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田野出發,向在地學習–蔗青眼底的彰化二林


文:微大力

今年,台灣進入地方創生元年,各農村推小旅行的風氣正夯,文化季、觀光季如雨後春筍冒出,玲瑯滿目的選擇讓人不禁疑惑,當安排一場島內旅遊的時候,我們想找尋的是怎樣的體驗?循著人潮所看見的地方,又有幾分是在地的真實生活?帶著這樣的疑問,我在二月搭著客運去到彰化的南邊,跟著「蔗青」團隊一起走進二林,訪問他們經營蔗青近一年的心得。從他們的視角和在地實踐中,我也獲得了不同於以往觀看地方的體驗。

凝視地方:蔗青成立的初始與心念

彰化縣二林鎮,這個位於濁水溪北岸、彰化西南角的城鎮,盛產著越光米、火龍果和各種新興的雜糧,鎮內十幾座葡萄酒莊,說明此地曾繁盛的葡萄產業。這裡是台灣史上第一場組織型農民運動的發源地,也是作家洪醒夫和白米炸彈客楊儒門的家鄉。沒有火車站,也沒有任何省道經過的小鎮,不是大家耳熟能詳的觀光熱點,卻供應了種類和產量眾多的農產品。二林這個名字,更是早就出現在荷蘭人所繪製的地圖上,是平埔族巴布薩族二林社的所在之地。

豐富的物產和歷史人文,孕育了農民運動組織、台灣文學作家,和一波又一波的農業經濟奇蹟,但交通的不便和長期以來鼓吹向都市發展的基調,造成二林人們心理上的距離。這個在今年被國發會列為地方創生計畫優先試行地點之一的城鎮,不只難以進入觀光客的眼簾,對身處其中的年輕一輩在地人而言,二林也一直是那最熟悉的陌生人。從洪醒夫紀念公園裡略顯破敗和荒蕪的空間裡,可以約略感受到,有些值得地方珍惜或驕傲的事情,其實未曾被好好認識理解。

客運行駛在二林的經典地景—甘蔗田與木麻黃間( 照片提供: 蔗青文化工作室)


略顯荒蕪的洪醒夫紀念公園

蔗青想做的,或許就是當一雙「銳利凝視地方的眼」。

甘蔗,是二林自日治時期以來即存在的產業地景,台灣人種,日本人收。1924年,被剝削的蔗農,在當地一群知識份子協助下,一起策畫行動、起義抵抗。在台灣還未民主化的時代,二林就長出了這樣一場跨階級的草根公民行動。為了想延續那樣的精神,兩個想在地方做文化工作的年輕人,選了甘蔗作為團隊的象徵,取自剛長成的甘蔗,所以名叫「蔗青」。洪崇銘和洪嘉宜,同樣都姓二林的最大姓「洪」,在出外念書畢業幾年後,各自在生涯選擇的路途上拐了個彎,決定回頭慢慢找尋回家的路。雖然念同一所國中、住同一個里,但在賴和基金會才結識的兩人,為了協辦去年賴和音樂祭的主題《豐作》,一篇賴和描寫蔗農被剝削的作品,同為二林人的兩位志工,便被推舉在自己的家鄉策畫一場文學小旅行。

為了籌辦這場活動,他們從地方文獻查找和田野調查開始,號召朋友一起做二林市街的前期調查,累積了初步的訪談資料,挖掘了許多地方精采的人事物。這場不在預期中的活動,直接促成了蔗青的誕生,也成了他們展開歸鄉路途的第一哩路。

蔗青的粉絲專頁,可說是他們所有在地實踐的伸展台,記述了他們對地方和議題的種種所思所想,每每閱讀他們的文字和專題,就像在收看一集公視我們的島。平常有其他正職工作的他們,利用假日在二林作田調、訪談、攝影,絞盡腦汁書寫、上傳,接二連三推出新專題,卯足了力在作社群經營。

附註:蔗青文化工作室粉絲專頁https://www.facebook.com/chiatshenn/

而早在找來二林當地手繪招牌的老師傅來為他們手繪設計招牌主視覺開始,他們的企圖心就遠不只是經營一個地方的自媒體。從發表訪談職人和市街的調查發現,還有以市場、美食、文學地景為主題的三支介紹在地的影片,都是為了想讓大家知道,「在二林也能發生一些事情」。他們期望二林的在地人可以藉由這些內容和影像看見自己,也看見那些值得看見,卻長期被忽略的人事物。


田調,打破自以為是的扎實練功

田野調查,是蔗青在二林踏出的第一步,也是他們每個實踐的蹲馬步。 「第一個要去突破的盲點,是你以為自己了解,尤其是做在地的事情,就算自己很了解,也要認為是不了解。」崇銘說,「當時想要重新了解這個我們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這些常看到的人事物,這裡的生活到底是什麼?」

