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專題導論:電影與城市研究漫談

文:陳小易

上週末在Netflix的強力推薦之下,我時隔十多年久違地重看了1999年的好萊塢愛情喜劇《新娘百分百(Notting Hill)》[1]。在2020年回放這部當時讓兩大主角Julia Roberts與Hugh Grant的魅力橫掃全球的電影,不免發覺當中有些浪漫橋段過於刻意,女主角的大明星性格塑造有些曖昧不清等等缺點。但看到男主角走在街頭充滿市集攤販的倫敦Notting Hill街頭、在他位於街邊小巧美好的旅遊書店招呼各種難搞的客人、或是終於翻過鐵圍籬和女主角漫步深夜高級社區的草地時,還是叫我憶起第一次看完這部電影後,滿腦子想都是希望有一天可以去倫敦看看這些好美好美的場景。

電影與城市,打從Lumiere兄弟於1895年末在巴黎一家咖啡館舉辦世界第一場售票放映會,將他們使用攝影機這個在第二次工業革命中被發明出來的跨時代科技,所捕捉、保存、再播放的都市生活片段之際,就註定結合成至今依然深具魅力與影響力的銀幕光影。然而關於電影與城市有系統的研究要等到1990年代才陸續興起,後經過各個領域學者的貢獻,目前大致可以被區分成三大類別,我將其歸納為「電影科技與現代都市奇觀」、「後現代電影迷宮與都市議題詰問」、「全球化下的電影觀光與都市行銷」。

《新娘百分百》劇照(取自imdb

下面將分別簡介這三類電影與城市研究的內容,但在那之前讓我先釐清,「電影」在這篇文章中多數時候所指涉的是英文中的「Cinema」,可以翻譯為「與電影相關的所有事物」。雖然在某些部分,「電影」依然可以被使用來稱呼「一部電影(Movie)」,抑或同時包含電影、電視、長片、短片⋯⋯等的「影像作品(Film)」。閱讀過程或需要藉由語境脈絡來確認其正確釋義。

漫遊者、電影科技與現代都市奇觀社會

漫遊者(Flaneur)是班雅明(Walter Benjamin)經由法國詩人波特萊爾(Charles Pierre Baudelaire)詩作啟發而來,試圖描述現代都市空間體驗主體的一個概念,其遊走於經歷工業革命種種變化之後,已與過去大不相同的城市建築與風景之間,敏感地觀察著一切[2]。這個概念在電影與城市研究的發展初期,很快就被用來理解觀影者與影像之間的關係,不同於傳統漫遊者是主動行走在拱廊街與城市街道中體驗這個逐漸發展起來的消費奇觀社會,電影觀影者多數時候是靜止在電影院的漆黑空間中,看著螢幕上朝自己而來的各種景象。雖然班雅明在1935年發表的《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裡,對於攝影與電影出現後,大量複製藝術作品造成「靈光(aura)」失去的結果多有批評[3],但也開啟後續學者們將攝影技術與觀影者並列類比,產生更多無論是從技術發展、心理分析、文化研究等方面的討論,並將電影技術與城市發展視為歌頌現代性密不可分的重要媒介[4]。例如俄國導演Dziga Vertov的實驗性影片《持攝影機的人(Man with a Movie Camera)》(1929)中[5],一方面透過這個帶著攝影機在都市中四處拍攝的男人探索這個當代城市,一方面藉由特殊的電影拍攝手法像是翻轉或對折畫面來深入其所隱含的現代性感受。過程間,男人的瞳孔與攝影機觀景窗仿若越發合一,成為難以拆解的觀看主體。

《持攝影機的人》劇照(取自imdb

除了單一個體的觀影心理狀態和影像再現現代都市景觀的分析之外,有些學者也開始對過去百年間的電影放映場域與流行文化發展產生興趣。他們爬梳電影在成為現在我們熟悉的放映方式前,如何逐步融入二十世紀初期發展中的都市娛樂產業,其放映場域同時作為那時人們學著成為「都市人(urbanite)」或是進行社交的場所。例如在美國便有著,因長時間泡在「五分錢戲院(nickelodeon)」而逐漸結黨的街童文化,或是後期以觀看黑白默片學習新大陸文化的歐洲移民勞工階級[6]。電影文化也於1920年代起在中國急速成長,從在既有茶館娛樂場所中的放映到發展獨立的電影工業和電影院[7],甚至是與好萊塢同步發展屬於在地的明星工業和相關潮流產業[8],都是學者們陸續發展出來的多元研究主題,也讓電影與城市研究的範疇深入現代都市文化的各種面向,逐漸形成獨立於傳統電影研究之外的跨領域學門。

