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瑞營、張雅琳
編輯:李玉華、謝宜暉
兒童遊戲空間轉變過程
在1980年代前,遊戲空間曾是充滿冒險與藝術的空間。但隨著城市高度發展,兒童遊戲的區域從街道移轉到兒童遊戲場,現今的遊戲場標榜著安全至上,加上「直升機父母」教養趨勢,對遊戲場定位也有不切實際 (如孩子絕對不能受傷))的想法。導致富有想像力的公共遊戲空間越來越少。而對於兒童的過度保護,侷限了他們獨立遊戲的機會,從而壓縮了他們培養自主與社交的能力。
滑梯、鞦韆、蹺蹺板或加上搖搖馬,是現今公園基本設施。兒童遊戲場內的遊具型態,因大人對安全尺度的限縮,大量模組化遊具出現在全台各地,我們太習慣於這些千篇一律的罐頭遊具,都忘了遊戲場過去其實完全不是這樣的!
台灣新北市鶯歌區永吉公園的滑梯、蹺蹺板和搖搖馬 (Source: Christine Lee)
19 世紀初到1980年代間的公共遊戲場,可能會嚇壞很多現代父母。當時在城市裡保留許多空間,以孩子為本,讓孩子動手做,讓孩子能用木頭、鐵錘和釘子建造任何東西,而且還是在沒有家長監督之下進行。孩子做出各種奇形怪狀的雕塑並用於玩耍,雖然較具風險,卻是令人興奮的探索經驗。但是,我們有機會能夠把這一類型富有民主精神的冒險遊戲場,再次帶回這一代兒童的生活中嗎?
歐美遊戲場何時出現?
遊戲場開始出現在 19 世紀末,那是一個工業化、都市化以及移民的時代,尤其是在美國。20 世紀初期,隨著童工開始被監管,兒童的首選遊戲空間就是街道。社會改革家擔心這些兒童未受教育,因此為他們建立了遊戲場;隨後,市政府也跟進。遊戲場的本意,是提供一個對兒童有益的環境,但同時也用來隔離這些街童,因為他們會對成年人造成困擾。
但歐洲在 20 世紀中期,冒險遊戲場開始風行,丹麥景觀建築師 Carl Theodor Sorensen 提出了讓兒童在一個沒有大人的空間裡建造物品及建築物。「遊戲孩子王」會在一旁照看但不干預。孩子可以取得木頭及鋸子等材料,製作任何他們想做的東西。一些歐洲國家都採用這個概念,雖然程度上並不一致。
二戰後的英國,特別倡導冒險遊戲場。在經歷戰爭的毀壞之後,這些空間被認為應該用來提供新的公民社會模式。其概念是讓兒童學習到互助合作,因為一個人無法單靠自己就完成建造。團體間總是需要不斷協調,像是誰要用什麼工具,誰要用什麼材料,要用在什麼地方等等。冒險遊戲場就該像個縮小的民主模型。1950年代的瑞士也有很多這種遊戲場,但背後的用意,比較像是在兒童的休閒時間裡提供具有意義的活動。他們擔心兒童會花太多時間看漫畫跟看電影。
英國倫敦 Lollard Street Adventure Playground 冒險遊戲場 (Source: Christine Lee)
在這段期間裡,美國的景觀遊戲場,比起冒險遊戲場普遍,但它是一個經過設計的環境。相較之下,冒險遊戲場只是一個未經設計,讓兒童能在沒有成人監督下進行建造的空間。景觀遊戲場,相較於現今遊戲場,具有更多藝術與雕塑的成分。舉例來說,設計師或藝術家會利用有沙水的空間、隧道、迷宮以及不規則形狀建築物,來打造異想天開的空間。景觀遊戲場在美國發展較歐洲蓬勃,因為當時景觀建築在美國是較為普遍的專業。景觀建築師設計公園,也會順勢設計遊戲場。
紐約 Silver Towers Playground 景觀遊戲場 (Source: Ariel Chang)
1940到1970年這段時間,常被認為是遊戲場設計的「黃金年代」,但到了1980年代卻開始出現單調與制式化的遊戲場。一切都歸咎於美國頒布一連串遊戲設施安全準則開始。這些參考準則,很快就變成了必要規範。歐洲也發生了類似的事情。於是沒有獨立建築師及藝術家願意再建造遊戲場,因為設計受到太多限制了。1980年代,也是終結想藉由鄰里建造冒險遊戲場來改變社會理想概念的分水嶺。人們變得對公共空間不感興趣,紛紛退守到家裡的私人空間。
