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寶可夢訓練師的步行城市觀察

圖 / 文:陳小易、punkelephant

寶可夢可以促進城市步行?

前情提要:從虛擬的寶可夢世界前進城市冒險

2016年初夏,天氣還沒開始變得炎熱,所有經歷過「神奇寶貝」電視卡通與電玩洗禮的世代,早已在網路上蠢蠢欲動想要奪門而出。一款由Google子公司Niantic與日本任天堂集團協力開發,以真實都市作為遊戲背景的手機遊戲Pokemon Go,預測將會在七月底八月初上線,讓台灣玩家追隨世界其他地方玩家正在經歷的戶外冒險。Pokemon Go做為一款立基於Goole Map地理資訊系統的手機遊戲,依循Niantic數年前開發的真實都市對戰遊戲Ingress累積的資料庫,以及當時遊戲玩家在實質空間中將重要地標申請而成的遊戲站點,讓原本只存在卡通中的寶可夢們,透過智慧型手機相機鏡頭看到的地景與程式畫面結合,逐一出現在自稱為訓練師的遊戲玩家眼前。首先,訓練師們必須透過轉動位在城市各個角落的站點來獲取遊戲道具,不同的寶可夢則會在訓練師持續的移動間出現,訓練師必須使用道具捕捉到這些寶可夢後,繼續移動來得到更多道具與寶可夢。

Niantic從遊戲最初就強調了這是一款讓人走出家門,持續步行的遊戲,因此特別加入的孵蛋功能必須以上限15km/h的速度累計里程數來進行,甚至當訓練師以過高速度的交通工具移動時,許多功能都會被鎖住。此外,由於不同寶可夢的出現的地點看似以電腦隨機生成,卻好像又受到真實地理環境影響,這讓訓練師必須突破日常生活範圍,透過探索城市中的不同角落,甚至是其他地方來集滿圖鑑上的寶可夢種類。八月六號當Pokemon Go正式登陸台灣,中午就可以看到零星玩家穿著休閒服與拖鞋,在社區周邊嘗試熟悉遊戲介面。不到幾個星期,隨著越來越多人加入遊戲,整個島上的寶可夢訓練師都備好了更舒適的鞋子、隨身備用手機電源與集滿寶可夢的夢想,朝著未曾探索過的大街小巷邁進。

在遊戲的虛擬世界裡,每個玩家有一個裝滿道具的背包。背包裡的球可以在遇到怪獸時對著牠丟,丟中了就算「收服」,可以放在背包裡帶著走。球用完了,就到疊合著真實地圖的站點補充。除了收服怪獸的球,背包裡還有靠著步行孵化的「蛋」,走滿一定里程,就可以得到新的怪獸。包包裡的藥水幫助戰鬥後昏迷的怪獸甦醒滿血,戰鬥的地方則是地圖上標記的道館,在道館玩家彼此用自己的怪獸互打,勝利的隊伍可以佔領道館,領取獎勵。

主場散步:訓練師的台北探索故事

深夜抓寶尋得台北城牆石
新莊體育場盛況

 

 

 

 

 

 

 

比遊戲更有趣的也許是,實境地圖疊合虛擬的遊戲,藉著補充背包道具、捉怪、孵蛋和打道館,帶領玩家走遍了城市的角落。寶可夢訓練師們,有可能在一千零一次回家的路徑上,因為想多補充一次道具,提前轉彎進從未走過的巷弄。或在稍有餘裕的日常時間安排中,為了孵蛋得到怪獸,捨棄往常使用的交通工具,老老實實地在路上步行數公里。與其說玩家們是遛寵物,不如說是被寵物遛。在手機螢幕外,人們對日常路徑的細節有更深一層的認識,那包含對鄰里生活經驗的擴增:「原來家附近就有間水餃店,以後可以不用買冷凍水餃」,本文作者便有此經驗:跟著手機螢幕走到一堵牆前,抬頭發現日常碰到就轉彎的垃圾場圍牆,竟然留有清代臺北建城使用的奇哩岸城牆石,回頭於電腦前追到隱藏在生活地景中的歷史。