後現代迷宮與都市議題詰問

電影與城市研究領域發展之初的另一個重要類別,則是關注於使用電影美學反思都市議題、預測未來都市發展、為都市弱勢族群發聲的黑色電影(film noir)分析。這種類型電影的發展始於二次戰後,偏好將故事場景設定於原本在戰前高度發展的市中心區域,其在經歷戰爭影響與郊區化後,日漸破敗的景觀如何成為社會想像中的犯罪集中地。研究者認為這類型電影主要是藉由風格化後如同迷宮般的暗夜都市街道再現,讓故事中經常作為主人公的偵探角色追求謎樣謀殺案的兇手的過程,來呈現戰後的社會動盪氛圍與殘留在人們心中對戰爭的恐懼[9]

美國好萊塢是這類電影的最早發源地,也是相關研究最初界定的研究對象,但後續亦有研究者將黑色電影與城市的分析架構沿用至全球其他地方,一方面探究這類電影類型如何轉移反映美國以外都市在1950、60年代所面臨,類似也不同的空間和社會議題;一方面解析其他地方電影中所呈現出的戰後都市樣態[10]。其中台灣觀影者較為熟悉的,應該是早期由日本東寶株式會社製作的一系列怪獸電影,電影中哥吉拉作為具現化的核爆後產物象徵日本社會對於原子彈攻擊的創傷,其帶給東京的攻擊也經常作為戰爭與都市毀滅(甚至是之後的新生)的寓言[11]

第一部哥吉拉電影《原子恐龍》(1954)劇照(取自imdb

直到1970、80年代同樣源自美國的新黑色電影(neo-noir film)則逐漸開始將其反思的空間轉向當時被批評高度同質化的郊區、探索開始慢慢移回市中心的弱勢族群,或是將帶有科幻特色(si-fi)的未來城市反托邦(dystopia)作為都市高度發展後的惡果[12]。Sir Ridley Scott於1982年推出的電影《銀翼殺手(Blade Runner)》中所建構,對當時來說屬於近未來想像的2019年洛杉磯都市景觀,即是這類型電影最經典的例子[13]。在華語電影的範疇,類似於這個類別的電影則要到1980年代後期才開始發展,無論是中國第六代導演鏡頭下對改革開放後都市底層的關懷、台灣電影新浪潮中對於千禧年前台北都市快速發展產生的社會問題與人情疏離的反思,又或者是將97回歸的政治恐懼具現化到暗色都市角落的香港電影,都可以用類似的理論框架與分析方法理解[14]

《銀翼殺手》劇照(取自imdb

全球化下的電影觀光與都市行銷

約莫從1990年代開始,「全球化(globalization)」即成為這個世界發展最重要的元素,電影與城市之間的關係亦深受影響。最先由澳洲觀光研究領域學者們捕捉到的,是大量受到拍攝於澳洲的好萊塢電影吸引,而來到此地觀光的美國觀影者。他們試圖跟隨電影主角的足跡,期待經歷與主角相同的自然場景的洗滌,可以達到與主角在電影最末那般的人生領悟。相關研究一方面試圖探究傳統觀光研究向來在意的觀光滿意度議題,並以觀光體驗中是否可以觸及電影場景的真實度(authenticity)為檢測標準;另一方面則關懷電影取景社區所受到的觀光衝擊,那些逐漸與影像再現趨於同質的地景,以及被區分為「前台」和「後台」的觀光/影像展演。相似的電影觀光現象也發生在全球其他地方,並吸引各種跨越疆界的觀影者前來朝聖[15]。例如文章最初提到的《新娘百分百》就讓Notting Hill從原本的在地文青聚集場域,轉變為世界聞名的觀光勝地,甚至是沒有看過電影的觀光客都將此地列在他們到倫敦的必訪地點之一[16]

觀光客試圖在電影《功夫》(2004)的拍攝地上海影視樂園參觀留影(圖片來源:陳小易)

近幾年,由於南韓政府所大力支持的「韓流文化」席捲全球,透過韓國電影、電視所再現的幾個主要城市也相繼成為世界聞名的電影觀光重鎮[17]。而學者們在分析這樣的觀光取徑之外,也將研究焦點逐步轉向分析影視作品是如何被利用為當代都市品牌打造的策略。這些甫完成與發展中的研究分別從文化治理、文化資產保存[18]、全球電影工業分工[19]、電影與城市史學⋯⋯等等角度切入,進而了解當代電影與城市之間交錯糾葛的關係。