美國紐約市的經典案例
美國,於是開始有反對麥當勞遊具(模組化遊具)的聲音,也有人反思兒童遊戲的空間應由兒童來形塑,使孩子能有不受大人干擾自由遊戲的空間,勇敢實踐夢想,享受打造遊戲基地的樂趣,同時經驗失敗、學習觀察環境以及在可控的風險中來評估能承受的程度,進而理解自身能力的極限,而非只能玩著由大人認同的價值觀/美感而設計的遊戲場。
因此,美國各地紛紛有團體組織師法歐洲,發起各類形式冒險遊戲場,如自然遊戲場強調人與自然的連結,也有如 play:groundNYC 這類資源回收遊戲場 (Junk Playground) 提供資源回收當作鬆散素材,讓孩子可以自由大膽放心操作,探索各種可能的遊戲形式,場內有受過急救訓練的「遊戲孩子王 (Playworker/Play Leader)」陪伴孩子敲打、建構、戲水,並提供使用工具的安全指引,但仍確保孩子不會受到大人過度指導。
play:groundNYC,位於一座離紐約曼哈頓僅 240 公尺外的小島上,是第一座給紐約市孩子能動手做的冒險遊戲場,過往是軍事基地、海巡防線,後來美國政府還給紐約市政府,由一個私人團體申請空間改造,還給孩子一塊能東敲西打,拋開成人限制、指令,開始一場微型民主社會模型的練習,實現自我和自由遊戲的所在。
「為孩子而建、由孩子建造 (for Children by Children)」與特公盟英文名稱一樣
場地大約400-500平方公尺,分成兩區,一邊區域較小給 5 歲以下幼童,需家長陪同,另一區較大且場內提供鋸子、鐵鎚、釘子等多種工具,給 5 歲以上孩子。報名時,清楚禁止五歲以上孩子的親職照護者 進入大孩子遊戲區,場邊圍籬寫上「回去坐,放輕鬆,讓孩子好好玩」及「你的孩子沒事,他不需要你的意見」,強烈捍衛「遊戲場,是孩子的主場」的精神,提醒大人時時提醒克制自己權力擴張,避免踩踏壓縮孩子民主自立的空間。
美國紐約市 play:groundNYC 資源回收遊戲場 (Source: Ariel Chang)
現場,配置 2 名工作人員,一人在報到處、一人在5歲以上遊戲區,「遊戲孩子王」多數時間坐在工作區邊,看著孩子操作、討論,沒有太多互動,彷彿讓孩子忘記有大人存在,非常地稱職。參加不需報名,只要在入口處簽署免責切結書,確保親職照護者知道 5 歲以上孩子在這裡會使用到鋸釘,如有受傷,不能追究遊戲場責任。受限於經費、人力,每週僅對外開放週末 12:00-16:00,其他時間開放給學校辦校外教學和自辦營隊活動。大孩子找到自己喜歡的區域,就可以拿著工具自由裁切重組之前其它孩子做出的作品,或者撿拾地上各種回收零組件,如水管、木板、半壞玩具、鐵桶等開始遊戲。遊戲場的創作,隨來訪時孩子的想法、狀態不同、參與孩子不同、展現持續流動與變化的不同樣貌。
幾個孩子在一個平台上爬上爬下,忙碌地鑽洞、釘布、討論;有些孩子,則是專注安靜地拿著鋸子鋸木頭;筆者之一雅琳的孩子剛到還不熟悉,就先玩別人蓋好的帆布滑梯,觀察別人做什麼,再跑出來喊「好無聊」,因為沒玩過這種遊戲場,一下子無所適從不知該如何操作,也不適應遊戲場沒有習慣的鞦韆、攀爬架等遊具。之後,他跑去 5 歲以下的幼兒區跟弟妹一起玩。三個孩子搬著木棍、電線、小木塊,輪胎、鐵桶,各自組裝自己的遊戲,大人看似不精美的破銅爛鐵,像是浪費時間毫無具體作品,但在孩子眼中卻是機器人、駕駛座、鐵軌,孩子彷彿得到一把進入天馬行空幻想世界的鑰匙,沒有對錯、沒有催促、沒有排隊、沒有長篇大論規則,只有在幻想世界悠遊的喜悅,以及獲得自己能操弄物件實現創作的成就感和增能感。更重要的是,體驗到「我的遊戲我決定,大人無法限制我」的絕對主控權力。
