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舒楣、林穎資
7月特輯「城市人間的維生系統: 菜市場大不易/疫」引言
過去二十年,都市研究逐漸注意到公有零售市場和街道零售交換(street vendors),帶有全球北方城市反思,亦有凝視全球南方城市中正式部門與非正式部門駁雜共存中的浪漫想像。[1]「菜市場」也成為都會文化中的關鍵字。公共電視推出《我在市場待了一整天》[2]受到歡迎,幾起展覽走入市場或以傳統市場為主題,例如國立臺灣博物館推出「來Say菜市場-食物中的生物學」特展(2018-2019),還有位於萬華的新富町文化市場,日前推出萬華世界(Wander Land),強調邀集「五感創作者」,以展覽來「解構再結構」萬華的華美味道[3]。前述文化製作多所呈現市場和廟宇、街巷、民藝等融為一片庶民感官地景,反映出二十一世紀初重拾市井常民經驗的渴望和焦慮。
我們不能太過浪漫地來觀察這波看見市場的熱情。不如西雅圖派克市場歷經更新保存運動中的變身為都市地標,甚至孕育出星巴克咖啡,在台灣的城市中有許多老舊空洞化的公共市場建築,對照多所漫逸於市場建築外街道的攤販群聚,邊界難以劃定。近年來台北市意欲藉線型公園美化工程來取消雙連捷運站旁露天早市的計畫,引起眾多批評而不得折衷實行,容許市場攤商繼續現地經營。整體來說,縱有市場個案以衛生環境改善、視覺設計精進來吸引消費者重新入市(例如明星案例之一的台北市天母士東市場),採買者多半還是偏愛騎著機車快意穿梭街道露天市集,或是更多年輕消費者索幸流向連鎖超商體系。
我們兩位編者(其實更像召集/著急者)在四年前一堂課程名為《市場、城市、交換的城鄉鏈結》相遇,這堂開設在城鄉所的課程嘗試探索,市場既是交換又是地方,更是社會過程的多重存在。馬克思主義、現代性與資本主義都認定傳統街市相關擺賣零售是不合時宜的交換形式,終究持續在各地演變,或借用課程助教的話:攤販生生不息。[4] 課程假設是:城市從交易開始,唯有理解傳統市場的存續演變,我們才能深入理解城市肌理和氣味。當時開課還有個人嘗試修補記憶的隱藏意圖,童年時期,午後總記得外婆結束在市場的擺賣後,會帶回來清涼甜美的仙草拌米苔目。當時年紀小,不懂得問外婆如何走進了市場,想來遺憾,於是更想和同學們一同探索街市喧囂的匯聚。 另一頭,童年早晨總開始於被父親接送到城中市場,和擺攤賣早午餐的爺爺奶奶一起度過,奶奶在結束和爺爺一同備料炒菜後,會拎著我跳上計程車,在老城區不同的菜市場走跳。不誇張的說,菜市場是童年的我認識城市的起點
這堂課探討傳統市場相關聯的交換、流動,如何串聯著城與鄉的不均發展與不對等交換。從城市歷史考察開始,探究市場如何被制度創造/規管,作為國家與社會互動協商的生鮮戰/展場,隱藏有福利性格。我們也討論市場作為交換系統,涉及的城鄉連結、資源物質運送分配的生產地理。此外,傳統市場逐漸式微或被制度勸退,漸有市場作為公共/替代空間、市場襲產化等新議題。
左為双連市集中的海鮮擺賣、右圖為西雅圖派克市場中的蔬果陳列(圖片來源:黃舒楣)
四年後再開沒料到的是新冠肺炎疫情來襲,而菜市場在在成為標的。說意外也不對,2020年我們已看見了市場是疫情來襲時的污名場所。新冠肺炎在全球蔓延至今,菜市場幾度成為頭條新聞中的病毒好生發場所,去年起從疫情初始地武漢的華南海鮮市場、到了夏天於號稱「北京菜盤」的新發地批發市場[5]、甚至是泰國西南部的瑪哈猜市場,這些未能查核證實的報導將構成市場中的各地食材交易、來客人潮當作是理所當然的高風險來由,多強調病毒傳遞蹤跡易難以察詢,同時以假說猜疑指向遠方,例如北京個案中,當局以病毒基因排序為由宣稱該病毒經冷凍鮪魚來自歐洲。疫情下,消費者開始需優先考量本地食材、減少購買遠距運送的冷凍肉品(擔心冷凍加工過程中的不明感染),然而又擔心市場中密集人潮的疫病風險,該如何是好?
