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掃出台灣色

文 / 圖:陳尚平 ( 專欄:非寶島指南 )

我們能做的,或許是看清並接受自己,但也保持批判性與調整的意願。你若是性情急躁,其實有機會讓自己變得直爽坦白,特色還在,只是不再粗糙。

是否有某些顏色,可以被定義為台灣色?在我的認識中,色彩不太是一種可以被獨立看待的事,很難只選出幾樣顏色,然後就說那是台灣色。必須回歸到環境中,連帶探討我們使用色彩的態度與方式,才能真正界定出一套屬於台灣的色彩符碼;或也有可能,我們對待色彩的方式,比色彩本身更具有地方特色。也就是說,只有在特定環境與態度之中,色彩才會以某種屬於台灣的方式呈現,如同被編寫了台灣的程式碼,看起來服服貼貼的。

我們不妨以一個現象來說明:在台灣,很少會在環境中看到大面積的單純色彩。究其原因,我們的環境本身就常是一種拼湊式的構成,基本上是由大小碎片組成的(想想公寓立面那些五花八門的鐵窗、各有主張的裝修……),而色彩是環境的一環,自然也不脫被碎化呈現的命運,以至於久而久之,成為一種視覺習慣,甚至是一種認同。

換言之,某一種色彩,若被大面積的單純呈現,可能就不太「台灣」了;同一種色彩,先切小,再做點漸層,再跟其他色彩拼合,台灣味比較有機會藏在其中。

這樣講可能還是有點抽象,舉個實際例子:如果你到倫敦,會看到整輛酒紅色的大巴士,在美國,也會以黃色巴士來當校車,但若回想一下台灣的遊覽車或大巴士,除了某些日系旅行社刻意以白色為招徠(以凸顯他們的東瀛特色),很少會看到整輛是一個顏色的,通常都會被五彩的漸層色塊、線條、紋飾與文字所碎分。碎分到某個程度之後,你就很難說那輛大巴士是什麼顏色的,但無論你喜不喜歡,那時候某種台灣味居然就跑了出來,你比較不會懷疑,那是一輛道地的台灣巴士。

但你可能會問,某家(X聯)客運不就整車都是螢光綠色的嗎?沒錯,但在這一類例子中,我們面臨的往往是另一種使用色彩的態度:當我們偶而看到單一色彩大量或大面積出現時,經常並非經過細緻的美學考量,確認那種顏色真的適合那麼鋪天蓋地的使用,而是出於企業主對所謂企業識別的偏執。另一家也以綠色為識別的航運公司,當年就把這種偏執推展到極致,連辦公大樓與旅館都蓋成整棟綠色的,顯眼是顯眼,目的也達到了,但是否能融入環境,就有待商榷。

撇開環境,我們不妨先回過來看看自己的色彩認知。

在台灣,一般人對色彩的認識,可說相當有限。最簡單的例證是,我們叫不出太多色彩的名字,例如紅色,不說別人,我就叫不出太多:大紅、酒紅、豬肝紅、橘紅、粉紅、桃紅……差不多了。

據說蒙古人光是形容馬的毛色,詞彙數以百計,那是因為他們天天與馬為伍,對馬有極深的認識與情感,這些自然反映在他們的詞彙中。而我們叫不出太多色彩這回事,其實也反證了我們跟色彩有點生疏,或至少情感並不熱烈。若人們對色彩的認識分文武,文的細緻,武的粗猛,說台灣一般人都偏武,應該算公道。

印象中從幼兒園的圖畫課開始,我們給小朋友用的彩色筆,顏色就很少(12色?),紅就是紅,綠就是綠,加上藍黃橘棕紫灰黑等,塗來塗去就是那幾支。在老師的示範中,天空就是藍色,植物一定鮮綠,明確到不行。據說媽媽若給小朋友帶一盒顏色較多的筆到學校,老師有時還會反應說,為了保護家庭比較弱勢的小朋友,不讓他們產生自卑感,是不是大家都用一樣的就好?

這種極簡版的色彩認知,是否在小朋友腦中形成一種烙印,我不是很確定,但在隨後的成長教育過程裡,色彩其實也沒以更細緻的方式進入我們的意識中,不是嗎?依舊紅就是紅,綠就是綠,頂多再多一點細分,但不會太多。

這結果或許就直接反映到環境中:你到我們的生活場景裡看看,那「最初的十二色」,似乎以各種方式不斷再現、還魂,充塞於許多角落。而其中那幾個特別顯眼的原色──紅、黃、藍、綠,更是備受青睞,也形塑了台灣的日常視覺現象:大剌剌的生猛豔麗,遠多於柔和含蓄。

