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穎資(阿姆斯特丹大學都市規劃系博士候選人、眼底城事編輯)
未來城市編按:中正紀念堂將如何轉型?為了鼓勵各界思辨與對話,2022年,建築空間專業團體啟動了「中正紀念堂園區新願景概念競圖」活動。未來城市也分享創作者的發想,讓更多讀者理解不同的轉型之路。
你想要怎樣的中正紀念堂?
中正紀念堂的空間轉型爭論,無疑是台灣近 20 年來重要的超大/鄰里尺度(Mega/Neighbor Project)的空間議題。
在層疊的複雜歷史過程中,統治群像、日常生活、市民社會的社會動員、藝文休閒等多重交叉在許多人的場所記憶之中,這裡是外國觀光客在台北最常參訪的地點之一,也是周遭居民的鄰里日常活動的場所。
從都市的角度,中正紀念堂園區是市中心大型的開放空間,是人們得以在爭高恐後的天際線競賽中,稍稍得以獲得喘息舒緩的地點。中正紀念堂更是轉型正義訴求重中之重的標的物,昔日台北最高的超大仿宮殿式建築,以及巨大尺寸的蔣公銅像,今日成為中華文化的再現與維繫之處或是威權統治象徵。
對於中正紀念堂園區的未來,如何達成社會共識,是民主社會必須承擔的成本;為讓每個意見都被尊重,更需要的是發言而非沈默。建築空間專業團體在 2022 年中發起的中正紀念堂園區新願景概念競圖活動,共收到 142 件海內外作品,將在 8 月 25 日至 9 月 10 日間,於空總舉辦展覽及相關活動。
這些豐富多元的創作作品,將帶給大家不同的視覺體驗。海內外提案者們的集體吶喊,邀請社會大眾從二元對立式的語言,進一步結合空間的想像力,推動更廣大社會參與共同思辨的機會。
本系列文章,將是一系列配合空間提案的功能論壇,邀請幾位對於中正紀念堂園區未來功能有不同主張的倡議者,在建築形式與空間紋理之外,提出不一樣的使用機能以及全新的意義詮釋;從整體主題,多重機能的交互參照,如何在這個首都核心區,可以回應過往的歷史,發展出符合當代期望、進步社會價值與朝向未來的首都形貌。(張維修)
中正紀念堂園區作為威權時代的政治空間遺產,數十年來從戒嚴到解嚴、從國族認同到轉型正義,始終是一個非常具象的政治討論焦點,及不同意識形態團體行動的目標。
在一部分的人眼中,這個仿宮殿式建築與中國式園林的空間,是「中華民國文化」的再現與象徵;而站在對立面的政治意見,則將園區的去威權化視為民主解嚴與轉型正義進程中,具象必須攻克的堡壘。
然而始終在政治意識型態主導的討論中缺席的,是數十年來中正紀念堂園區作為台北市中心大型開放公共空間,如何在日常生活的脈絡中被市民所使用,及乘載市民生活未來的可能。
對從小在中正區出生、求學、長大的我來說,中正紀念堂園區始終是我心中的一塊軟肋。紀念堂裡的蔣介石銅像,說是我的民主啟蒙也不為過:打自有記憶起,我就被教育大房子裡坐著的那個人是「壞人」。
與此同時,紀念堂園區也是無可取代的日常生活公共空間:是童年的我,學會騎腳踏車、溜直排輪的大公園;每天上下學,與同個路隊同學們一起穿過紀念堂園區,在堂內吹冷氣看展覽、池塘餵魚、樹林裡找蟬殼、看迴廊裡的老人下棋聊天、青少年在樹林裡卿卿我我談戀愛、新人拍婚紗;偶有閱兵練習、元宵燈節、選舉造勢、社運抗議與大型園遊會。
政治意識型態與日常生活公共空間的重疊,對年幼的我來,從來不是對立衝突的兩造。如此生活經驗使長大後成為空間專業者的我,看待這個國家級的空間政治議題辯論與園區去留時,為中正紀念堂園區空間裡、經年累月被累積的豐厚生活感每每被忽略抱不平。
這個「不平」遠不只是我個人的童年鄉愁,我也並非天真自私地以為,我與其他市民在中正紀念堂園區累積的生活經驗,足以和紀念堂作為政治受難者與其家屬們的創傷經驗象徵比較;而是有幸擁有如此的生活經驗,使我更加理解空間解嚴與民主化的核心,在使公共空間與公民社會的日常生活需求互為主體。
以法國都市社會學家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的語言,即在日常生活行動中,透過公民集體的空間實踐與再現,凝聚公共空間的核心意涵,進而共創空間脈絡,實踐空間民主化內涵。
討論中正紀念堂園區的空間轉型,我認為,起手式不是規劃者從零開始的藍圖式思考,而是透過考察園區數十年來的日常生活空間使用與變遷,以此為草圖,思考園區的空間民主轉型,如何輔助更多元的都市公共生活需求。
事實上,空間規劃專業實踐中的藍圖式思考,本身就是有違民主精神的專業威權態度。當空間規劃的標的是「解嚴的空間如何可能」,我們更應該謹慎思考專業工作的方法論,盡可能使規劃的方法與手段與想要實踐的精神一致。
因此我們主張,中正紀念堂園區規劃的民主實踐,應將專業者定位在「策劃者」的角色,將主體聚焦建立市民參與、發聲的機制。(延伸閱讀|立委吳思瑤:轉型正義不只是政治、社會的,更是文化的|明日的中正紀念堂)
