韌性東石:產業與塭仔老人家的日常

文:蕭煜蓁、黃羽萱、P. Lu

來呦!這裡有一群好新鮮的漁產:產業發展與地景變化

位於台灣西南沿海的東石鄉,有長達 14 公里的海岸線,就和許多沿海鄉鎮一樣,這裡有近海的蚵寮,以及數千公頃魚塭(OS:原來蚵不是養在魚塭裡)。偏鹼的地質使其即使極力發展其他經濟作物,養殖漁業的發展仍優於其他產業。豐富的漁產成為地方特色,漁人碼頭,魚丸,蚵嗲,外地人對這裡的想像不脫這樣的框架。

東石,魚塭的產業地景

東石為什麼會淹水?就其表象看來是受其低窪的地形所致,而其地形主要是受其產業,也就是養殖漁業所影響。東石鄉被稱之為蚵之鄉,土壤為砂質土且鹽分很高,因地處於水源邊緣區、灌溉系統的末端,農地耕作的效益不如一般內陸農地,早在明鄭時期即有農民在稻田附近闢水塘以蓄水或養殖以做副業,至清之後更有商業性買賣產生,但仍為零星養殖,並無大規模養殖行為。

在 1960 年代台灣淡水養殖的技術提升、水產養殖的利益逐漸高於一般農作後,吸引生產者引海水或抽取地下水將近海的低窪地轉闢為魚塭,但因漁獲需求市場尚未成熟、地表水仍未受太多汙染,當時的水資源尚能應付業者們的需求。1970 年代,政府轉變過去「以農扶工」的政策思維,開始考量農民經濟福利,實施「加速農村建設九項重要措施」等政策,以期加速農村建設、提高農民所得 ,鼓勵、輔導沿海不適農耕地發展養殖漁業,使得越來越多人將低窪地及鹽分過高的土地開挖成魚塭,自此沿海養殖漁業逐漸發展、擴大,迎來其黃金年代,外銷至國外。

在水源有限、養殖業需大量用水的背景,大部分養殖業者都會抽取地下水做為其主要供水來源,經濟成長掛帥的土地管理方式,忽略了環境對於產業發展承受力的極限,地層下陷就成為不可避免的困境 – 「下陷了?那就改作魚塭吧」,更讓這樣的循環無法解套。由成功大學地層下陷防治服務團 1991 年至 2017 年之量測資料比較分析,嘉義地區 26 年來總下陷量在 60 公分以上之下陷區,涵蓋有東石鄉、布袋鎮、朴子市、 義竹鄉與六腳鄉等鄉鎮;下陷中心為東石鄉與布袋鎮,最大的累積下陷地區則發生在東石鄉。

嘉義地區地層下陷民國 80 – 106 年累積下陷量圖(資料來源:地層下陷防治資訊網 )

地下水變鹹的後養殖時代

平常的一天,賴以維持養殖產業的地下水,就這樣平平常常的變鹹了。地下水鹽化(Groundwater Salinization)好發於沿海地區,因地下水長期超抽,加上地緣位置鄰近海邊,當地下水位低於海平面之時,帶鹽分的海水逐漸入侵,使得原本為淡水的地下水變為鹽水。這並不是新鮮事,卻嚴重影響了當地的養殖事業 – 以塭仔來說,這裡的養殖漁業以淡水魚為主(吳郭魚、虱目魚等),當魚塭抽起來的地下水出現鹽化的狀況,此魚塭就必須被迫放棄。

乾涸,閒置的魚塭

成為產業弱勢的土地,面對的還有淹水的危機。去年的 8 月 27 日,一張嘉義縣政府的空拍照引發熱烈討論,也讓東石頓時成為了鎂光燈的焦點。照片中可見掌潭村嚴重淹水,看不見柏油路,整個村莊宛如汪洋孤島。在輿情的壓力與居民的抗議下,行政院院長賴清德二度親臨掌潭,視察淹水情形,並指示中央加派抽水機,務必讓情況盡快獲得改善。

我們根據 Google 搜尋的資料,繪製了近一年(2018/07/01 – 2019/07/01)東石鄉淹水相關新聞之時間與空間分布圖(以「東石 淹水」關鍵字所搜尋到的新聞,若新聞內容有提及村莊淹水即被算入)。發現報導時間的高峰期為 2018 年 8 月,也就是去年八二三水災發生時,爾後的 9 月、10 月則有相關報導與文章探討嘉義縣治水政策。從報導的空間分布來看:此事件中最受矚目的村莊為掌潭村,共記 30 次,其次為西崙 14 次、洲仔 8 次、東崙 5 次、塭仔 2 次。前述村落由於位處地層下陷嚴重區,地勢低窪,且當時正逢大潮,導致即便雨停了,水依舊難以退去。

近一年(2018 年 7 月至 2019 年 7 月 ) 東石鄉淹水新聞報導次數分布圖
(以村落為單位,顏色越深表示被報導的淹水事件越多次)
近一年東石鄉淹水新聞報導時間分布

