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監視系統(CCTV ) 看城市生活日常

文/劉家儀

 

某天,翻開“Surveillance, Closed Circuit Television and Social Control”這本書,覺得好像給我們當代城市人一個當頭棒。該書在20年前已經在探討「監視系統」(Closed-Circuit Television,以下簡稱CCTV)與社會控制的問題,但這個討論一直沒有廣泛被亞洲城市的居民所關注,相反地,CCTV成為城市的寵兒。不禁一問,為什麼市民對於CCTV沒有質疑或戒心,反而認同支持?它又為何能在都市中如此普及?到底我們要追求一個怎樣的城市生活?

 

城市的神話符號

在探究這些問題前,我們先來看一看當今城市的大趨勢。在全球資本主義擴張的情況下,城市為了吸引資本而相互競爭。許多政府以「智慧城市」掛帥,透過如互聯網、大數據、伺服器平台等資訊科技,以電子數碼設備為基礎,收集和整合資訊,並應用到城市中的電力、交通、自來水、建築物、居家生活等生產或生活的各種系統中。但這種所謂「智慧城市」的規劃等級充其量只能算是「e化城市」,稱不上有「智慧」。這種「e化城市」著重數碼化,而基本的城市治理議題例如社會公義、政治參與、發展的意識形態、個人隱私和自由等,皆被視為與「聰明」和「有效率」的城市無關。更甚者,有些政府利用數碼化科技來控管市民社會,將資訊科技竪立為進步和發展的符號,以「智慧城市」的包裝合理化那些不合理的國家行為或社會現象。

回望當前「e化城市」的生活空間,就會發現這種建基於科技與數碼化的城市規劃,透過CCTV改變了我們的城市地景和日常生活。支持的集團/聯盟(政府、資本家、傳媒及相關行業)把CCTV塑造為預防罪案的最新武器,具阻嚇作用以改善治安環境,更進一步神話它的功能,指稱有良好治安才能使城市更有吸引力和有助經濟發展。把安全、預防罪案、科技和發展等概念連結上「CCTV」這個符碼,令民眾對CCTV感覺良好,予以支持。偶有反對的聲音,反對者通常會被污名化,面對質疑:你擔心什麼?你要隱瞞什麼?你到底怕什麼?簡直是把質疑CCTV的人都當潛在的犯罪份子來看待。

漸漸地……我們的城市形成了兩種主流面貌:一種是好玩的空間,可以有即興、個人創意,並與國際連接。另一種是充斥著恐懼和隨之帶來、越來越多的控制和操控。然而,在倫敦舖天蓋地的50萬部CCTV亦未能阻止連番恐怖襲擊。此外,CCTV式城市治理認為犯罪事件就是公眾秩序出了問題,用CCTV處理公眾秩序的危機,但事實並非如此,或這僅是其中一面。城市長期的犯罪事件上升是CCTV主要發展動力,其背後更大的動力是恐懼差異。因此,社會衝突的根源——政府及民眾沒有能力或意願去處理差異——被忽略,甚至令現代的城市慢慢失去耐性和能力去處理差異的問題,同時,也否定城市是多元文化的核心價值。

生活於隱形人的眼底裡

當我們的城市越來越缺乏包容,差異便會產生恐懼,而恐懼就會被操弄以達到某些政治目的或經濟利益。為了消除和陌生人共同生活在城市中的莫名恐懼感,城市以「預防罪案」之名在不同地方安裝CCTV去監視所謂的「可疑人物」。當我們離開家門走上大街,三不五時就會看到CCTV被裝置在公共空間、私人大廈或商店門口,甚至有人會把家裡、學校、公司、車廂改裝成「e化場域」,美其名是「智慧式」住宅或辦公大樓,實為淨化空間,安全至上,排除「不恰當行為」(inappropriate behaviours)及「惹事、可疑的人」。在這個「被譽為天上友善的眼睛」的背後,卻是無數隻隱形的眼睛正在打量和記錄人們的外表和舉動,輕則成為茶餘飯後的話柄,重則變成罪犯的目標或政府監視的對象,「安全」回歸到個人層面卻變得弱不襟風。

