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現代」已成往事:景觀設計也有現代主義嗎?

文:孟宗

造型的德性、純粹性、統一感和真理,都將自然拉取到腳下。彩虹的彎曲和季節的往復都是枉然,群眾奔向死亡,科學拆解並重組既存的事物,世界整體從我們的概念中永遠撤退,我們的瞬間影像一再重複,或重現其中的無意識,色彩、氣味和聲音接連驚動我們,隨後從自然中消逝。怪獸般的美麗並非永恆。

阿波里奈,〈立體派繪畫〉(1913)

The plastic virtues, purity, unity and truth, hold nature down beneath their feet. In vain the rainbow is bent, the seasons vibrate, the crowds rush on to death, science undoes and remakes that which already exists, whole worlds withdraw forever from our conception, our transitory images repeat themselves or revive their unconsciousness, and the colors, odors, sounds, which follow astonish us, then disappear from nature. The monster beauty is not eternal.

Guillaume Apollinaire, “The Cubist Painter,” (1913)

景觀設計中的現代主義,好像有那麼一回事,但是現代主義又是什麼?現代藝術成為「主義」大約是在1930年代,在此之前有一段長久的醞釀期,從文學、繪畫、雕塑、建築和景觀各方面都有跡可循。如果一定要截斷歷史的河流,或許可以先從一百年前美術界的前衛運動談起。大約在一次戰後,包括布拉克、德洛內、畢卡索等聚集在巴黎的畫家開始展出他們的新作,內容從靜物、肖像到建築物都有,然而畫中的臉孔、身體、吉他或巴黎鐵塔,都被分解到支離破碎。這些人的畫被譏笑為「方塊」(cube),也就有了「方塊主義」(cubist)的稱謂,後來中譯為立體主義。1912年詩人阿波里奈開始撰文為這群畫家朋友辯護,名為〈立體主義與抽象繪畫〉(Cubism and Abstracting Painting),解除了畫家必須「寫實」的責任,因為這只要交給相機就好,當時「電影」也才剛發明,像不像不再重要,事物的外貌被抽離擷取,服膺於繪畫的「構成」(composition)之下。這是一種反模仿、反自然的態度,如同阿波里奈說的,「只有攝影師才會複製自然」(Only photographers make copies of nature.),而「(畢卡索認為的)科學立體主義(scientific cubism)是繪畫新構圖的藝術,並非採用現實可見的元素,而是採用已知的元素。」當時求新求變的態度如同星火般燎原,因此阿波里奈也說:「你無法背著父親的墳墓到處走動。」

二十世紀初的蘇聯革命引領了革命的情懷,同時間維也納精神分析學派挖掘的潛意識、文學的意識流手法切斷線性的時間敘事等等,在不同領域的相互激盪之下,藝術家也在時代的前衛氛圍中不斷自我更新,不論是繪畫或雕塑,都有意無意採取新的架構和表現。以立體派為例,同時看到多個面向的繪畫技巧,可以在空間裡面表現時間,很多人把這樣的技巧和愛因斯坦相對論中時間與空間的疊合相提並論。從此「抽象」(abstraction)這件事情開始成為藝術界的新興名詞,畫家不再滿足於所謂的「自然的複製」(make copies of nature)。現代藝術影響所及,不過幾年在歐陸就擠滿了各種流派和人物。威瑪的包浩斯學院是一個著名的匯聚中心,然而在歐陸各地都有不同的思考和形式表現,形成一個前衛藝術網絡。

fig.1Pablo Picasso, Girl with a Mandolin (Fanny Tellier),
1910, Museum of Modern Art New York. (照片來源:MoMA)

fig.2.CUBISME-et-ART-ABSTRAIT-diagramme-BARR Cubism and Abstract Art, Alfred H. Barr, Jr., 1936.
(照片來源:ARTnews)

全世界第一座現代美術館(Museum of Modern Art, MoMA)於1932年在紐約成立,從此前衛藝術正式「機構化」成為體制的一部分。同一年舉辦的《現代建築:國際展覽》(Modern Architecture: An Internationl Exhibition),配合展覽出版的《國際風格》(International Style)書中,館長巴爾(Alfred H. Barr)撰寫的前言把多樣的建築現象歸納成三項原則:分別是「強調由薄板所圍合的容積空間. . . ,規律性而非對稱性. . . ,最後則是仰賴材料本身的優雅和技術的完美,而不使用裝飾。」四年後同樣在MoMA,巴爾再策劃了另一個畫展,名為《立體主義和抽象藝術》。當時歐洲各地的現代藝術運動已經百花齊放,各有其特色,也充分表現出畫家個人的風格和特質。因而巴爾畫了一張源流的解釋圖表。各個箭頭和藝術運動指出藝術家之間以及各個「學派」之間的相互影響。

