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文亮
在野地裡同行
我喜歡帶憂鬱的學生走入大自然,與他們邊走邊談,或分享大自然的點點滴滴。或是一起靜靜傾聽風聲、鳥叫、蟲鳴,或是注視一隻昆蟲、觀察一片樹葉、觀賞一朵小花、欣賞一片白雲,體會生活在這麼美好的世界,生命應該是有意義的、值得珍惜。
我也給學生分享的平臺,在相互傾聽中,重新發現自己存在的貢獻;或與他們夜間走一段,一起體會生命裡不易走的一段路,有同伴同行。我相信學生經歷憂鬱的幽暗,是生命中一段有意義的經驗,但是不要停留太久。
當我在野外與學生同行,看到有憂鬱傾向的學生的改變。在陽光下,他們蒼白的皮膚轉成蘋果紅;他們從人群之外,逐漸加入集體討論與分享,那是何等令人喜悅的事。
都市公園的自然教育功能
在科學史上,第一位將憂鬱陪伴與大自然教育結合的人,是植物與昆蟲學家斯洛森(Annie Slosson, 1838-1926)。她原本是個畫家,畫野地的景緻。她發現都市興起,鄉下人口往都市集中,以致鄉村凋零、商店關門、農地荒蕪,都市的垃圾常傾倒到鄉村街道,都市污水排到農地,她愈看愈難過,後來畫不下去。
她在一次聚會裡,認識一位為鄉村發聲的律師,他說:「都市的孩子若不曾來到鄉下,日後不易珍惜鄉下的環境。因此,都市要有大片公園,讓都市孩子在成長過程中早一點接觸大自然。為了下一代能重視大自然環境,都市要先有教導孩子的自然教室與園地。」
一八六七年,斯洛森嫁給這位律師,開始寫作,將丈夫的呼籲化為文字,在許多報紙刊登。一八七一年,丈夫生病過世。她非常難過與沮喪,他們沒有孩子,她心情低落的寫下:「我在幽暗的谷中獨行,呼喚同伴的名字,沒有回應,只有谷中幾隻熠熠發亮的螢火蟲在閃爍。」一八七七年,她寫道:「我回到鄉下,在野外散步。有天我低下頭,看到許多昆蟲,這逐漸被破壞的地方,竟然還有許多昆蟲不肯離去,堅持在原本的地方,過著有尊榮的生活,我決定不放棄,持續。」
她走出憂鬱,到幾所大學旁聽昆蟲相關課程。期間,她認識了幾位昆蟲學的教授。一八七八年,她實踐所學,到處調查昆蟲。遇有不明白,就回學校請教教授。一八八七年,她發現體力不足,把調查範圍縮小。春夏,她在新罕布夏州的弗蘭科尼亞(Franconia)山區做昆蟲調查。秋冬,她在佛羅里達州的萊克沃斯湖(Lake Worth)調查昆蟲與沼澤樹木的關係。
就這樣,斯洛森發現了一百種以上過去未知的昆蟲。她的調查成果大都發表在《紐約昆蟲學會期刊》(Journal of the New York Entomological Society),她也將野外的體驗與發現寫成童書,如《釣魚的吉米》(Fishin’ Jimmy,1889年出版)、《七個作夢的人》(Seven Dreamers,1891年出版) 、《沈默的毛地黃》(Dumb Foxglove,1898年出版) 、《伯利恆的小牧羊童》(A Little Shepherd of Bethlehem,1914年出版)等,這些書擁有許多兒童讀者。尤其是《沈默的毛地黃》,被認為是十九世紀後期最佳童書之一。
喜愛昆蟲的人有溫柔的手
她用出版所得成立一個資訊交換中心,與許多對大自然有興趣的學生保持通信。她也贈送書籍給窮鄉僻壤的學生。她寫道:「願我的一生,是大自然的簿記員,與兒童教育的僕人。」「學生對大自然的好奇,是永遠無法被滿足。我只是與學生通信,鼓勵他們持續保有求知與探索大自然的喜悅,成為一個喜愛昆蟲的孩子,長大後會有寬廣的心、溫柔的手,樂意給昆蟲不受干擾的空間。」