或許人會認為這種想法是多慮了。但電影《大佛普拉斯》不是把這些擔憂活現於螢幕之上嗎?!電影中被偷走資料的人,沒想過裝置在車廂的CCTV(行車紀錄儀)會如此輕易被人盜取偷看,而片中主角因為好奇心偷看,結果惹來殺身之禍。除了公共空間,CCTV的網絡也隨著數碼產品走進私人空間。早年,台中一名女子在家安裝了「天使之眼」網絡監視器,被不明人士駭進系統,疑似偷窺她換衣服的私密情況。


圖片來源:《傳真社》照片

再舉另一個香港例子:有一名政圈中人,聲稱被疑似中國公安部門擄走禁錮,並在大腿上釘了數十個書釘以示警愓。其後,他報警求助引起香港社會譁然。數天後,有媒體取得附近店舖的CCTV記錄,指一名疑似當事者的人並沒有被擄,這又引發了「CCTV的記錄是真相還是一次表演」的爭論。姑且先不論案情的真偽,但CCTV引伸出來的問題是每個人都難以置身事外的。


圖片來源:《美國之音》照片

還有一些政府把數碼化系統作為控管市民社會的好幫手。根據2017年中央電視指出,中國現有約2000萬個「天眼」形成「天網」,並具有人臉辨別系統(被鎖定的人可分析出他的年齡、種族、性別、衣著甚至表情狀態)及大型資料庫等技術。曾有一名BBC記者測試此監控系統僅7分鐘便被抓住了。除了用於交通重點以辨認異見份子進行抓捕,中國政府已把監控系統從社會延伸至教會、甚至中小學。近日,杭州第一中學的教室已裝置了「智慧課堂行為分析系統」,對學生的課堂行為數據化,包括聽講、閱讀、舉手、書寫、起立、趴桌子的人次,同時亦提供不專注學生名單。


圖片來源:《路透社》照片

 

天眼噬隱私?北市裝設16萬盞「智慧路燈」具備人臉、車牌辨識

當我們竊笑其他地方的不民主情況時,不妨回望一下身處之地。數天前,台北市政府宣佈在2021年前將台北市16萬盞路燈變成「智慧路燈」,兼具有車牌和人臉辨識功能。近年來,除了民政、交通、社政的CCTV外,台北市在監視系統「e化管理」方面,亦投入16億經費預算,在全市設置13,655部新型的CCTV,並具有強大的攝像和管理系統及影像智慧辨識等功能。同時,內政部也動用20餘億元經費將監視器全台連線,以打造「電子城牆」。

我們何曾想過,要如何保證這套系統不會用來鎖定政治對手或異議人士的車牌號碼,甚至洩漏其行蹤給媒體呢?我們可有明確的監督系統與投訴的管道嗎?在台灣,路上的CCTV多到數不清,除了公部門、里辦公處,還有不少店家、住宅、社區或商業大樓自行裝設CCTV,那安裝及操作都不需要執照或通過規劃審批嗎?到底誰有安裝的資格?誰又能使用取得的影像資料?隱私的保障和法規監管和規範的討論又是否足夠呢?

台北市政府規劃推動多功能智慧路燈,功能包含人車流偵測器、偵測空氣品質、主動回報故障等;路燈懸掛顯示器不僅有跑馬燈功能,公園內設置的智慧路燈還有手機充電服務。圖片來源:《台灣好新聞》照片

監視器何為城市治理處方?集團式推廣無所不在的天眼

儘管人們對CCTV仍有很多疑問,但由於它被視為與犯罪事件相關的社會及經濟問題的快速技術修補(technological fix),因而形成集團/聯盟式的管理/操控,當中包括媒體、警察、政府、商家、房地產、保險公司、監控產品的行業等,將許多因素揉合,推動大型公共投資,擴張閉路電視的網絡。簡言之,政府和開發商以增加競爭力為名;警察希望減輕工作又提高入罪率;媒體樂於把CCTV的影像娛樂化;生產商把CCTV塑造成複雜的社會問題的簡單、完美解方。在多管齊下的推廣,CCTV形成多重的身份和重要的角色。