前衛藝術所質疑挑戰的「自然的複製」,到了景觀和庭園設計卻變成問題。在抽象藝術的時尚之下,國際風格的簡潔利落和眾多現代建築師對於「機能」與「科學」的強調,以及德國包浩斯學院為代表的設計教育中在造型、構成、材質的重視,也間接都成為現代建築的推手。然而以景觀設計而言,因為其材料,比如植栽,大部分都是自然的一部份。因而帶有前衛意識的景觀設計便出現幾個問題:景觀設計就是複製自然嗎?景觀設計可以是藝術嗎?如果是藝術的話,是否有「風格」,而這些風格是否有必要和其他藝術一樣「演進」?這些疑問或許可以解釋,許多現代景觀設計理論為何都拿英國風景美學來「鞭屍」。十八世紀的英國文人、畫家和設計師「發明」了風景美學,也間接影響時下多數人對於「風景」和「風景區」(先不管那是什麼)的普遍想像。

景觀建築(landscape architecture)原本就是十九世紀城鄉關係轉變之後浮現的現代行業,實務內容也不離現代社會的需求,然而在客戶和形式的需求上,仍然留存了不少前一世代的歐洲貴族氣息。整體景觀設計界普遍意識到所謂的「現代主義」,也是逃離納粹壓迫而到美國的包浩斯創辦人葛洛培(Walter Gropius)在1937年加入哈佛大學的設計學院(Graduate School of Design)之後。葛洛培除了找來瑞士建築史家基提恩以《時間、空間、建築》(1941)這本書來「終結歷史」,使現代物理學和立體派繪畫的交互映照之外,同時也延攬加拿大出身的英國景觀設計師唐納(Christopher Tunnard)為現代景觀設計的推手。唐納影響深遠的著作《現代地景中的庭園》(Gardens in the Modern Landscape, 1938)提出了「機能主義」「移情」和「美學」作為三個原則,分別以自己和幾個設計師的設計案討論「新技巧」,以日本庭園做為例,並且對於英國風景美學中的「如畫風」(picturesque)以及其中所隱含「模仿自然」的表面態度提出深刻的質疑。唐納的學生後來各自闖出一片天,除了吸引原本想念建築的勞倫斯哈普林(Lawrence Halprin)改唸景觀之外,最著名的三位設計師是艾克柏(Garrett Eckbo)、羅斯(James Rose)、和凱利(Dan Kiley),他們三人於1938年在建築雜誌合寫連載文章,分別討論都市、郊區、荒野地區的景觀設計,儼然已經具有區域計畫的科學視野。羅斯和凱利後來專注在中小尺度的設計,對於現代建築和前衛藝術的發展有所意識,他們獨有的成就中尤其對於植栽形式的探索,呼應了唐納將植物的雕塑特質來探討樹形,以及樹與樹之間所形成的「空間」,就透明性、樹間距、圍合感、開放平面等等,進行各種可能的嘗試。凱利過人的敏感度更讓人拿他與現代建築中的密斯凡德羅(Mies van der Rohe)相提並論,成為許多現代建築師喜歡合作的對象。

艾克柏持續的進行理論和實踐之間的探索和推展。他於1930年代羅斯福總統推展的新政時期在農業安全管理局(Famr Security Administration)工作,其中負責的大量低價農人住宅,成為他日後不可磨滅的左派印記。艾克柏的平面中也常常見到米羅、康丁斯基等現代畫家的影響,他也使用植栽形成容積空間,以此創造不同開放程度的社會性空間。他也是早期最像左派知識份子的設計師,他以「人民」(people)和地景公共性的社會功能,結合了自己的執業案例,成為1951年出版的《生活地景》(Landscape for Living),書中消化了現代建築中的論述傳統,並且提出一個現代地景的架構。往後二十多年陸續出版的文章和書籍中,除了百科全書式的知識演繹之外,也以不斷增加的實務案例來實踐心目中的理想地景。他所成立的公司也就是日後著名的「易道」景觀(EDAW為Eckbo, Dean, Austin and Williams的縮寫)。早年與艾柯柏共事的洛伊斯頓(Robert Royston),與花元朝(Asa Hanamoto音譯)合組設計事務所,在舊金山灣的大小城鎮設置了不少公園,例如帕洛奧圖的米歇爾公園(Michell Park)和聖塔克拉拉的中央公園(Central Park)。這些介於小型鄰里公園和大型都會公園之間的郊區公園(suburban parks),都成為現代景觀設計的試驗場。除了綠色植栽之外,移動性、地形等高線、空間容積感,乃至於兒童遊戲場,都成為設計的媒材介質,都成為美國戰後富裕中產階級生活的註腳。

fig.3

fig.3-1.tunnard_eckboChristopher Tunnard, Gardens in the Modern Landscape (1938)
and Garrett Eckbo, Landscape for Living (1951)

fig.4-1

fig.4-2Miller Garden, Dan Kiley, 1955-57.
(Documenting Modern Living: Digitizing the Miller House and Garden Collection)