剛好春季課程能碰上2021年二月起双連市集回歸(因捷運線狀公園工程而自2020年七月起停止運作近七個月,等到此刻十分不易),寒假初步取得自治會和相關夥伴支持後,我們將課程期末報告場域設定於双連,讓同學們分組理解街道市集在城市中的困難處境。正值四月下旬課程中後段,我們開始參訪、籌劃準備分組訪談,希望能有第一手觀察對照前半段的理論對話。
2021年五月中在台灣突發疫情升級,接連多起確診病例足跡經過傳統市場,讓各地人流匯集的傳統市場再次成為頭號管理的對象。同學們在初步探查後難以繼續現場參與,只能轉向線上來進行訪談作業。為了控制市場人流,北市府推出了即時影像監測系統,鼓勵民眾出門前即時確認人潮,然無法連結消費者行為習慣,反應不佳。其它地方政府則逐漸採單雙號分流,在出入口控管,應可至少減半人潮;惟如前所述場外街道市場比市場建築內更熱鬧的長期現象,出入管制上難以劃分界限的問題在各地浮現。在管制線之外,有些商家機動性地開始承接蔬菜零售擺賣,「水電行、印章店門口都賣起了蔬菜」,住在木柵的黃書緯老師近日觀察到這有趣的現象。如何在疫情下維持交換順暢,兼顧攤商生計和家戶民生食飽需求?不到兩週,我們也看見了市場社群的韌性,攤商開始個別以電話或Line連結熟客,預先備貨,方便客人「得來速」消費; 也出現有零售市場聯結線上團購、市場自治會合力推出蔬菜箱等等,動作都比各地方政府來得快而多元。
水電行、印章店等商家機動性地開始承接蔬菜零售擺賣(圖片來源:豬小草拍攝於木柵 2021/7/8)
適應劇變中,人們才深深體會到過去理所當然的城鄉菜市場日常,突然中斷時有多困擾。幾週下來,不少消費者開始喊「家裡冰箱不夠大」、「請管管老人家不要天天去」,攤商則要提心弔膽隨時因為確診足跡而歇市停擺。有不少關心傳統街市存續的人士開始建言地方政府應可具體作為取代污名化,不能把責任推到自治會身上[6]。進入到六月,各市場面臨欠缺防疫預算的窘境,想要加強管理或添購物資都很困難。
六月下旬開始的北農群聚擴大確診數,則更凸顯了市場交換體系相關,遠超過於個別市場所在,而是成就密集交換的勞動和移動,大量的南菜北運,過程中需要的運輸、搬運、承銷所成就的批發交易,涉及了派遣勞動和跨區移動,在疫情管制持續以縣市區域界線、戶口地來思考的運作下,有太多漏洞。這樣的問題也在双連市集呈現,有不少攤商是來自大同區之外、甚至來自新北的三重或蘆洲,在輿論譴責跨區移動的狀況下,如果是仰賴大眾交通工具的中高齡攤商,如何持續生計活動成了困難課題。終於這疫情擴大讓北市回神來面對,突然才匆忙納入施打北農公司的理貨員、拍賣員,且承諾要延伸到承銷人或其他派遣員工,凸顯了政府先前過於忽略essential workers(關鍵必要工作者)中,必須看見菜市場其實是關鍵基礎設施系統中重要的一環。
從北農持續延燒到環南批發市場的群聚感染,七月初台北市緊急宣布要暫停環及毗鄰的台北市家禽批發市場三天,引發感染擴大和盆地斷糧的恐慌。凸顯了批發市場持續連結產地和人口消費需求的重要性,仍仰賴密集現場實貨交易而難以預約交易替代(於是難以降低交易勞動搬運人潮,以北農為例,固定工作人員已近五千人,另有約聘人員和承銷人難計)[7],也再次呈現了島嶼人口過度集中雙北都會的發展不均問題。從北農到環南的交換批發市場體系牽連的不只是雙北零售市場,也關係到連鎖超商如全聯的進貨。
在此時迎來最後一堂課,十分感謝共學期的一班同學們和路上學友,尤其是關注双連市集和苑裡公有市場重建的夥伴們[8]。最後,同學們將分組報告以雙連市集為題,從城市治理、城鄉商品交換、設計與物件(以攤車改造設計為例)為題,共同構成這一專輯;另有位同學獨立研究探討萬華西昌街舊貨市場中的邊緣交換。受限於突發疫情,各組同學們原定訪談、觀察都受限,在往來聯繫攤商往來聯繫中,感覺到攤商濃濃的鬱卒擔憂。攤商的焦慮再真實不過,原屬於菜市場風景的成衣、百貨、日用品等非生鮮食物販售,在疫情的濾鏡之下,推向了非屬維生必要系統那一側,在這情況下,攤商究竟能展現多大的彈性來應對?有些同學認為市場相關的交換鏈結好像是瑜伽狀態,充滿彈性、拉伸韌性,然而,攤商畢竟不是在一真空環境中挑戰極限、回應挑戰,公私部門協力成就的結構中有問題盤根錯節,還是需要能跳脫微觀個體的抵抗,更為結構性地回應。