同時,城市間為了競逐(流動的)資金投資以刺激當地經濟,各地政府紛紛採取各種城市營銷策略,包括透過城市設計改善環境和治安等,並使用更大權力去控制公共空間的活動(可能妨礙商業的活動),因而令CCTV得以進一步擴張。生產和銷售的商家當然支持CCTV的網路,並與政府組成聯盟,發展出控制罪案的新語言,以公私合作/多重能動性的合作,強調那些行為是對的、可接受的,不再關注犯罪行為的社會成因,轉而強調社會控制、管理犯罪行為。

監視器網路的商業道理:消費解決公共議題

一旦開始裝設CCTV,便會有規模經濟(economies of scale)的系統擴張趨勢,即前期基礎設備的費用較為昂貴,後期數量安裝得越多便越便宜,所以,安裝更多的CCTV便具有其內在的動力,還沒有安裝的地方便成為有待填滿的空白之處。擴張方式也可以在於範圍經濟(economies of scope),只要發展了基本技術,CCTV便可以複製應用在各種範圍,例如新用途已延伸到監控教室、監控員工等。

因此,閉路電視不僅是有道理,更是有商業道理的。這個概念從公共空間延伸到消費空間——各種商場或娛樂空間,執行消費主義的行為規範,不願意或不能跟從「消費公民」的行為規範,便會被排除在公共空間之外,例如行乞、「可疑」的年青人、抗爭的公民活動等。今天,商業擾動了城市的恐懼,差異不再受到讚美而是被隔離,清理犯罪事件、失序、城市空間的他者。所以,CCTV被大力推廣為城市街道和空間的神奇「清理」方案,並發展成為常態,如同水、電、煤氣、電訊,由零碎/局部的系統開始到全面覆蓋,並邁向成為/已成為第五種公共事業,無所不在。

 

找回「街道之眼」,找回安心行走的城市空間

這種對於空間管理的問題趨向單一化,強調效率和秩序的解方,以CCTV為技術中立代表的科技被快速廣泛應用於不同的城市中。實際上,此為功能主義規劃城市,忽略了城市是個複雜的有機體。正如經典著作《美國大城市的死與生》作者珍雅各女士指出,公共和私人地方應該有清楚分割,以明確角色和責任共同分擔社會的風險性,因而我們需要「看著街道的眼睛」,建築應盡量朝向街道,促使街道應一直有人使用。但「e化城市」把這雙街道的眼睛變成CCTV,解構街道的意義,加速了街道社會連接和公共秩序的衰落,令公眾的人性、參與性和歸屬感伴隨著參與式民主的熔爐──公共空間(public space)及公共領域(public sphere),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冰冰的功能和物質的城市空間,不僅影響人的心理及公共社交能力,更大大減社弱社會功能。

CCTV雖在犯罪調查上能發揮功能,但以佈下天羅地網監控系統為上策,實際上卻令人忽略了尋找好的公共政策以解決城市罪案問題,降低了人際互動產生的自然監控(natural surveillance)。為了所謂的城市安全,卻破壞了真正民主的城市空間,將城市置於中產階級的治理下。排除所謂「惹事的人」及「不恰當行為」,不單只針對犯罪事件,而是為資本擴張而淨化空間,這將會帶來深遠的嚴重後果。街道再也不能成為協調差異的場所:城市社區的集體情緒文化受到破壞,人們不再仰賴社交來往以獲得安全,不再參與公共領域。我們對於公共治安的態度矛盾,一方面要求城市的高度安全,另一方面卻對身邊的人身侵害事件無動於衷或不敢聲張。一般市民對CCTV的普及似乎漠不關心,甚至認為「只有做壞事的人才會反對監視器」。問題是,誰來定義好和壞?

 

總結:我們要一個怎樣的城市?

