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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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肇青獨白:自由地學習

文:喻肇青

本文擷取自《看見改變/參與式校園環境營造》一書

由於這一年身體不適,行動不便,無法像之前那麼忙,腦子空出不少,讓我有機會讀了些、想了些、也反省了些。教了三十多年的書,對教育與學習感觸不少。在「對話」之後,這篇獨白就算是我個人的問答吧。

自我

我們都是人類,我們都具有相同的人性;而我們都有一個「自我」,我們活著都是為著「自我」,這是難以否認的事實。

若說,人之所以為「人」,當然指的是「自然之人」,未失人性之人,那麼人性中最為珍貴的「自由」,就是人自然而然活著的最重要的目的。不過,從現今社會的生活的事實來看,科技提供了許多物質的享受,但是「人」是被制約的,人是「不自由」的。

為什麼?

人與其他動物的不同,在於「腦」的作用,人類的文明也因人腦造了「符號」和「文字」,創造了各種不同的學科知識。也因為符號和文字的運用,產生了「意念」和「觀念」,於是「二分」的邏輯形成了。我們以這「二分」邏輯來看世界,真實世界就模糊了,而是透過了自己的「概念系統」來看世界,還以為所見的就是真實世界。其實不然,我們選擇留在自己認為「美好」的、願意「相信」的、以為「安全」的和不自覺的「意識形態」狀態之中,卻不知這就是人與人的分裂、矛盾、衝突的源頭。從人類的宗教戰爭、現今的恐怖攻擊、社會上不斷發生的悲劇來看,從科技失控的發展來看,人與人的關係、人與自然關係的分裂,從未消失。這不都是人腦的「二分」邏輯使然嗎?

回到日常生活,的確我們必須依靠「腦」的思維才能維持生活。思維的基礎是記憶,經驗產生記憶、記憶也形成知識,知識永遠是有限的,因此思維也是有限的。另一個事實是,我們的思維也形成了「形象」,有對自我的形象、有對別人的形象,這些形象也都是記憶所組成的。例如第一次遇見了某人,此人就會在我腦中留下一個形象,下次再見面,就會以記憶中的形象為依據,再累積更多的記憶。同樣地,我們也會非常在意在別人記憶中留下的「自我形象」。所以,我現在是這樣的,希望能變成那樣,我希望要擁有這些、擁有那些,因為將會強化、改變自己的「自我形象」,結果只關心自己,才會以「自我」為中心,來看世界。

由於害怕失去已經擁有的,害怕得不到想要的,為了要達到預期的「自我形象」,因此不斷地累積知識、地位、財富、權力。愈是如此,我們愈陷入了欲望、野心、忌妒、妄想、掙扎、不安、悲傷…最後被困在恐懼之中。同時,思維上的價值觀、意識形態、威權、信仰、理想…形成了一個「制約」的網,網住了我們的「腦」,更網住了我們的「心」。

教育

教育不僅賦予了我們為生的知識技能,並創造了讓人類文明。無可諱言地,教育也給予了我們安全感,希望使生活免於匱乏。但是,我們內心深處存有恐懼,恐懼失去依賴、形成孤單、失去某種關係、失去擁有的。於是我要擁有的更多、更好,結果,為了迴避內在深處的恐懼,我們都安逸地將自己框在一個「牢籠」之中,而不自知失去了「自由」,不敢將自己真的「感覺」釋放,當然也失去了「美感」。

話說回來,即使我們知道孩子必須用「腦」在學校學習,孩子真的會用腦思考嗎?能分辨什麼是「事實」?能如何依據事實「分析」、「理解」?能根據理解,知道自己的「見解」為何?並適當地表達自己?我們讓孩子有這樣學習的機會嗎?更遑論如何將「感覺」釋放。

如果「教育」只是教學生用記憶去學習知識,而不會思考,那麼「教育」本身是否就一個更大的「牢籠」?

如何才是真正的「學習」呢?

我覺得要從如何「看」,如何「聽」開始,才有可能會「學習」。 
    

照片來源:kehao ciou

                              

當我們學會用文字概念去認識世界,眼睛所「看見」的都只是腦子所認得的、有名字的東西、可以解釋的現像。「看」只是強化了「腦」認為合乎邏輯的、正確的,結果自以為看到的,其實只是文字概念罷了,除此之外,其它什麼都沒看見。也就是說,我們的視覺是用「腦」去分辨自己所認識的、認同的、具象的,並沒有看見我們所「置身其中」的繽紛世界,也看不見抽象之美,更不用說,看不見大自然生命之美。

當我們面對一座大山、一條野溪,或看見一株大樹、甚至於腳邊的一朵小野花,我們看見了自然的美嗎?還是在腦子裡只浮現了「山」、「水」、「樹」幾個字?沒有真正看見眼前那朵生氣盎然的小野花,那株繁盛茂密的大樹,那清澈透亮的溪水,那變化的山嵐和秀麗的山陵。

我們能不以文字去「看」嗎?不以概念、印象、記憶和意識形態去「看」嗎?能不「視而不見」嗎?