專輯中另有數篇跨案例對話,包含一篇《走進双連菜市場:打帶跑集結改造的城市人間風景,我和課程助教郭書瑋共同邀請人類學者(謝一誼)和建築師(許麗玉》對話,分享他們在實際參與市集組織過程中,如何照見專業盲點,以及她們和市場攤商的協作關係、疫情期間對於種種挑戰的觀察、期許等等。 做為對照的一篇,吳柏澍觀察台北市公有市場立體化的長期發展,特別聚焦考察台北市逐漸「地下化市場」,以大安區成功市場的地下化改建的爭議事件來看,可見得市場改建若採用地下化,不論是觀光市場還是生鮮市場,最後下場都令人失望。編輯之一的林穎資則帶來彼岸回聲,博士研究比較台北與阿姆斯特丹菜市場空間治理的她,以阿姆斯特丹在疫情下的菜市場管理作為借鏡,分析台灣各地縣市政府長期不願意正視公有市場外沿街的零售攤販存在,相關治理工具、人力分派、基礎設施建設多方短缺下,理論上是防疫理想的戶外購物環境,反而變成疫情破口的困境根源。
完稿之際,三級警戒快達兩個月仍未見盡頭,環南市場疫情能否控制尚未明朗,然而城市三餐實在需要食物交換系統中,扮演不同角色的菜市場和密集勞動工作者們,我們期許接下來這幾篇能讓大家多些看見菜市場和城市生活脈動的百種牽連,不再低估菜市場出入來去。
參考資料
[1] 有關都市非正式性的研究,早期有Roy, A. (2005). Urban informality: toward an epistemology of planning.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Planning Association, 71(2), 147-158.
近期可見於McFarlane, C. (2012). Rethinking informality: Politics, crisis, and the city. Planning Theory & Practice, 13(1), 89-108.
[2] 《我在市場待了一整天》節目官網:https://www.pts.org.tw/atthemarket/,類似節目亦可見於馬來西亞《阿賢逛巴剎》,官網:https://www.netflix.com/title/81070979、《來去歐洲逛市場》https://www.pts.org.tw/FoodMarkets/
[3] 引自萬華世界(Wander Land)展覽官網文字, http://umkt.jutfoundation.org.tw/civicrm/event/info?reset=1&id=520
[4] 張子若,2017,日日新鮮的街道市場:攤位繫留的跨市場攤販移動與市場形構。國立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碩士論文。
[5]又是市場惹禍?(2020/06/15)康健雜誌https://www.commonhealth.com.tw/article/83356
[6] 菜市場難為:美國經驗能夠告訴我 https://talk.ltn.com.tw/article/breakingnews/3554682
[7]台北市大型批發市場集中萬華西園、萬大路一帶地緣的歷史背景可追溯到日本時代設置中央卸賣市場於壽町(今日西寧國宅一帶),自此南萬華逐漸成為重要城市廚房,揹負沈重責任。更多資料可參考Podcast《食農搜查線》EP14:北農有事嗎?揭開防疫失守內幕,焦鈞與《上下游》記者深入剖析 https://www.newsmarket.com.tw/blog/154344/
[8] 苑裡公有市場在近年因大火部分燒毀仍有待重建,過程中部分遺構登錄為歷史建築,案情複雜,此處難以細說,文化資產相關可參考文資局網頁https://nchdb.boch.gov.tw/assets/advanceSearch/historicalBuilding/20190530000003
現任國立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副教授。春天剛結束一門有關市場和城市的課程,未來半年努力學習在陪伴小人玩耍的同時實踐疫情下的新日常,要編輯兩本書,有關記憶、災害之間的抵抗、協商和調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