生活路徑的深化認識之外,為了蒐齊圖鑑上的怪獸物種,遊戲也帶領玩家走出日常,穿越陌生的公共空間。台北的遊戲經驗裡,鄰里公園往往是怪獸高密度分佈的地方,系統定期更新不同鄰里公園的「特有種」,玩家們依著各自需求,聽聞在哪處公園聚集的怪獸還沒搜齊,或需要大量抓取才能進化時,呼朋引伴或獨自前往「出任務」,伴隨著「任務」,仔細的把公園繞過五遍。比如說,為了出任務,平常生活只需在台北市中心出沒的本文作者與訓練師夥伴們,因此結伴深入雙北各大社區公園,不只把花博公園、北投溫泉公園摸的一清二熟,更去了許多一輩子在台北出生長大卻沒去過的鄰里公園們。

藉著任務之名,一起遊戲的夥伴們進行著貨真價實的城市踏查:在深夜走過永和的老街,在面目全非的前「花園城市」規劃裡,找到村莊發展的起點;三重社區裡的龍門公園,不僅生活機能完整,附近街道尺度少見的宜人。因為遊戲,玩家大量的在公共空間移動,除了玩遊戲,也時不時和同在公園裡的玩家搭上幾句話,有時是玩家間互相交換情報,一個點頭微笑:「嘿!要過去到池塘後面才抓得到呦!」,有時則意外發現,社區公園裡最活躍的玩家,竟然不是我輩童年曾為卡通瘋狂的年輕人,而是三兩成群的退休叔伯阿姨,午後聚集在公園內的站點附近聊天遊戲—「等一下這個櫻花結束換我來灑!」、「啊你有沒有這隻?我那天孵蛋孵到的捏!」。

從單點的步行遊戲發展成公共空間的小團體社交活動,遊戲帶給人的樂趣有時比等級的累積或背包裡的怪獸種類來得更多。日常藉著遊戲的步行,讓我更貼近城市的公共空間與鄰里巷弄生活;時不時因為追逐稀有怪獸的集體快閃,則帶來一種腎上腺素激升的節慶興奮感。記得某日因為卡比獸的出現,眾玩家闖入無尾巷弄底的山壁,居民生氣的在門口大喊「你們通通給我出去!這是私人巷弄空間你們不可以進來!」,一時間竟猶豫起到底在旁是觀看挑戰公私界線的巷弄小劇場重要,還是先跟著鄉民去抓隻卡比獸再說。

世界行腳:透過遊戲顯影的當代城市紋理

由於Pokemon Go是如此與真實地景高度結合,除了讓人在遊戲間更深入探索居住的城市之外,也為旅行未知的他方增添原本沒有的趣味。輾轉於不同城市之間的玩家,或許更像是卡爾維諾筆下的馬可波羅,透過遊戲提供的濾鏡與身體力行的步行方式(當然也偶爾憑著都市特性選擇其他交通工具),清楚區分這些當代城市的同與不同。

還記得抓卡比獸的萬人空巷嗎?

 

我們觀察到,以「步行」為預設的遊戲對於有緊密紋理的城市較友善,寶可夢與補充站點的分佈密度與城市密度呈現正相關,這使得亞洲城市例如東京、香港、台北,和美國以汽車與大尺度街區為主的低密度城市遊戲經驗十分不同。香港作為密度最高的都市,從中環半山到維多利亞港邊總有著非常多元的寶可夢分佈,在遊戲最流行的那段時間,不難看到各種年齡層的玩家們一起在街頭追逐某個珍稀寶可夢。東京雖然都市密度也不低,但由於使用分區清楚,玩家比較容易在帶有休閒功能的區域遇到寶可夢。無論是鄰里小型公園、都市大型綠帶、兼具娛樂設施的幾個副都心、或是鄰近東京都會區的觀光勝地等等,都是大家主要聚集抓寶可夢的地點。

這些緊密城市更讓短距步行和慢速交通載具成為遊戲可能,除了在台北街頭經常看到踩在ubike上追逐寶可夢的玩家外,在香港搭叮叮車玩寶可夢可是一項特殊密技。由於叮叮車需要沿著軌道,又是早期建設的公共交通工具,他的運行速度恰好在寶可夢要求的速限之下,同時讓玩家可以輕鬆累計里程孵蛋,沿路轉站牌補充道具,同時遇見路途中的各類寶可夢。每當與未曾相識的玩家們各自坐在叮叮車上層穿街過巷,看似不動聲色地捕捉,卻又留心著隔壁玩家有沒有抓到的表情,全然吻合那種王家衛電影中特有,屬於擁擠城市裡的寂寞與情感流動。反觀東京的玩家或許是受到日本禮節文化影響,較少看到因為珍稀寶可夢出現造成交通大亂的新聞,反倒是會在一些寶可夢聚集的休閒勝(聖)地,例如上野公園的不忍池和位於鎌倉的江之島,看到訓練師們安靜地排排站在路邊專心抓寶。


