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遊樂、休憩、談戀愛,老少年少女的交際場

文:朱剛勇

社會對老的印象,或許可從媒體中隱約探見:

有一種老,象徵安詳。最常出現在轎車、保險廣告裡,祖父母抱著孫子、眼底漾著幸福微笑。

另一種老,被拿來警世。電影、電視劇裡,獨居的長輩或躺在床榻、輪椅,或倚在三合院門旁,生活無光無彩,唯一的盼望是週末可能的被探望。

老,彷彿指向一種期待:人達到某些歲數,情慾與許多感受、需求便會在人生路的洗鍊與昇華後被磨去,昇華成類似神仙的超然存在。

知名舞蹈家碧娜鮑許曾編導過一部名為《交際場》的經典舞作,描繪情愛人生,肢體來回揣摩在情與慾間,人分別與自我與社會框架的交會、拉扯。這部舞有趣的地方,在於碧娜鮑許除了長期合作的專業舞者外,還特別製作了青少年與老年人的版本。交際場原為客觀存在的空間,卻因不同年齡層的心境詮釋而各自產生意義。無論來到幾歲,人都想被愛、都有欲求,也從狂喜、悲痛甚至各種限制中,迸發出了生命的活力。

來到萬華艋舺,若曾對老的印象薄弱、模糊,或許將有機會大開眼界。常在此活動的長者,不只曾有過豐富的故事;他們的現在,依然精彩著。彷彿心中的少年少女未曾離去,日日跳著一場場與地方、與他人的舞蹈。

當社會越來越重視年長者的權益,試圖將其需求納入公共設施或設計規劃時,這些長者們有機、自發展開的生活圖像,或許也將成為規劃者與設計師的靈感來源。

沒有遊樂設施的公園:容納隱形需求的城市友善區

早上八點後,艋舺公園開始人山人海:清一色的中老年人中,有男有女,有些成群結隊,圍成圈圈;有些則獨自一人坐在人群間發著呆。

上網搜尋這座公園,緊隨的關鍵字時常是街友、遊民。也難免在初次撞見這般人潮時,會興起「街友整天在這裡聚集、無所事事」的錯覺。然而,在此區服務了十年的資深社工無奈說道:多數的無家者都有工作 [註1],天未亮就收拾完畢離開公園了,「如果坐在這裡觀察一整天,日間跟深夜公園的人數,大約差快十倍。」

若無家者白天都去工作了,在公園裡的人是誰呢?

清晨從三峽搭車來此的陳大哥說:「我退休後白天都會來這附近晃晃,晚上再坐車回家吃飯。」艋舺公園匯聚了不少以下兩種類型的長輩,有些早年曾在此工作、走跳,因熟悉的親切感而時常回來找朋友;有些人起初與萬華並不熟悉,但聽聞這裡有不少符合消費習慣的小吃攤,以及一群與自己年齡相仿的人在此後,也開始來這裡走走看看。「這裡的街道跟店家,有我年輕時熟悉的味道。」不少長者如此表示。

雖名為公園,艋舺公園並沒有遊樂設施或大片完整的綠地。相較之下,這裡更像大型的涼亭:四角方正的格局下,蓋起了ㄇ字走廊屋簷,兩邊設有長排座位(如今被加設了把手);白天的長者們,便坐在長椅下棋、閒聊或放空。就算不特別找人搭話,坐在長椅上也有許多有趣的事物可以觀賞,例如經由特別設計的觀景樹木,一年四季都開著不同的花朵;人也是有趣的組成,不少大哥大姐,來此前還會特別打扮一番,著襯衫或洋裝,顯得自己體面優雅。

在公園裡的人們,並非真的”無所事事“,相反的,只要來到公園,就能為生活找到一些支柱,無論是城市最後能歇息的方寸之地,或任何一絲自得其樂,使活著還有些樂趣。「我爸以前也常說這裡都遊民。結果自己現在一天到晚跑去那裡跟朋友聊天。」住在萬華的朋友笑著說。

白天是長者的交誼廳,當他們熟悉的事物逐漸被翻新、迭替時;晚上則是無家者的棲身處,尤其他們正被社會不斷驅離。艋舺公園可說是為這社會中基礎需求被隱形的人們,提供了一絲喘息之地。

一首二十清茶館:想哭?唱歌!間奏時間再來場戀愛

茶店過去常被單一認知為性工作的營業所。但實際走訪後,發現許多茶店(與類似同名系列如茶坊、清茶館等)其實是長輩們的練歌場,標準配備是投幣式點唱機、一壺茶,以及幾碟瓜子餅乾。老少年少女們,在這裡唱著他們年輕時喜歡的歌。噢不,一位老少年強調,他唱的歌一半以上都是新的。拿卡西曲風、熟齡男女的情愛,這些曲子仍在更新發行中,只是不為年輕的你我所及。這些臉上已有歲月刻痕的叔叔阿姨,此刻心中就是位少年少女。