一九一九年,她最後的貢獻是在城市外推動成立州立公園,保護鄉村;在城市內推動成立生態公園,成為都市孩子學習大自然的園地。她寫道:「都市裡如果沒有足夠的『綠』,將窄化人的眼光,最後困擾人的心靈。」
當時,許多人反對斯洛森的主張,認為將都市公園做為生態教育的園地,是浪費土地、閒置空間,譏笑她是傻瓜,但她仍心平氣和的推動公園改革。後來她調查的野溪,成為美國第一個州立公園「弗蘭科尼亞隘口州立公園」。她調查的萊克沃斯湖,也成為美國第一座都市自然公園。她留下許多在地昆蟲的調查資料,給這兩座公園做為日後管理的原則:「讓這些昆蟲一直都能在公園內生活。」
我不過是向這位女士學習的人之一,我告訴學生,當我們在黑暗中,看到螢火蟲在閃光,就知道黑暗並不可怕。當我們在黑暗中等待螢火蟲,我們會體會帶著盼望的期待,將會有結果。至於我,我也像「沈默的毛地黃」,等待學生成長。
23 給自閉症兒童的禮物
夜裡十一點了,我才到大安森林公園。
螢火蟲生態池旁靜悄悄的,沒有人。
我默默繞了棲地幾圈,
沒看到螢火蟲。
有個學生問我:「都市周邊的丘陵、郊山,如果已經有螢火蟲,為什麼還要在都市的公園區營造螢火蟲生態池呢?都市有光害、污水、酸雨等,是不利螢火蟲生存的環境,復育螢火蟲的意義是什麼?」
百年來,都市發展切割了人與大自然的接觸。在都市裡,僅有一個小區塊是螢火蟲生態池,能夠改變都市什麼?我也曾想過,在都市公園復育螢火蟲,是不是像西班牙作家塞萬提斯的小說《唐.吉軻德》,追求著夢幻、不切實際的目標?這背後,有一個故事。
螢火蟲可以陪伴自閉症孩子
三十年的教師生涯中,我有機會接觸一些自閉症(autism)的孩子。我也曾擔任自閉症孩子夏令營的講師,與這些孩子和他們的父母相處。
人與人的溝通,需要靠語言,有些自閉症孩子的大腦,對外界的聲音幾乎沒有反應,他們也不能將腦中所想,轉換成聲音說出來,所以無法與外界溝通。他們從小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外人若不理解,只會加深他們與人群的隔閡,愈來愈退縮,結果是愈來愈延遲大腦對外界反應的時間。
自閉症有輕重程度不同,產生的原因不明。這是苦難嗎?不!我相信是另一種方式的祝福。自閉症的孩子,永遠走不出自閉的繭?不!我相信他們需要的是機會。
但是近代都市發展的設施,對自閉症的孩子是不友善的,他們可以去的地方不多。郊外山區對他們而言是危險的,野溪也有不確定的風險。都市公園卻可以營造成為對他們安全、而且吸引他們前往的園地。自閉症的孩子對聲音的反應遲緩,但是對黑暗中微弱的光有反應。螢火蟲的光會吸引自閉症的孩子會注意觀看。
我有一個輕度自閉症的學生,他小時候最得意的事,是他總能比班上同學先看到螢火蟲、蜘蛛、金龜子等。他教導我:先天的自閉,有別人不具有的優點——專注。他後來到我任教的學校讀昆蟲學系,畢業後到國外讀昆蟲學的博士班。我也看到有些自閉症的孩子,盯著蜻蜓、蝴蝶看。我相信這些孩子在不為外人所知的腦海裡,是有反應的。
看見螢火蟲,能讓自閉症孩子在專注中得到幫助。給這些孩子一個認識螢火蟲的地方,是富裕社會至少能讓孩子享有的美好。
這一晚,雖然沒見著螢火蟲,但我想到:「也許我在太亮的地方,不易看清重點。回到黑暗中,似乎什麼都看不見,反而可以看清楚。」
我常在螢火蟲生態池邊,向自閉傾向的孩子分享,期待孩子們知道,這裡有一份美好的禮物。猜猜看,孩子有回應嗎?
本文摘錄自《愛你喔,螢火蟲:都市公園螢火蟲復育記》一書
作者: 張文亮
繪者: 蔡兆倫
出版社:字畝文化
出版日期:2020/1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