加上了主義,好像就有那麼一回事。然而何謂現代?「現代」如何界定?現代景觀建築是否和現代建築一樣,也成為攬鏡自照的現代神話?其實美國的景觀建築專業(landscape architecture)是因為十九世紀專業分工重新洗牌之後才成立,一直到20世紀中葉各州陸續立法成立證照制度,才逐漸站穩腳步。然而學術界對於現代主義和設計一直不甚重視,一直到1980年代初哈佛大學的渥克(Peter Walker)才開始回顧現代景觀設計的相關文資,到了最近二十年間,連帶的訪談、研究、出版和保存運動才逐漸普及。這是一個弔詭:原本希望打破歷史風格、服務廣大人民的現代主義,卻也在短期內衍生出最多的流派和主義。一旦成為某種「風格」或「式樣」,也開始了凝視和物化的過程,然而也只有學院化之後,才能開始指認、研究和傳遞觀念。對比現代主義論述在二次戰後從歐洲傳播到美國的歷程中,左派大眾的聲音經過了資本主義的漂白,也因而開啟各種批判與爭端,在這樣的氛圍下,即使是今日美國的景觀建築專業,在試圖定義自身實務範疇的時候,仍然不免帶著一份模糊的尷尬,這份模糊卻和現代主義的論述和實務密不可分,尚待進一步釐清。

台灣繼承的風景語彙是日治時期都會公園和中國園林公共化的想像混搭,景觀設計課程在1980年代初期進入職場的時候正是台灣的「風景區」起飛,全民休閒活動開始興起的年代,大部分設計課程的結構和流程基本上承襲自現代運動,但是當時美國學界也才剛開始產生現代「主義」的意識,另一方面設計也必然會產生在地化的過程,因而「景觀設計中是否有現代主義」,好像還是一個遙遠的問題。尤其影像文化氾濫的今天,我們或許對於各種衝撞感到麻痺,對於所謂的「前衛」也見怪不怪。然而回首顧盼美國的現代景觀設計,我們發現景觀設計也可以和其他藝術領域一樣,認知到自己的歷史之後,可以不斷嘗試自我的突破,這樣的覺知是現代人的無形枷鎖,同時也是自由的勳章。當代文化對於「自然」或「環境」的認知不斷在改變,我們所感受到的各種自然作用和現象,也都返照在我們看到與創造的景觀中。觀看自然多種變貌的時候,我們也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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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mes Rose’s own House, Ridgewood, New Jersey, 1953
(照片來源:Donald Pell Gardens

fig.5-2.roofgardenJames Rose’s own House, Ridgewood, New Jersey, 1953
( 照片來源:APLDNJ )

fig.6.Eckbo,_Royston,_Dean,_Williams_early_1950'sGarrett Eckbo, Robert Royston, Francis Dean, Edward Williams in early 1950’s. (https://www.pinterest.com/wildflowerpgh/landscape-architects-designers/)

fig.7Garrett Eckbo, The Planar Framework of the Garden. From The Art of Home Landscaping,1956.
(照片來源:paisajimopueblosyjardines)

13078302_10102668245810816_656504253_oGarrett Eckbo (EDAW), Union Bank Square , Los Angeles, 1968.(照片來源:孟宗)

fig.9Garrett Eckbo and Gregory Ain, Mar Vista Tract, California, 1948. (照片來源:孟宗)

fig.10Robert Royston and Asa Hanamoto, Central Park, Santa Clara, California, 1960-1975.(照片來源:孟宗)

 

延伸閱讀:
Marc Treib, Modern Landscape Architecture: A Critical Review (Cambridge, Ma., The MIT Press, 1993).
Reuben M. Rainey and J. C. Miller, Modern Public Gardens: Robert Royston and the Suburban Park (San Francisco, Ca.: William Stout Publishers, 2006).
Caroline Constant, The Modern Architectural Landscape (Minneapolis, Mn.,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2012).

網路資源:
Marc Treib and Dorothée Imbert, Garrett Eckbo: Modern Landscapes for Living (Berkeley, Ca.: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97)
Documenting Modern Living: Digitizing the Miller House and Garden Collection
James Rose Center for Landscape Architectural Research and Design
Mar Vista Tract by Gregory Ain and Garrett Eckbo
Modernist Landscape Architects Pinterest

 

 


孟宗 個人照
孟宗
學生、老師、父親,期望播種與收割的遊牧民族,修過建築史,教過景觀史,做過景觀設計和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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