關於九月的電影與城市專題

這個九月,我們將透過另外約莫九篇文章,分別觸及電影與城市的不同關係。但礙於這個主題所涵蓋的範圍過廣,無法僅以這樣的篇幅說明各種類別面向。甚至,基於從台灣出發的地緣關係,有多篇文章都聚焦於日本的情況,倒也有趣地補足日本研究在以英語為主導的全球學術領域的不足。多數的文章較屬於上述第三類的討論範疇,分析當代電影對於都市觀光、歷史與在地意識建構、社區發展、保存運動的影響。部份文章更介紹電影作為傳遞特定空間印象與設計概念的重要媒介,十分容易被操作來影響實體空間的發展。我期待這個月的專題可以作為一個開端,也許在未來引發更多電影與城市研究相關的文章在這個平台發表,並產生更多利用電影媒介探究城市文化或影響空間設計的靈感。

參考資料
[1]  Michell, Roger (1999) Notting Hill [新娘百分百]. PolyGram Filmed Entertainment.
[2] 班雅明(2002)發達資本主義時代的抒情詩人:論波特萊爾。張旭東,魏文生譯。臉譜出版。
[3] 班雅明(2019)機械複製時代的藝術作品:班雅明精選集。莊仲黎譯。商周出版。
[4] Bruno, Giuliana (1997) “Site-seeing: Architecture and the Moving Image” in Wide Angle 19.4, 8-24.
[5] Vertov, Dziga (1929) Man with a Movie Camera.
[6] Nasaw, David (1999) Going Out: The Rise and Fall of Public Amusements. Harvard U. Press.
[7] Pang Laikwan (2007) The Distorting Mirror. 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 1-68, 164-183.
[8] 李歐梵(1999)上海摩登︰一種新都市文化在中國1930—1945。牛津出版社。
[9] Dimendberg, Edward. (2004) Film Noir and the Spaces of Modernity.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0] Prakash, G. (2010). “Introduction: Imaging the Modern City, Darkly.” In Prakash G. (Ed.), Noir Urbanisms: Dystopic Images of the Modern City. Princeton;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14.
[11] Tsutsui, W. (2010). “Oh No, There Goes Tokyo: Recreational Apocalypse and the City in Postwar Japanese Popular Culture.” In Prakash G. (Ed.), Noir Urbanisms: Dystopic Images of the Modern City. Princeton; Oxford: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04-126.
[12] AlSayyad, Nerza. (2006) “An alternative modernity: race, ethnicity and the urban experience” in Cinematic Urbanism: A History of the Modern from Reel to Real. Routledge Press.
[13] Doel, Marcus A., and David B. Clarke (1997) 從漫遊城市到眼之屏障——《銀翼殺手》、死亡與象徵交換。廖勇超譯。電影城市。David Clarke編。林心如、簡伯如、廖勇超合譯。台北:桂冠,2004。185-220。
[14] Braester, Yomi (2010) Painting the City Red: Chinese Cinema and the Urban Contract. Duke University Press.
[15] Beeton, Sue. (2005) Film-Induced Tourism. Channel View Publications.
[16] G. Busby and Klug J., “Movie-Induced Tourism: The Challenge of Measurement and Other Issues” in Journal of Vacation Marketing. 7(4): 316-332, 2001.
[17] Su, Hung Jen, Huang, Yu-An, Glen, Brodowsky, and Kim, Hyun Jeong (2011) “The Impact of Product Placement on TV-induced Tourism: Korean TV Dramas and Taiwanese Viewers” in Tourism Management.
[18] Roberts, Les (2012) Film, Mobility, and Urban Space: A Cinematic Geography of Liverpool. Liverpool University Press.
[19] Goldsmith, Ben and O’Regan, Tom (2005) The Film Studio; Film Production in the Global Economy. 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 IN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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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小易

二十歲之前以為自己想成為詩人,二十歲之後搖擺於藝術與實務間,對於詩、空間、城市與電影交錯的主題深深著迷。目前客居動盪的維多利亞城,以為理想的階石會在他方,卻反覆遊走於依然生活在台北或是舊金山灣區的夢境之中。多數的時候走得很慢,深怕踏錯一步就無法跨越,其實心底始終期待著有一天。當真可以踩踏屬於自己的七彩祥雲,穿梭於城市之間,一個不小心,跌進文字或是螢幕的另一邊,是迷路也是漫遊。

二十歲之前以為自己想成為詩人,二十歲之後搖擺於藝術與實務間,對於詩、空間、城市、電影與食物交錯的主題深深著迷。在經過十年客居舊金山東灣與時值動盪的維多利亞城之後,終於將人生新頁的理想基石移回台北,雖然又意外地透過原鄉食材的連結開始多島之夢,幻化出既虛擬又真實的風味。多數的時候走得很慢,深怕踏錯一步就無法跨越,其實心底始終期待著有一天。當真可以踩踏屬於自己的七彩祥雲,穿梭於城市之間,一個不小心,跌進文字或是螢幕的另一邊,是迷路也是漫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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