塭仔視角:比淹水更重要的事

媒體不再報導,事情就結束了嗎?儘管新聞帶來了冒著風雨進行現場連線的記者與穿著青蛙裝涉水勘災的政治人物,更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居民面對淹水時無奈與無助的神情。我們實際走入塭仔的那天,看見當地土地多挖成魚塭進行養殖,少有農業的生產,特別是靠近海岸、堤防的西側、北側。當地人告訴我們,因為養殖的經濟價值比種田高很多,許多人相繼加入這個產業,可耕地逐漸被魚塭吞噬。至於近年來的海水倒灌,雖然會讓靠地下水的魚塭水質改變,但養魚並不是個問題(不同魚種就好啦)。這裡最關鍵的問題並不在這裡,而是:

『利潤下降,賺不到錢。老人家老了,年輕人也走了,乾脆不做了。』

這個星期六的塭仔的確是以老人為常住人口主體,有些聚集於廟口前泡茶聊天、和孩子玩耍,有些在活動中心聽講座、參加活動,有些如我們路邊遇到的、在家門前乘涼的獨居婆婆,對於生面孔感到好奇,拉著我們的手,說著身體的苦痛,說著孩子在外地,一直說著謝謝我們願意聽她說話、願意來看她,讓人心疼的有點惶恐 – 因為我們其實沒做什麼,就是站在那邊被握手而已。廟前看到的幾位孩子,據說就是全村全部的小孩了,透過塭仔的人口結構,就像一面鏡子,似乎反映了沿海聚落的處境。

沿著魚塭走一圈,撿到一隻跳車逃生,在路上努力跳著的吳郭魚

「淹水會很困擾嗎?」塭仔村位處朴子溪下游的出海口、大排的終點,即使村內設有一小型滯洪池,可以在雨勢不大時有效發揮,使村內多數地區不被水淹。但當大雨來襲,地勢低窪的塭仔成了其他地區的「滯洪池」,排不掉的雨水順著地勢,從朴子溪與大排流入塭仔,外面的水比自家的更讓人恐懼。在這裡,隨處可見老房子的一樓比路面還低,甚至屋頂與人同高的情形也是屢見不鮮,新建的住宅大多在建造之時便將地基加高,面對外水,從早期的堆沙包到晚近的路堤,雖然減少了堆沙包的人力,卻總是會在哪個地方出現一個外水猛進內水又出不來的「熱點」。道路與住家的高低差,加上沿著排水道在房子裡(比方說馬桶)冒出來的水,這一切看來還是沒得解。

不特別也特別

塭仔是個不特別也特別的地方,和大部分的西南沿海聚落一樣,氣候風險,人口外移與產業危機,讓留在這裡的人備受困擾。「讓時間來解決吧!」- 或許有些人會這樣覺得。然而,這些細細碎碎填滿他們生活的小問題,卻也在太嚴重的一天突然成為這裡被看見的理由,因此而突然特別起來。有別於外人如我們,村民們在面臨這些問題時,他們是很坦然的接受環境、卻也很積極的想改變,很積極的有所作為。其樂觀程度,可能是「不過小腿肚不是淹」,充滿著韌性。對於其他人來說是災難,對於他們,卻好像是日常的一片小蛋糕 – 沒什麼好解決,也沒什麼好困擾的。塭仔,就像台灣社會中無數個我們還沒注意到的小鄉鎮,他們可能沒什麼特別突出的特色,但有朝一日,這些不特別的地方也會因為他的不沉默而特別。

資料來源

  1. 曾品滄(2012)。塭與塘:清代臺灣養殖漁業發展的比較分析。臺灣史研究,19(4),1-47。檢自mingqing.sinica.edu.tw/MingChingDocument/Publication/Publication_41.pdf(Oct 28, 2019)
  2. 施彥同(2011)。雲林縣農工產業水資源使用與地層下陷之關聯性探討。中興大學景觀與遊憩碩士學位學程學位論文,1-111
  3. 黃建勳(2005)。水資源管理與自治制度:以嘉義縣沿海養殖漁業發展與地下水管制為例。國立中正大學政治學研究所碩士學位學程學位論文,1-134
  4. 第一期地層下陷防治執行方案(84 年核定本)。www.lsprc.ncku.edu.tw/index.php/2015-07-07-03-53-57/pre-behavior/116-case-84.html
  5. 地下水保育管理計畫(98~103 年核定本)。www.lsprc.ncku.edu.tw/index.php/2015-07-07-03-53-57/pre-behavior/121-case-98-103.html
  6. 地層下陷防治資訊網。www.lsprc.ncku.edu.tw/index.ph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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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煜蓁

喜歡到處走走觀察城市,總是過著拿 HP 換 MP 的日子,期盼能長成溫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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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Lu

台大地理系,成大建築所,Lund University與TUDelft校友,國立彰化師範大學地理系菜鳥老師一枚。擅長氣候變遷,韌性城市發展與國際比較研究。相信有愛有溫度就可以一直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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