自從IBM於2008年提出「智慧城市」(Smart City)的概念,世界已有越來越多的城市爭相效法,並有不少學者豐富了原來的基礎概念及內容。雖然,目前對於「智慧城市」的論述和標準都沒有一致的定義,但「2011年全球最聰明城區」的荷蘭恩荷芬市市長Rob van Gijzel提醒,「智慧城市」的焦點不是在於科技:

智慧城市要有人的溫度,生命的熱度和所提供的科技服務,必須是人性化科技服務,科技掛帥的智慧城市,缺乏公民參與的結果,往往曲高和寡。

因而,科技服務必須與住宅政策、公共空間結合,所以必須徵得市民同意,即使是設備採購過程,也必須做到讓社區參與。

人的存在依靠差異,城市中生活本來就是「活在差異之中」,差異可以培育公共社交能力,經驗無序(disorder)可以成就文明,並能培養以正面態度面對恐懼,成為精神生活的基礎,這才是都市文化的創造性元素。著名的創意都市研究學者 理查•佛羅里達提出,創意城市有3Ts:  Technology科技, Talent人才,  Tolerance包容性,他最重視城市的創意氛圍,就是最後一項包容性。面對未來知識與創意經濟,我們的城市,卻只有恐懼,沒有包容。

現在,我們面對「e化城市」的都市管理的經濟和政治考量,往往是單一導向經濟的可持續增長,把CCTV用作城市管理及各種都市問題的工具箱,解決犯罪問題、私人化和淨化空間,排除差異,建立消費者和商家對市中心的信心,造成一個個獨立的堡壘,促進城市的競爭力,甚少面對抗拒的力量。公共空間變成是城市管理者的責任,社會秩序成為消費的產品,而「智慧城市」之名只是一個符號,用來作為控管/侵犯人們的生活和隱私。

智慧城市不等於是網絡都市,也不是教人惰懶、反智愚民的工具,令公共空間收縮、民主倒退。因此,當台北市政府宣佈將要安裝16萬盞具有臉部辨識系統的「智慧路燈」卻被受爭議時,我們也該來思考一下:為何CCTV排除差異卻使我們更加恐懼?「智慧城市」為號召,能讓我們活得更聰明、更包容、更民主嗎?還是「偽智慧城市」會把城市變得更笨、公民變更得懶惰呢?

 

 


[one_sixth padding=”0 0 0 0″][/one_sixth][three_fourth_last padding=”0 0 0 0″]劉家儀
城若無邊鄕無界,人若無隔物無賤,萬物大地,容我醉生夢死於心中理想國,莫忘初衷,致力耕種。來自香港的我,喜愛遊學,涉獵歷史、法律和國際關係。目前就讀台大城鄕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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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若無邊鄕無界,人若無隔物無賤,萬物大地,容我醉生夢死於心中理想國,莫忘初衷,致力耕種。來自香港的我,喜愛遊學,涉獵歷史、法律和國際關係。目前就讀台大城鄕所。

2 thoughts on “從監視系統(CCTV ) 看城市生活日常

  1. //一般市民對CCTV的普及似乎漠不關心,甚至認為「只有做壞事的人才會反對監視器」//

    https://www.facebook.com/RTHKVNEWS/videos/1977056925735687/
    想起今天的新聞,食環的CCTV安裝在銅鑼灣,打撃垃圾蟲,有受訪市民說在街上沒有私隱吧…做不檢點的事是自己問題…是個人唔岩啫
    我想這是好香港政府的思維,有「不對」、「失控」的事情便監控、撲滅,而沒有在政策上反思問題的源頭。而一般大眾也對城市權不太有概念,以致會變成不關心甚至會支持。

  2. 謝謝嘉曦的分享!
    我也有注意到銅鑼灣的情況,也認同你的意見。不過,我有進一步去思考,今天銅鑼灣的垃圾真的那麼多嗎?全港的垃圾蟲最嚴重的地方,如果是旅遊區的話,我想旺角比較嚴重,因為店家都把垃圾亂丟;如果是住宅區,我想深水埗和觀塘比較嚴重,因為唐樓多,沒有專人倒垃圾。另外,如果垃圾蟲厲害的話,是裝監視器還是請食環處的職員執法呢?
    為什麼會有垃圾蟲,是他們沒有公德心,還是政府沒有提供足夠的丟垃圾地方?

    真的耶~不管是台灣,香港,還是中國大陸等地方,大家都不太關心。
    但這種現象到底是因還是果?因為城市人不關心,所以才有人為所慾為?還是城市人早已被調教到對自己生活的地方漠不關心?抑或是城市人根本沒有力氣去關心社會呢?假如是最後者。。。那我們到底過著什麼的生活呢?連關心自己的地方都沒有力氣的話?

    好多問題都值得我們好好思考,希望大家可以繼續多點交流 ^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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