但我們也不能忽略氣候環境對色彩感知的影響。熱帶非洲的人們喜愛豔麗奔放的色彩,北歐人每天看著灰灰冷冷的天空,就偏向低調內斂。而地處亞熱帶的台灣,在這種色彩偏好光譜中,傾向於明豔,也就不令人意外。這其實也不斷體現在環境中,譬如我們那日漸彩色化的街道,尤其是近年台北巷弄中大量出現的綠色人行道,配上本有的黃、紅、白線,更是非常醒目,充滿亞熱帶風情。我總會有種戲謔揣想:若是很容易改變柏油瀝青的顏色,我們的馬路可能早已經連車道都是彩色的了。

而把公共環境的色彩,交給工務部門與里長們來決定,肯定是相當恐怖的事,但我們似乎沒有太多警覺。

過去里長們想進行環境美化,能用的手段比較少,多半是植花種樹弄盆栽,但從幾年前眷村彩繪開始流行之後,里長們(與層級更高的長官)似乎突然間有了領悟:這真是個好主意啊!既可「美化環境」,又有立竿見影的政績,除了不讓台電變電箱彩繪專美於前,還能有更大尺度的揮灑。於是,許多巷弄,無論是否窄到僅能容身,都變身為五顏六色的彩繪,深入鄰里的程度,常令人嘆為觀止。

這麼做的結果,平心而論,有效果也有問題。有些陰暗巷弄的確彷彿有了生命,但環境中最後的一點樸素底色,也很快消失了。那些大面積的灰,正如本文一開始所說的,又開始被切碎,被進一步以五花八門的彩繪「台灣化」。

這也暴露了我們治理環境的另一種常見問題:過與不及。要不就全不經營,一旦開始使用某種元素,譬如色彩,就不甘於只是重點配置,只用在最有效果的地方,而是鋪天蓋地的來(反正油漆相對便宜?)。我們不妨回想,早年物資缺乏,過年時家戶門前的紅色春聯,在一片低調的環境色彩中集約現身,既醒目又有喜氣;而一旦弄得到處都是彩色時,很可能互相抵消效果,徒增視覺疲乏。

而因為對色彩的認識不細緻,日常生活中自然更不會發展出幽微的色彩倫理學。我們仍信守少數的文化色彩符碼,那是沒錯,譬如紅、白與婚喪的關係,過年穿紅內衣討個吉祥,參加喪禮則包白包穿黑衣。我們也都知道,從前的皇帝是黃袍加身,封建時代不能隨意穿黃色衣服;而現在選伴娘禮服時,婚紗公司也會提醒不要搶了新娘的丰采。但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用色通常不會考慮其既有意義,也完全無所謂尊卑位階,常是沒大沒小的。

譬如居家環境中色彩最鮮豔搶眼的,常常卻並非重要的東西,像掃把、畚箕、水桶這類打掃用具。你不免要納悶:掃把不是最卑微的用品嗎,有什麼必要是紅綠相間對比強烈的螢光色呢?但你也會發現,這種配色的掃把,已成為市場上的大宗。而若住在新北市,連專用垃圾袋都是粉紅色的,也算有了醒目的配套。

環境是人設計擺弄出來的,但環境也會反過來影響設計者,這是一種循環。

我觀察到台灣的設計者,無論是平面、影像或空間設計,某種程度也都被環境制約了。就以整體/碎化這個向度來說,我們對碎化、繁複的耐受度很高,也偏向於那樣去設計,對整體、簡潔的東西,就比較容易有危機感,覺得不安全,好像做得太簡潔、色塊面積太大,設計就還沒做夠,會對不起出錢的業主,需要再切細一點,再多加一點元素進去。

於是,我們常會看到本來就不大的公園被區分成許多更小的區塊,新聞主播背後的螢幕塞滿了小抄一樣的圖文,而書本的封面與路邊的廣告看板設計,也都傾向繁複,這當然也連帶影響其中的色彩呈現。但這樣到底好不好?其實很難有定論,因為那早已成為我們的一種共同認知與習慣。

說到底,我覺得要討論台灣的色彩環境,有點像檢視每個人自己的人格特質一樣,那些使你不同於別人,因而有所謂特色的點,常常未必是你可以覺得自豪的地方。但你也不必急著去改掉那些點,因為都改掉之後,你可能也不再是你。所以我們能做的,或許是看清並接受自己,但也保持批判性與調整的意願。你若是性情急躁,其實有機會讓自己變得直爽坦白,特色還在,只是不再粗糙。

本文之前身為2016年刊登於「眼底城事」之〈原色之愛〉,後經擴充改寫,發表於《活水》雜誌21期:「色不是空」專題,現經新活水同意轉載。


建築及都市設計背景,以攝影看人間,以文字解析環境。著有攝影書《我在台北放框框》及《表面張力》(合著)。臉書粉絲頁「尚平.街頭攝影 」https://www.facebook.com/Shang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