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當代採集:野化城市,雜草是我們的好朋友

文:林芝宇(雜草稍慢 Weed Day

小時候家裡有個曬衣服的小院子,是我玩耍的秘密基地,摸摸樹葉和植物說話,為角落乾枯的盆栽澆水;某天土壤裡自己冒出美麗的小花草,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雜草」。國小自然課養蠶寶寶,媽媽帶我去採桑葉,我完全看不懂桑葉和其他綠色的樹葉有什麼不同,長大後才知道,路邊隨處可見的雜草就有小桑苗。初中時,被預言是世界末日的1999年最後一天,熱血的國文老師帶著全班同學去學校後山探險,我們登上荒煙蔓草的小山丘,其實是學校施工後堆高的巨大廢土丘,長滿各種雜草;一群人進入未知,好刺激,有同學發現毛絨絨的「野百香果」結果實,一種臺灣中南部常見的蔓性雜草「毛西番蓮」,年少的我第一次嚐到野味,酸香甜美和雜草探險的滋味。

這些那些都是雜草,到底什麼是雜草?

多年前的單車環島,受到農田裡雜草的啟發,成立「雜草稍慢 Weed Day」學習青草茶;有一回上山採草,在杳無人煙的深山小徑看見噴除草劑後的一片枯黃;所謂的珍貴藥草,因為有需求而被過度採集,所謂的雜草,因為不需要而被噴除草劑,兩者都讓我看見生命的死寂,土地正默默承受著,無聲哀號。正在學茶的我心裡發願,為土地煮一鍋茶;這些圍繞著我們生活、茂盛的雜草們,教導我煮出土地孕育的配方──雜草茶。這些最被忽視、排擠的植物們,有原生野花草木、蜜源植物、昆蟲食草、青草茶原料、野菜,也有強勢入侵植物、藥毒植物等;更是許多小生物棲居的家,具有生態系服務之功能,幫助水土保持,孕育生物多樣性,蟲魚鳥獸覓食棲息之所在。

「雜草」是人們主觀的統稱,那些不被期望生長、生非其所的草、不認識的、尚未被發現利用價值的植物、不被需要的草,都可以是雜草。然而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不被需要的植物、長錯地方的植物?地球上眾多生物們(不論是地上或地下)與雜草之間的千絲萬縷是個迷人的謎。雜草的生命力旺盛,常見於生態演替的先鋒期,是一塊剛被擾動的土地上首先出現的先驅植物,在大自然自發性的恢復穩定森林的過程中,作為開路先鋒來改善惡劣環境,涵養水分、增加有機質。雜草,是最親近人類生活的野生植物,多樣的野花草木,是我們與野共生的開始。

起初作為蜜源植物引進臺灣的大花咸豐草,因大量黑刺黏人的種子而有「恰查某」之稱,入侵勢力太囂張,雖然令人頭痛,卻也是青草茶重要原料之一,嫩花葉還可煮湯、炒盤菜。

雜草的親近性,是人們學習與萬物共生的一道任意門

近年國際提倡「生物多樣性主流化」,也提出日常生活為生物多樣性做的五件事:食、感受、表達、保育、選擇;然而大部分民眾可能連生物多樣性是什麼都不知道。我發現這五件事,雜草稍慢一直在做:透過認識雜草與自然生態的保育活動,飲食在地的雜草,透過採集親身感受大地,並以創作、交流來表達對大自然的感受,選擇永續的綠色消費。雜草也許很不起眼、常被忽略和莫名怪罪,但她強健的生命力、多樣化的可能性,又總是出現在人類的生活環境,是一個串連生物多樣性的關鍵。  

如同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過度採集會破壞環境,而適度的野採,能維護採集地之生態特性與物種,保留自然的環境棲地與其他生物共享。雜草稍慢2019年發起「當代採集」探索人與環境的共生之道,過程中不斷交流、學習與更新,首要為復育環境生態,從而促進文化交流與社會實踐。以採集降低對環境生態的干擾,並平衡多樣草相,野放復育;將當代採集結合在地青草生活文化,帶領民眾從雜草到一鍋茶,手作自己家的雜草茶,及野菜料理、發酵飲食的親身實作,讓長久生活在人工環境框架的都市人,找回逐漸喪失的覺知感受,及與野共生的本能,在日常中萌發六感,並導入公民科學參與,讓生物多樣性融入日常生活。

引用哆啦A夢任意門的概念,只要心中想著或是說出想要去的任何地方,打開門後就能抵達;嚮往大自然的都市人,打開門後將會到哪裡?「韌性門 Anyweedy Door」野採地告示裝置,為群體創作寫畫「太平國小有點草」雜草茶配方,2021 BIO:ART SEA:T參展作品。

當個城市裡的好野人

雜草稍慢多年來逐草而居,遊走城市鄉村與自然山野,2020年落腳臺北大橋頭,成立藝文空間「雜草町 Grassland」交流當代採集與永續生活,並獲文化部社區計畫支持,進行「這里有點草」系列城市採集活動,從復育棲地到採集生活工作坊,來探索人與土地的心關係。我們在社區校園認養一小塊野採地,就像城市裡的許多土地一樣,經常被擾動、填土而成;考量採集食安將土壤送驗,電話那頭的研究員說,這塊野採地的數值符合有機標準。那麼,接下來修復生態的大工程就交給大自然了,野放這塊地,讓雜草恣意萌發生長。