寶可夢最熱門時期香港街頭老少追逐卡比獸熱潮

日本在地店家手繪鄰里寶可夢分佈圖
上野公園的人潮

 

 

 

 

 

 

 

這些城市紋理與文化的差異,也可以透過站點的設置觀察到。由於寶可夢站點本身是延續自Niantic的前作Ingress,在Ingress發行之初的站點是Niantic透過Google Map的地理資訊點選重要地標而成,直到遊戲中段Niantic曾開放讓當地玩家申請站點,每個城市的特色也就逐漸在這個站點的建立過程中展現。例如歐美城市由於街頭塗鴉風行,許多站點都會以這些塗鴉為設置基礎,同樣的狀態也在香港中上環可以看到。而日本則是因為有些企業與Niantic合作,使得部分站點集中在某電信公司與麥當勞的分店版圖,東京的金融商業程度也由此可見。某些歐洲城市例如羅馬與佛羅倫斯,幾乎整座城市都被古蹟與旅遊景點塞滿,寶可夢的地圖嚴然成為一份聚集大大小小相關資訊的觀光地圖,讓來自亞洲的玩家在追逐地區限定的吸盤魔偶之際,不至於迷失在陌生的他鄉。位於不同城市的訓練師步行文化與街道風景,就這麼反應在遊戲的過程中。

近日,因為新的團體戰以獲得傳說中的寶可夢功能啟動,規定要集結訓練師們的力量先打敗道館中的神獸,才可以進一步捕捉,大大增加訓練師必須成群結隊上街的需求。在亞洲城市,多數訓練師還是保持孤身一人的步行姿態,只要在團體戰時限內抵達指定道館,便會遇到有著同樣目的的訓練師共同參戰。大家自然地交換作戰經驗或捕捉密技,相互鼓勵後又各自朝著下一站邁進。然而這樣的遊戲規則被放到美國,卻因為都市密度低和汽車文化盛行,就算在時間內抵達道館,卻容易遇到沒有其他訓練師的狀況。後來才聽朋友說,美國的訓練師都會加入不同的臉書社群,大家週末約好一起開車去追神獸打道館,甚至會排擠沒有加入社群的單人訓練師。於是,即使Niantic依然打著「步行」與「出門」作為寶可夢遊戲的主要目標,最後的成果卻深受各別都市紋理的影響。

    

台北vs.香港vs.柏克萊的都市紋理與站點分佈

經過:散步途中永恆的一期一會

從遊戲上市至今一年多的時間裡,全世界的玩家經歷熱潮與退潮,追逐卡比獸從萬人空巷回到深夜單獨相遇,我們好奇的是,擴增實境的遊戲,使城市地景與虛擬實境結合,在追逐怪獸、刷站點、打道館、走路孵蛋之外,玩家是否藉著遊戲對城市公共空間有更多的認識?是否因為遊戲和陌生玩家建立關係?離開手機螢幕與虛擬遊戲世界,我們是否對真實世界多一分認識?作為都市研究者,在我們的遊戲經驗裡,遊戲帶給我們大量觀察公共空間與都市紋理的機會,同時作為玩家,虛實交錯的世界中,也經歷許多城市步行經驗、和隨機玩家們一起打怪抓寶帶來的街頭狂歡。如果說寶可夢是適合城市散步的遊戲,在登出遊戲之後,我們希望(前)玩家們也能記得在城市散步與和陌生人不預期相遇的瞬間,這才是遊戲退潮也帶不走的美好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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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易
二十歲之前以為自己想成為詩人,二十歲之後搖擺於藝術與實務間,對於詩、空間、城市與電影交錯的主題深深著迷。目前客居美國柏克萊,以為理想的階石會在他方,卻反覆遊走於依然生活在台北的夢境之中。多數的時候走得很慢,深怕踏錯一步就無法跨越,其實心底始終期待著有一天。當真可以踩踏屬於自己的七彩祥雲,穿梭於城市之間,一個不小心,跌進文字或是螢幕的另一邊,是迷路也是漫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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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unk

punkelephant
時常懷疑是否因為從小在城市街頭晃蕩成性,才選擇空間規劃為業。腦袋裡有一張世界發呆地圖,堅信一個好城市要有許多免費可以盡情坐著發呆與躺著打滾的角落,為此努力發掘與創造地圖上的新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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