高歌展現自我的場所,時常也不經意譜出戀愛情節。

曖昧流動、崇拜欣賞,有時就著他人的歌聲音樂,就這樣雙人跳起舞來;當然也免不了吵吵鬧鬧、分分合合。有時聽著熟識的阿伯前陣子才說自己在追店裡的老闆娘,一陣子後就說他們吵架不要再去光顧了。時間再拉長點,又見到他默默回到店裡,帶著幾包零食、飲料,說要幫大家加菜。[註2]

直擊!隨機出沒的友善椅子:在哪裡累,就在那裡休息

曾經參訪一處部落時,負責導覽的長老指著前方轉角的桌椅,跟我們說:「這個轉角在下午到傍晚的時間剛好會被旁邊的房子擋住,形成有遮陰的角落;這時候,差不多大家也剛下工回來,我們會坐在這個轉角聊天、吃吃喝喝,交流感情。」

那次之後,我開始特別觀察路邊的私人桌椅,甚至開始相信:在社區,最具涵融與創造力的代表物,絕對屬座落在各個神奇角落的椅子莫屬。這些椅子來自於不同家戶,有心人特別搬出私有的傢俱與人分享,讓年長者能坐著與朋友邊乘涼邊話家常,也讓任何路過腳痠的人能稍作歇息。

友善椅不同於公園或公共建設的長椅,因其具備了幾種有趣的特色。其一,便是它們多樣風格的外型。目前類型以木製書桌椅、長凳為大宗,或許原因來自其堅固、不易損耗的特性,但也曾看過電腦椅與沙發等有趣的組合。

材質之外,擺放的地點也是一門特色智慧。如同部落的長輩所說,椅子在人容易聚集的地方絕不可或缺。萬華的友善椅們,多座落於攤商騎樓旁。另外也曾發現有排友善椅沿著社區牆壁擺放,但突然在中間跳過一段。後來經過幾次後才發現,下午的時候,跳過的區塊剛好會被陽光直射。友善椅的擺設果然是經得起考驗。

在萬華,友善椅還兼備了另一種功能:承接著夜未歸或夜宿的人們。

無家者能坐在椅上歇息,這裡的椅子不會加上把手,於是更加舒適,也默默傳達了對城市每一個人的友善。有次經過騎樓時,突然發現一旁桌子底下,窩著一為側身蜷曲、陷入熟睡的中年男子。就算是一張桌子的覆蓋與支柱,也能讓人更加安心。友善桌椅一定也沒想到自己體現的,正是城市所呼喊的「尊重多元、包容差異」核心價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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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華,一座城市的最初與最近

舊時萬華被視為台北形成一座城市的開端——尤其艋舺,因其水陸便捷,過往是台北重要的貿易樞紐。港口開啟了貿易往來,往來帶入了人力;人的匯集,因應而生了各式產業與社群 [註3]。

今日看來,城市經濟重鎮轉移後,萬華確實存在著需正視與討論的課題(人口老化、經濟弱勢者處境、以及產業再興等)。然而,從另一端點來看,在此處活動的人們,仍生龍活虎地,在資源有限的狀態下,使自己活得更完整、豐富些(有時甚至是因一些尚未制度化的灰色地帶,使部分弱勢者得以在狹縫中生存 [註4])。回頭看現正熱門的人口老化、人口外移等議題,或許萬華也成為靈感的來源,讓我們一起來認真看待老少年少女們,如何一次次來回舞步間,踹出一些城市隙縫,使人多出了一些喘息空間。

備註
  1. 根據歷年「台北市遊民生活狀況調查」,近七成以上的無家者是有工作的。然而因體力、居住問題等困境,多從事非典型勞動,工時零碎、耗費體力外,月收入也不高,因此在台北難以找到穩定適合的居所。
  2. 關於茶店內顧客與經營者間更細緻的互動,在《靜寂工人:碼頭的日與夜》「第三章:茶店仔裡的阿姨仔」 中更多篇幅的描寫、整理,將有助於讀者翻新過往對茶店與男性需求的刻板印象。
  3. 參考《艋舺百年風華》
  4. 相關在灰色地帶被接住的弱勢者故事,可參考「貧窮人的台北」與《無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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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剛勇

人生百味共同吃飯人,以前學設計,現在關注無家的、街賣的與做回收等等狹縫求生的人們,並發起一些盡可能有趣、並對議題有幫助的計畫。胸無大志,僅僅是喜歡與弱勢一方並肩、共同翻轉主流價值的人。

人生百味共同吃飯人,以前學設計,現在關注無家的、街賣的與做回收等等狹縫求生的人們,並發起一些盡可能有趣、並對議題有幫助的計畫。胸無大志,僅僅是喜歡與弱勢一方並肩、共同翻轉主流價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