在自己的家鄉做田野,是甜蜜也是煩惱。從小看到大的景色,熟悉得太過習以為常,在初期田調時,經常因為看不出有什麼好看、好問的,而卡了不少關。然而這也是田野調查的關鍵所在,重新開啟不同面向的理解。蔗青現在所做的不是憑著從小到大的印象,寫的也非自己記憶中的事情。

「而是透過跟他們聊天,去慢慢摸索每個人在想什麼。現在每次做訪談,都覺得是重新認識這裡,而且真的瞭解不完。」 崇銘說

為了重新認識周遭的庄頭和市街,身邊最親近的家人就成為重要的被採訪者。趁著週末假期做田野調查的嘉宜也提到,有一次為了做中秋節的專題訪問了自己的阿公,說訪問其實就像日常的聊天,說著說著阿公就帶她走訪了二林五六間土地公廟,祖孫一路聊天,嘉宜也沿路去拍照收集田野素材,阿公其實也不理解孫女在幹嘛,但就這樣一起去做了一件過去不曾一起經歷的事情,拉近了家人間的關係。嘉宜說,「因為很少年輕人會問他們這些事,或覺得會有人會對這些事有興趣。例如我們訪問一家金香店,基本上他們是被政策打壓的行業,但他們發現竟然有年輕人關心,對他們而言也是一種支持,是一種相互的回饋。」 以前覺得沒交集的對象,因為新的接觸,帶來了新的理解,漸漸也長出了認識別人的能力。而在地的人也在互動之中,開始用新的眼光去重新觀看他們的日常。

蔗青訪問在地老行業的職人,保存地方消逝中的文化和工藝 (照片來源:蔗青文化工作室)

在觀察與書寫間來回,取回地方議題的發問權

然而,農村不只是田園風光和人情味,現實生活中經常是負傷累累。到二林的那天晚上,嘉宜載著我走過那些正在拓寬的二林聯外道路,顛簸的路旁是一棟棟因拓寬工程被迫退後的房子,有些甚至因為徵收拆屋搬離了。這些以發展之名進行的各種工程開發,多方面評估起來其實經常沒有興建的必要,卻經常造成地方紋理的撕裂和環境的破壞,讓人感到荒誕。我想起遭強徵而分崩離析的相思寮,也想起廣大的農地變成荒涼的中科二林園區。對蔗青來說,1924年發生的二林事件並不只是一個歷史事件,大規模滅農的歷史正不斷地重複,過去是日本人對蔗農的剝削,不到一百年,又來了中科四期。

面對大規模開發的威脅,還有農地工廠、人口流失等在地問題,蔗青沒有選擇透過抗爭直接衝撞,而是以一個和緩的步調去經營他們的在地實踐。問起想怎麼解決這些地方問題,崇銘說: 「問題一直是放在心上的,比如中科四期我超想解決的,但我不能解決,或是這輩子解決不了。看問題我覺得是必要的,但不見得要從問題下手,且從問題下手有時會造成更多問題,甚至在前期組織的成長過程中,如果一心想解決問題,就無法不被問題牽制住。我反而希望我們自己去提出問題,這主動權在我們身上。」

拿回提出問題的發球權,或許可以總結蔗青至今每一個專題的核心精神,同時也是他們務實地嘗試讓自己有機會返鄉生活的取徑。例如推出【轉向世代】這個專題,是因為看不慣主流媒體談論返鄉青年時,起手勢總是他們如何「毅然決然」、「放棄百萬年薪」;他們想提出返鄉青年更真實的形象,不是種犧牲奉獻,而是一個合情合理的「生活選擇」。順著這波歸鄉歸農的趨勢,他們訪問身邊返鄉和進鄉工作的朋友,報導他們的故事,揭開那些平凡的返鄉青年的面貌。這些人也許是為了繼承家業,擔任公務員,或是去工業區上班,未必抱持什麼理想和願景回到家鄉,但卻是大多數返鄉者的寫照。「但當你不去看這群人的時候,這裡不可能有人會回來。因為一定是因為多數人回來這裡才會有人。當我們在談下一個世代如何回來時,我們只能先去探究現在的這些人為何回來,試著去了解這些人的想法, 看他們是靠著什麼留在這裡。」 崇銘說道。

走進校園,帶著孩子建立認識地方的自主方法學

另一個他們試圖提出來自問也自答的問題,是偏鄉教育。蔗青開始關注教育,是從回顧自身的成長經驗開始的。來自不知名的鄉下,離開家鄉到都市念書,他們都曾經歷過那些格格不入的自卑感,覺得自己不如都市長大的小孩,直到很後來才懂得去質疑這些主流文化的代表性。