「聽」,也是與「看」一樣。我們會先用「腦」過濾所聽到的任何聲音和訊息,腦子會先分辨自認的對錯,或強化自己認為正確的、有意義的、好聽的,結果其它的都沒聽見。

知識的學習是需要用「腦」去聽。但是若我們習慣了只用「腦」去分辨所聽到,那麼,當與人對話時,也只會分辨他人所言內容之對錯,並同時在腦子裡盤算如何表達自己接著「我」要說的,結果他人所說並沒聽進去;當我們聽到旋律時,腦子也會切斷聲音與身體的關係;當然,更是聽不見大自然聲音之美。

我們能不以「腦」去「聽」嗎?不以先入為主的意念和意識形態去「聽」嗎?能不「聽而不聰」嗎?

學習

真正的「學習」不是用「腦」,用「腦」的「學習」只是記憶累積知識,是由外而來的。真正的「學習」是將所見所聞用「心」內化。如果我們能全神貫注地去察覺、去看、去聽,那麼,我們就很自然地不必只用「腦」,會用「心」,那是一種「自由的智能」。

如果我們能專注沉默、安靜、聚精會神地去察覺,察覺的對象與察覺者的「我」可以融為一體。也就是以「我」的中心,消失了,是一個沒有「中心」,全然的「自由」狀態。那麼,真正的「學習」就會發生,真正有紀律的學習,也會自發而行。

因為,不以先入為主的「我」為中心,對他人、對自然的「同理心」自然而生。「美感」也回來了!

不過,學習的目的就是要實踐,實踐就是「做」,從「做」中又會有學習。實踐固然需要知識技能,但是更需要用「心」。

從哪兒開始做?學校?社區?家?都可以,只要是自己的生活中、環境中。而且要腳踏實地,要雙腳踏實在的「大地」之上、「土地」之上。

注重「腦」的教育是不會讓孩子的身體五感直接擁抱大自然的,是會先透過對自然知識的理解,再去認識那被對象化、甚至概念化的自然,「風、水、土」及其間活著的生物,變成了課本裡的知識。尤其在城市裡長大的孩子會認為「水」是危險的,「土」是骯髒的、蚯蚓是可怕的,對「大自然」的「同理心」當然無從發生。因為孩子不會體認到我們「人」就是活在「自然」之中,「人」就是「自然」。結果,大家都會習慣以人的角度「看」自然,更不必說要能「聽見」自然。


回到獨白開始提的:「人」是「被制約」的,人是「不自由」的。

印度思想家克里希那穆提(J. Krishinamurti)在一次與年輕教師的對話中,討論到老師與學生的關係及如何對話:當老師有機會與學生面對面地坐下來的時候,老師可以先談人是「被制約」的事實,而我們彼此都是人,都各有不同的「制約」,當然老師先表白他(她)的「制約」為何,也聽聽孩子認為的「制約」是什麼,接著就可以談為什麼我們會「被制約」,為什麼會「不自由」。

如此以「人」對「人」的對話,會讓孩子開始先脫離師生關係的制約,近一步思考「人」為什麼會「被制約」,什麼是真的「自由」。那麼,獨立的思考和內發的學習也許就因此醞釀。

如何能達到我們在美感教育中注重的三個面向:「人與自我」、「人與他人」和「人與自然」的關係?如果沒有對自我被制約、不自由的認識,沒有對他人的同理心,更不會以對自然的同理心熱愛生命,抗拒愈來愈劇的物化世界的吸引力,擺脫恐懼。

希望有一天,我們終會成為一個「自由」之人。





看見改變:參與式校園環境營造
喻肇青 主編
出版機關:國家教育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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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肇青

從事環境規劃設計教學、研究與實踐,關注人的處境及永續的生活,早期參與國小美勞輔導團工作,後投入美感教育。現為中原大學景觀系名譽教授。

從事環境規劃設計教學、研究與實踐,關注人的處境及永續的生活,早期參與國小美勞輔導團工作,後投入美感教育。現為中原大學景觀系名譽教授。


在〈喻肇青獨白:自由地學習〉中有 2 則留言

  1. 「曉薇」的個人頭像
    曉薇

    之前有緣跟著喻老師去花連及馬祖參與式營造,是人生很重要的身體、心理及理解人與環境的學習體驗,現在再看這些文字,分外入心,謝謝您。

  2. 「Chao ChiaChi」的個人頭像
    Chao ChiaChi

    喻老,感覺您還沒有寫完耶,等著拜讀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