攤開地圖,中正紀念堂園區與周邊街區為台灣政治權力空間分佈最密集處。在這個「權力的飛地」裡,建築充斥著中央政府機關(總統府、外交部、行政院、中央銀行)、全國性大型公共設施(國家圖書館、全台最大醫學中心)與各級公私立大中小學。
從歷史軸線的角度,紀念堂園區雖以紀念獨裁者為名建置,然多年以來,其開放空間亦乘載台灣公民社會中,民主化社會運動與日常生活民主轉型的重要場域。作為「權力的飛地」裡唯一大型開放公共空間,我們認為,需要轉型的不只是建築本體佈滿威權符碼;象徵國家權力的中心,中正紀念堂園區未來,應作為民主社會中權力對立面的象徵;空間的功能也應映照一個多元平等的社會裡,強健的國家公權力首要服務的目標。
因此,我們提案將園區服務主軸設定在兒少、老人、移工與身心障礙者及其照護者等「老弱婦孺」族群,成為 0 到 99 歲展現自我、發聲與活動的集散地。城市地理空間定位上,市中心的大型開放空間更提供絕佳的機會,建設生態基礎設施,改善都市生態環境與隨全球氣候變遷越漸嚴重的熱島效應,增加城市生態多樣性與改善微氣候。(延伸閱讀|以綠意帶動都市重生:中正紀念堂的「氣候轉型」想像)
威權轉型到民主政體需要時間,空間的解嚴化更是。我們將中正紀念堂園區的轉型規劃,視為日常生活中的轉型正義實踐,透過以「年」為單位的跨度,推動四個期程的規劃步驟:
- 全民大鍋炒:舉辦為期兩到三年「一百種生活」的提案計畫,邀集社會大眾與團體依不同核心架構主題,進行短中長期的動、靜態活動試驗。由駐點路上觀察家團隊紀錄作為日後設計概念發想。
- 公民審議與設計介入:透過公民審議工作坊回顧前一階段成果,收斂提案精華,與設計團隊合作進一步執行設計發想。
- 水綠帶串連與基盤動線改善:以水綠帶地景串連園區不同功能分區,透過土丘坡度變化降低堂體的絕對威權感,拆除圍牆與牌樓,重新設計入口與動線與配置廁所、街道傢俱等基礎設施。
- 生態與社會永續經營:多元族群代表組合成共同經營、監督之非營利平台,經營園區營運,監督永續生態環境。
在規劃前期以民主外送、藝文展演、挑戰探索基地、族群共融共養、水綠生活等五個核心架構,邀請兒少、移工、親子等個人或社會、藝文團體提案,舉辦不同時間長度、活動型態之動態展演與空間行動實驗;透過系統化觀察紀錄過程與成果,提供第二階段公民審議工作方與中後期園區設計與空間營運功能的田野資料。五個核心架構主題內容如下:
- 民主外送:延續戶外開放空間進行集會倡議聚集之民主傳統,室內空間規劃著重民主轉型記憶/錄,設置常設互動展覽、歷史檔案資料室,並提供空間舉辦主題相關展演活動。
- 藝文展演:在原有兩廳院國家級表演藝術中心、開放空間舉辦大型活動展演集會功能之外,於堂體設置民主轉型正義主題之學者、藝術家駐村研究空間;規劃中小型練習與表演場所發揚青少年次文化。
- 挑戰探索基地:國家級示範打造全齡共用戶外探索空間,基地廣大足以提供分眾分區滿足不同族群遊戲探索、體適能挑戰、健康復健、樂齡戶外社交之需求。
- 族群共融共養:結合周邊大眾運說交通節點與密集分佈之校園、醫療院所,堂體空間經營主題以社會弱勢族群需求為主體,側重提供照護、教育、交流與新創事業服務,戶外空間可供穆斯林舉辦宰牲節等文化慶典與移工休憩交流之用。
- 水綠生活:休憩與生態水綠基盤建置,以草坡、透水舖面、綠帶與水體改善都市微氣候;可互動之戲水區域與都市田園營造自然友善戶外公共空間。
第三階段的規劃工作,奠基在園區長年累積的既有公共日常使用為基礎,以多元族群關懷與環境共生為本,進行必要的基礎設施設計介入。首要為基礎動線與服務設施改善,以步行慢跑、通用設計環境與單車道等途徑,重新規劃穿越園區的動線。另為拆除牌樓與部分廊道,依照功能分區,重新盤整出入口及動線,設置更高密度使用者友善的基礎服務設施,如廁所、街道傢俱、飲水機、涼亭等。
最後在場館經營的構想上,我們提議未來的園區經營,應多元族群使用目標,適合以公民審議制的非營利法人為主體。除經營團隊外,決策單位應包含不同族群之代表,定期檢討、彈性調整空間使用,以符合當下社會脈動與需求,達到自然生態與社會多元的永續經營,促成基地為撫育多元公共使用的搖籃。(延伸閱讀|以「自由廣場」重新錨定台灣民主象徵|中正紀念堂地景奇想)
備註:本文轉載自未來城市,作者為參與競圖「民主的多重宇宙」團隊成員,文章中提及的規劃概念為團隊全體成員構想。本文亦經團隊成員同意後刊出。
延伸閱讀:「你想要怎樣的中正紀念堂?」系列
#1 民主的多重宇宙:實踐日常生活中的空間解嚴
#2 除魅與安魂:消除威權恐懼,護衛追求勇敢的精神
#3 將「威權象徵」翻轉為展現人民意志的國會殿堂
#4 歷史之刺與民主之盾:關注人權與權威政治的公民教育平台
頁首照片來源:維基百科
時常懷疑是否因為從小在城市街頭晃蕩成性,才選擇空間規劃為業。腦袋裡有一張世界發呆地圖,堅信一個好城市要有許多免費可以盡情坐著發呆與躺著打滾的角落,為此努力發掘與創造地圖上的新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