於是他們想著,若能從小就認識自己的家鄉,知道怎麼介紹自己的來處,是不是就能有更多自信去面對外界帶著這樣的好奇,他們帶著相機走遍二林及周遭共四個鄉鎮的中小學,透過紀實攝影、空間觀察及訪談校長和老師的教育理念,開啟了【如果我的學校消失了】和【返校的那天】兩個專題,探討鄉村校園的空間對地方的意義,也報導地方用心經營的特色小校。提出偏鄉教育問題的蔗青,後來也真的因為這些專題而走進了校園裡,走進那個他們想改變的九年義務教育時光。搭著108課綱彈性課程的政策走向,蔗青的線下實踐找到了第一個利基點—和學校一起開發與在地相關的校本課程,這也讓一直苦思發展特色的小校,能有機會結合在地元素,找出有別於主流升學大校的發展路線。他們和二林的國中生分享在傳統市場訪調的結果,也走進二林高中向老師介紹蔗青如何做地方調查,也在自己的國中母校用影像和戲劇帶了一堂洪醒夫的文學課。他們接著還要帶二林的高中生去傳統市場做調查,也和老師討論怎麼透過影像教育讓他們培養觀察和表達的能力。

從帶著相機去做紀實攝影到跟學校老師一起共備課程,嘉宜說: 「讓學生有一套自己的文化價值觀是很重要的,有自己的思考,面對不同的文化衝擊才會有抵抗力,若他們從小受的教育是跟在地有關,他們就比較能知道自己的樣子。」這些教案背後的精神,是讓學生在成長的過程中不被既定的主流價值觀給框架,試著創造新的定義給新的世代,不再只是學科上的能力。崇銘強調這絕不是單純地去灌輸小孩要愛家鄉,否則就會變得像在傳教。「叫人愛家鄉、要留下來,卻不知道為什麼,反而是會害人。因為他其實可能有更多潛力,卻在這時間因為信了這些空洞的口號,反而斷送了其他可能性。我要的是他們自己去愛上這裡。我可以告訴他們這裡有哪些很棒的東西,有興趣可以了解看看,多想一想,這是你們可以去做的。」

問起蔗青對下一代有什麼期許,崇銘說,「就是長大之後趕快出去外面學東西,但這裡是一個你可以回來的地方。」 前面一句或許每個人都耳熟能詳,後面這句則是他們認為自己這一代應該要承擔的。讓下一代覺得有機會能回來,不是因為對家鄉的情感,而是這裡真的能作為生活的選擇。透過帶著學生在地方實踐的過程,他們可以像洪醒夫一樣,將周遭的事物作為自己創作的素材,或是一起做田野調查的過程中,了解家鄉不同產業的真實面貌。最終他們可以在過程中體會到,很多事不一定要進到城市才能做,在家鄉裡也可以做設計,住在田邊也可以寫程式,不一定要關在辦公室才能工作,讓下一代可以對居住的地方充滿想像。

到原斗國中分享傳統市場訪調的過程(照片提供: 蔗青文化工作室)

微醺讀書會,閱讀中累積在地行動力

大學參加攝影社和新聞社的崇銘,和目前從事文化工作的嘉宜,在初期沒錢沒資源的時候,選擇透過低成本的方式來經營他們的社群。從和緩的日常田野調查開始,發想和累積內容,發表圖文在粉絲專頁和Medium,活用網路世代的資訊能力,善用工具、研究受眾、推出不同的專題和內容來測試客群反應。比起一般人文社會的研究者,他們或許更像精實創業的實驗者。

為了找出潛伏於地方的年輕人,讓關注粉專的粉絲可以浮出水面,蔗青也跨區到隔壁的溪湖鎮上,和推動維新醫院老屋再生的糖鎮製造團隊一起,嘗試在這個新生的空間裡實驗不同的可能性,兩個團隊一起找出地方上年輕人的面貌,營造一個青年可以聚會和討論的地點。兩個團隊密切的討論之下,配著精釀啤酒,談論書本和議題的「微醺讀書會」就這麼誕生了。

為了讓地方上的年輕人關注的事物能真正現形,以找出適合地方自己的社群模式,而不是直接把城市那套搬來用,微醺讀書會不指定任何選書,而是在每一輪讀書會的第一場,邀請大家帶自己喜歡的書來分享,每一個人輪流介紹,再投票表決大家接下來幾個月想一起讀的書。

他們的第一場讀書會選在去年的投票日,晚上開票直播搭配讀書會,來自附近城鎮的青年們,一起分享交流喜歡的書,也一起在大選過後的激情與失落中面對未來。他們第一個月讀了《我的涼山兄弟》、第二個月讀了二林在地作家洪醒夫的《田莊人》,來的人有學生、社工、老師、公務員等不同領域的青壯年,每次都熱烈討論到深夜十一點才散會。

