在這個論述框架下,詹明信進一步將位於全球電影工業邊陲的台灣電影,納入具有普世性的後現代美學與現代都市發展張力之中。此舉引發了部分台灣在地學者的疑惑,並藉由點出台灣主體認同作為楊德昌電影的核心關懷,與台灣都市發展仍處於未達高度現代化的階段,來與詹明信的論述進行對話[2]。
近年,由於台灣電影自身的轉型與其對都市議題的關注改變,上述爭論似乎已失去其適時性。然而,師承於楊德昌,導演楊清順近期創作的電影《獨一無二》,在補足這幾年台灣電影普遍於都市再現美學上的蒼白之外,更重新引發我們回到詹明信與台灣在地學者的爭辯中,反思台灣電影與都市發展的全球化困境。
電影聚焦曹彥豪一人分飾的兩個角色阿彥與小于,前者是從花蓮北上打拼的單純年輕人,後者則是心機算盡的娛樂圈經紀人,他們各自展開看似獨立,卻因人際網絡交錯而成的故事。由於兩人的長相相似, 他們的人生際遇與戀愛關係如同鏡像,更在最終的命運操弄之下,迎來了屬於各自獨一無二的結局。
(照片來源:《獨一無二》官方臉書)
導演楊順清曾在相關訪談時指出,藉由這個故事,他想要探討當代年輕人在都市生活中所面對的課題,例如貧富差距、居住正義、就業等等,以及各種生存價值獨一無二的可能性[3]。因此,「房地產」在這部電影中,一方面扮演重要背景,一方面是推進故事的元素。特別是在阿彥的部分,故事背景設定為曾經引發各方檢討的「淡海新市鎮」,透過身處城鄉底層的阿彥以私人關係向房地產公司非正式地租用待售空屋為居所,導演帶領觀眾深入各種荒謬的空屋使用方式,並以此諷刺台灣的都市房屋政策。甚至到了電影中段,阿彥以偶然得到的資金加入房地產投資遊戲,開啟後續情節發展的同時,也帶領觀眾重新檢討房屋商品化與居住正義所包含的問題。
除了將關心的都市議題作為故事一環外,楊順清導演更設計了幾場極具象徵意義的戲,直接藉由影像畫面帶來反思與衝擊。例如,地產商要阿彥迴避來看房子的客人一幕,阿彥獨自坐在大樓外的陰暗處,背後的窗景卻是一家老小在室內共享天倫,一暗一明的空間配置呈現出極具張力的對比;又或者是另一場當阿彥回到臨時被地產商作為性招待所的空屋時,滿室陌生的娛樂道具與空酒瓶,讓這個原本就不具生活感的空間顯得荒謬,阿彥最終在浴室發現的陌生自殺女性,更凸顯阿彥身為異鄉人在大都市中的恐懼與疏離感。不過,最具戲劇效果的則是最終突如其來的意外車禍,當火苗引燃掛在路邊兩幅巨大的房地產廣告,導演仿若對其欲探討的議題提出激烈抨擊。因此,在近年台灣電影逐漸成為都市觀光行銷工具的潮流下,電影再現的城市景觀經常只觸及表象而非直逼都市問題核心,《獨一無二》總算回歸台灣電影新浪潮最引以為傲的美學技巧,讓影像再次作為反思都市問題的重要工具。
然而,過度重視影像設計的結果,卻也讓本片失去與台灣在地都市問題對話的機會,那些美學化後的空間都缺乏與在地連結的線索,相似的故事其實可以發生在任何一個過度期待全球化的都市。 即便師承楊德昌,導演楊順清在此片中的空間設計,卻無法透過極具生活質地的室內傢俱與帶有文化指名性的都市地景,來勾起觀影者的私人經驗,進而對身邊的都市議題產生共鳴。或許,透過小于的故事線,導演試圖利用專屬台灣娛樂圈的氛圍來加強在地感。但與近年幾部影像技巧不佳卻深究當代台灣都市議題與文化的電影相比(例如以夜市文化對抗都更政策的《雞排英雄》),本片強烈的全球化失根特性,著實減弱其批判力道。無論將此片置於帶有普世特性的後現代美學反思,或是專注於在地都市政策探討的框架下,都有些許搔不到癢處的可惜感。
電影最末,阿彥終於決定離開都市,搭上回歸家鄉的火車。當影像在火車行進間嘎然而止,那個始終沒有被呈現的原鄉樣貌,更使得早期台灣電影新浪潮所關注的城鄉移民議題,失去可以與城市相對比較的鄉村風光。如同近年台灣都市發展政策總過度以全球城市為指標,缺少了原鄉作為調整的基準點,所謂「獨一無二」也只得淪為內涵模糊的虛幻目標。
突如其來的車禍與焚燒的房地產廣告極具對房屋商品化議題的抨擊力道(照片來源:《獨一無二》官方臉書)
電影海報上,無論標語或背景設計,都展現導演試圖探討的當代都市發展議題(照片來源:《獨一無二》官方臉書)
註解:
[1] Fredric Jameson. (1992) “Remapping Taipei” in The Geopolitical Aesthetic: Cinema Space in the World System.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 Yvonne Chang. (2005) “The Terrorizer and the Great Divide in Contemporary Taiwan’s Cultural Development” in Island on the Edge: Taiwan New Cinema and After. Ed. Chris Berry and Feii Lu.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3] 白色豆腐蛋糕(2016)。“專訪《獨一無二》導演楊順清:給年輕人勇氣,再次出發的夢想”。開眼電影網 http://app2.atmovies.com.tw/eweekly/XO1603086638/
延伸閱讀:
關於前文所提到的台灣新浪潮電影及楊德昌導演作品裡的城市觀點,可參考以下文本:
再見楊德昌:台灣電影人訪談紀事
楊德昌電影中的城市觀點
【電影、城市與歷史】侯孝賢《風櫃來的人》:澎湖與高雄間的漂泊
二十歲之前以為自己想成為詩人,二十歲之後搖擺於藝術與實務間,對於詩、空間、城市與電影交錯的主題深深著迷。目前客居美國柏克萊,以為理想的階石會在他方,卻反覆遊走於依然生活在台北的夢境之中。多數的時候走得很慢,深怕踏錯一步就無法跨越,其實心底始終期待著有一天。當真可以踩踏屬於自己的七彩祥雲,穿梭於城市之間,一個不小心,跌進文字或是螢幕的另一邊,是迷路也是漫遊。
二十歲之前以為自己想成為詩人,二十歲之後搖擺於藝術與實務間,對於詩、空間、城市、電影與食物交錯的主題深深著迷。在經過十年客居舊金山東灣與時值動盪的維多利亞城之後,終於將人生新頁的理想基石移回台北,雖然又意外地透過原鄉食材的連結開始多島之夢,幻化出既虛擬又真實的風味。多數的時候走得很慢,深怕踏錯一步就無法跨越,其實心底始終期待著有一天。當真可以踩踏屬於自己的七彩祥雲,穿梭於城市之間,一個不小心,跌進文字或是螢幕的另一邊,是迷路也是漫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