以雜草(先驅植物)野放復育生態最大的兩個工作:撿垃圾和溝通;人,永遠是最大的問題。垃圾(或水溝)會積水才是孳生蚊蟲的根源,卻總是讓雜草、落葉來背黑鍋;慣性的環境用藥,為了噴藥而噴,害蟲益蟲通殺;雜草長得太高太茂密,引來投訴等等;須傾聽各方意見,耐心的溝通和應變,彈性調整步調。再來就是看野採地的草相進行平衡永續的採集,雜草裡若有強勢單一的植物,生物多樣性也會降低;相對於慣行的齊頭式除草,採集能依不同的植物特性,有不同的方式,例如大花咸豐草、小花蔓澤蘭等入侵植物,花期前採摘避免散播繁殖,大花咸豐草的黑刺牙種子傳播力強、發芽率高,可全株連種子泡水發酵做液肥(另一種餵土地喝的雜草茶),同時讓出空間給其他植物生長,復育豐富多樣的草相;對於原生植物或弱勢植物,保留根部,視情況局部修剪,開花結果前不採摘。

這樣的一塊野採地,維護棲地、降低人為干擾、減少入侵植物競爭,慢慢地更有機、多樣化,驚奇的萌發新生命。我們也為這塊地設立iNaturalist專案「TPes太平國小有點草」來觀測四季野花草的消長變化,作為「這里有點草」計畫的公民科學活動。從去年夏天八月認養觀察,到現在春暖花開後的五月,野花草木從20多種增加至40多種,其中將近40種的青草植物可入茶或藥用,20多種野菜,臺灣原生植物過半數;新增瀕危稀有的臺灣最迷你原生蘭「綬草」,以及大樹下自己長出來的蝴蝶食草「臺灣鱗球花草」,葉片是枯葉蝶、眼紋擬蛺蝶、黑擬蛺蝶等幼蟲食草,也是蜜源植物。茂盛多樣的野生草相,吸引各種生物前來棲息覓食,就個人不常在場的觀察,有多種蜂類、蝴蝶、蜘蛛…光是瓢蟲就發現了龜紋瓢蟲、六條瓢蟲、茄二十八星瓢蟲,還有一種長得像蜂鳥,又像會飛的蝦子的奇妙生物:長喙天蛾來訪花,黑冠麻鷺抓蚯蚓等等有趣的生態。

少了頻繁慣性除草的草地,清明時節便見到了在一群車前草中開花綻放的綬草。

不是全民共享,而是萬物共享的野採地

野採地的低度維管,雜草越趨茂盛多樣,生物多樣性也更豐富,只是又密又高的草遮蔽視線,人們可能不敢靠近。考量可視的安全性及更容易走入草叢,我們設計一條採集步道,並向學校提出「從雜草到一鍋茶」的教案,讓小學生參與步道製作,看見人和自然的界線與衝突,認識日常中的大自然,實地觀察身邊的野花雜草,連結百草生活文化,更有環境意識的尊重土地上的各種生命。學生也因課程發現,野採地有許多蟋蟀、螽斯、蚱蜢,下課就跑去抓來觀察箱,是都市孩子難得的野趣,未來教案可衍伸作昆蟲的生態觀察,更能感受雜草與萬物共生的意義和價值。

城市裡的一塊小小野採地,無預設的有機體,讓民眾有意識的在生活中關注環境生態,提升生活品質,並照顧同在地球上的各種生命。一杯親手採集的雜草茶,生津甘甜的熟悉滋味,回憶起阿公阿嬤熬煮的青草茶,連結人與土地的記憶草香,也有許多爸媽帶孩子來認識雜草,創造世代的情感交流,更是療癒放鬆忙碌的現代人,讓腳步慢下來。下回看到雜草、落葉別急著除掉,重點是清理垃圾,讓雜草和有機覆蓋物來水土保持、避免土壤裸露,觀察生態變化做適當管理,讓土地不再蒼白光禿而保有生機。

一塊人與生物快樂採集的野採地。圖右為沖繩小灰蝶,其幼蟲食草為酢漿草,也是路邊常見雜草之一。

人生已經很複雜,凡事簡單放自然

我們總是想利用植物、利用大自然做些什麼,在地球上享受著免費的生態系服務,卻常常矛盾的破壞生態循環,降低生態提供服務的功能。人類的頻繁活動大幅干擾低海拔開闊地,過度開墾、除草、水泥化,也就是許多草原性物種偏好的環境棲地,這裡往往比森林性物種面臨更大的威脅。人類又能為大自然做些什麼?要提升城市裡的生物多樣性,須先提升人類視角的多樣性

細看「野」這個字,代表「土地的給予」,野就是什麼都不用做,自然就豐富而繁盛;了解這些野生的雜草們,會發現生活如此豐盛。珍古德博士說:「唯有了解,才會關心;唯有關心,才會行動;唯有行動,生命才有希望」,如何讓民眾有所感受有助於了解,結合文化與社會的多樣性是個契機,城市人口密集,又是多元文化社會,有助於邁向生物多樣性主流化。

天真浪漫地希望,不論城市或鄉村都能有更多開放共享的野採地,同時創造生物棲息地,建立生態廊道,作為環境教育與採集文化傳承的場域。「雜草」只是一個開端,透過雜草來野化城市,實驗生態也實驗人心,為後疫情時代,帶來觀念翻轉的六感療癒。


將臺灣青草、環境生態、藝術實驗揉成一團的採集藝術團隊,以不同的藝術展演形式、工作坊、出版、空間經營、社區計畫等,發起「當代採集」交織「生物多樣性」、「文化多樣性」及「社會多樣性」等多重面向,搭起人與人、人與土地、人與自己的橋樑。雜草是最親近人類生活的野生植物,尋味雜草與野共生,傳遞最貼身的土地訊息;從生活中的一杯茶來照顧地球、身心與靈魂,探索永續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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