我有幸參加了微醺讀書會的第四場,討論他們的第三本選書《靜寂工人 : 碼頭的日與夜》,那一個晚上他們還把作者魏明毅老師搬了過來。那天晚上來現場的每個人顯然都認真讀過了書,不少人在討論中連結了書的內容與自身的經驗,提出了自己所關切的問題。雖然每場讀書會來的客群都不太相同,但現場聚集的人就像一支默契十足的球隊,接續著拋球,也試著接住其他人的球。經過一場很有質感和深度的讀書會,結束後還有許多人留下來聊天。我喝著啤酒,想著這裡的青年真的有點厲害。

在維新醫院x糖鎮製造舉辦的第一場微醺讀書會(照片提供: 蔗青文化工作室)


從蔗青的眼睛看二林

向在地學習,是蔗青一直很重視的精神,他們不想帶一個觀光取向的遊程,而只想擔任一個協助認識二林的助教。尊重在地,願意和在地人互動,是他們心中最基本的原則。我在二林的那天沒有什麼景點式的走看,去的每一個點都是簡單討論後的決定。我們去走了他們田調過的二林市場,去老雜貨店和老闆聊天,去三代經營的米行和阿姨打招呼,坐進布行老闆的客廳裡拜訪年邁的阿公阿姆。我們也走進二林的信仰中心仁和宮,研究那些刻在石牆上重修建廟的捐贈名單。

循著蔗青田調的路徑,從市區開始,逐漸前往市區周圍的庄頭。在協辦賴和音樂祭的二林文學小旅行告一段落後,蔗青經過思考決定先暫停市場的調查,把重心拉到市區外圍的庄頭,去開展了新的田野地點。為的是去找尋撐起這個繁榮街區的,那個更大的二林。我們於是開著車前往了還保存著如日本時代的二林地景甘蔗田和木麻黃,去看了矗立在田邊的蔗農事件紀念碑。此外,為了一窺二林過去的葡萄產業盛世,我們也前往二林的葡萄酒推廣中心和一間私人酒莊,一口氣試喝了好幾款二林自產的葡萄酒,聽不同的推廣人員如何講解葡萄酒的風味。接著我們又前往一整片隨風搖曳的金黃小麥田,異國風情的景象,差點讓人忘了這裡是台灣。從甘蔗、葡萄到新興的雜糧作物,還有至今仍盛產的越光米和火龍果,我們用這些還尚存的地景去觀看二林一路的產業變遷。

走過在彰化平原上廣褒的農地,看過那些栽種著多樣經濟作物的庄頭,才明白為何不該只停留在一個有限的區域裡觀看。因為唯有在對照之下才看得明白,是周圍那些不被看見的撐起了中心的運作,餵養了日常的需求。這些,才是二林的精華所在。

二林鎮和鄰近的大城鄉,是小麥和各種雜糧的主要產區

聽蔗青分享著在二林的觀察和思考,漸漸明白了支持著他們去做這些日常經營的,不只是為了對家鄉的情感,而是因為他們看到這裡長期被忽略、被剝削的地方,其實還潛藏著許多具優勢卻未被開發的可能性。如此多樣的產業、地景、人文歷史,和大片閒置的土地。他們看見了二林如何作為一種生活的選擇,甚至正積極地為回來卡位鋪路。

這趟線下的二林之旅,過程中沒有人對我熱情地行銷地方的好,推薦我哪些必看必吃,或是悲憤地控訴地方上遭遇的問題,即使那些也都是真實的一部分。他們指給我看的,都是些那些看似尋常的店家,稱不上美景的風光,還有歷史遺留下的痕跡,不是會興奮地覺得很好玩的那種,卻讓人平實地感受到他們如何呈現這些尋常裡隱含的價值。回到鄉村不是一種屈就,而是可以充滿各種可能的,只是需要不斷地重新理解和一段試驗和解答的過程。而對我這樣一個過客而言,看見一個貌似尋常、需要「創生」的地方,如何被這個世代的青年活成一個可以長久經營的地方,或許就是來一趟二林最大的收穫了。



( 封面照片提供: 蔗青文化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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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大力

高雄人,做過各種跳痛的工作,喜歡農村和地方上的老事物,看到好的農食會手滑失心瘋。喜愛傾聽別人的故事,也希望能盡力好好對待那些被我收下的故事。

高雄人,做過各種跳痛的工作,喜歡農村和地方上的老事物,看到好的農食會手滑失心瘋。喜愛傾聽別人的故事,也希望能盡力好好對待那些被我收下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