美國紐約市 play:groundNYC 資源回收遊戲場 (Source: Ariel Chang)
偶爾,孩子也合作。在場內愛玩車的兩個孩子,在一塊平台上加加減減小木塊當道路玩開車遊戲。整個場域中,有的孩子專心進行自己的遊戲,也有一群站在一層樓高平台玩著群體遊戲的孩子,也有人想共同創作而討論分工的孩子,沒有孩子爭吵、沒有大人怒喊「危險!小心!」,也沒有孩子在搭建一層樓高且無圍牆的平台掉落或被割到。冒險遊戲場一直訴求「把所有隱藏的危險,如木塊上突起的釘子、裸露的電線、鋒利的鐵桶邊緣等排除後,提供一個揭露所有風險的環境,讓孩子學習辨認、保持警覺」,如此一來,孩子才能學會如何讓自己安全,也才能在大人陪伴下練習應對。
美國紐約市 play:groundNYC 資源回收遊戲場 (Source: Ariel Chang)
美國有 5 個州的 14 個機構報告也提到,冒險遊戲場在社區參與度較深、管理維護費較低、傷害事故發生數量跟傳統型態遊戲場一樣,有些甚至更少 (引自湯志民 幼兒學習環境設計,2004)。親職照護者都看過孩子在爬高時,或在協助廚房工作用刀時,比在地上奔跑時或玩熟悉遊戲設備時,更加安靜肅穆的表情,這便是孩子對於危險的感知能力,不容小覷的證明。
冒險遊戲場是民主模型
某些美國父母為了終結「直升機教養」的趨勢,開始倡導冒險遊戲場。「直升機教養」即家長隨侍在側,並試圖解決兒童間任何大大小小的衝突與問題。有越來越多的行動,試圖倡導建造賦予兒童更多自由的遊戲場,但這些更自由的空間,在現實情況眾多限制之下,很難被實現。
舉例來說,美國的法律禁止家長將孩子單獨留下,因此即便有些家長想要給他們的孩子多一點自由,例如讓他們獨自留在冒險遊戲場,其他的家長就會說:「你瘋了嗎?這一點都不安全!」於是,這些家長可能就會改變他們的意見,來符合現今的規範。在歐洲,「直升機教養」比較少見,但仍然是個問題。在現今的歐洲遊戲場上,雖然家長隨時陪在孩子身邊,當孩子發生衝突時就會馬上介入處理,但是,歐洲兒童仍經常獨自走路上學,也能享受不受監督的戶外遊戲。
在台灣,除了少子化造成孩子一點都不能受傷,直升機教養情況也普遍,與美國相似的是,家長被要求負起 100% 照護責任,但因為遊戲空間太過安全而常輕忽孩子間從遊戲習得的社交合作關係,而若有任何一點聲音質疑家長失職就會為家長帶來嚴重譴責,而家長就轉而控訴管理單位失責,如此惡性循環。
然而,在大人長期在擁有各類事務主場優勢環境中,孩子尤其需要一處可以自由揮灑,決定創作或摧毀的洩壓空間。讓孩子從追求效率、學業成績表現的生命中,偶爾放空一下,讓他好好當個孩子,去挖掘、感受自己的能力,保持對未知人事物的好奇以及激盪出來的火花,盡情享受這過程的樂趣,持續在遊戲中學習,也正符合當前「會玩才會學」的潮流。
人們會開始意識到,這些教養趨勢和社會文化,伴隨著小至每一個家庭到大至政府國家,對兒童遊戲及自由的限制,最終而言對孩子會有不良的影響。孩子將可能無法承受極小的風險、錯估重大的風險,甚至在離開成人視線或家庭保護之後,無法獨立自主。身為親職照顧者及公共安全權責單位,大家應該多多練習放手,讓台灣的每一個孩子,學習變得更獨立自主且具有民主精神。
我們希望能凝聚更多人關心兒童遊戲權及表意參與權,兒童公共遊戲空間設計不該再塑化、罐頭化、品質劣化與低能化,大小公民和設計師、廠商、學界及公部門協力合作,一起要求並協助相關單位更完善規劃公共空間,親子友善基礎建設,逐步迎向兒童友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