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水火風與人─利吉惡地地質公園(下)

本文文字出自:林書帆等著 《億萬年尺度的台灣:從地質公園追出島嶼身世》(新北市:衛城出版、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合作出版,2017年),經出版社及作者同意轉載;圖片為作者蒐集或其他來源;版面經眼底城事編輯室重新編排

文:林書帆

第三章:從惡地到寶地──地質公園與社區轉型

現在在 GOOGLE 搜尋「惡地」,首先出現的都是利吉惡地的相關資訊,連地質公園觀景台對面的芭樂園都掛出了「惡地芭樂」的招牌。不過「利吉惡地」的響亮名號,其實是在短短十幾年間建立起來的,主要幕後推手正是曾金仁。曾金仁的父親是在利吉種果樹的先驅,起初是種柳橙和香蕉,後來改種釋迦。八○年代左右,陸續有農業專家對利吉的土質進行研究,發現來自海洋地殼的外來岩塊風化後,帶來的鐵、鎂、鈣等礦物質,恰好是芭樂、釋迦等果樹所需的養分,並提升了果實的風味與甜度。曾金仁在參加了農政單位的講習後,知道惡地很適合種果樹,因此逐漸改變了對惡地的觀感。

花東縱谷國家風景區管理處成立後,第二任處長彭德成注意到利吉惡地的觀光潛力,委託中冶環境造形顧問有限公司進行規劃,中冶公司的郭中端老師找上當時擔任村長的曾金仁,帶領規劃團隊進行社區踏查。這些經歷讓曾金仁對利吉惡地的特殊性有了更深的瞭解,透過他把相關資訊傳遞給村民,村民也漸漸知道這是一塊寶地。

「就是在這個階段我們知道了惡地的學術名稱是『利吉混同層』,不過這時『惡地』的名稱還沒有出現,我們利吉人還是叫它摩天嶺。那時候有些從西部或高雄來的人會叫它小月世界,我就非常不以為然,這裡已經有小野柳、小黃山,絕對不能再叫小月世界了。因為在規劃的時候我們社區居民也會參加會議,我當時就提議說叫利吉混同層太學術性,既然這種地貌屬於惡地地形,我們不如就把這個區域稱為利吉惡地。」

利吉惡地黏土土質適合種植水果作物,左圖為惡地芭樂;右圖為惡地牛奶果(照片來源:外交部

在曾金仁的號召下,「惡地」漸漸成了社區的註冊商標:「臺東居民有很多是從其他地方移民過來,像我們社區裡第一個種芭樂的何先生,就是從高雄岡山搬來的。所以臺東很多物產其他地方也有,建立自己的特殊性顯得更重要。惡地對面那家賣芭樂的,原本是掛燕巢芭樂的招牌,經過我強力遊說之後才改成『惡地芭樂』,他本來還不太想改,沒想到改名之後越來越暢銷。自從利吉的水果打響名號後,有不少以前休耕、廢耕的水田都改種果樹了。」

不過也有人覺得「惡地」之名聽著不吉利。曾金仁說起 2007 年時,某個觀光協會曾想針對利吉惡地舉辦改名票選活動,但幾次協調會上社區居民都不領情,結果只辦了小黃山更名的票選,票選結果為普悠瑪山,但因為活動並未與政府機關取得共識,最後也沒有正式改名[1]

被稱為小黃山的卑南山礫岩,其實地質成因與中國的黃山完全不同

「我提出利吉惡地這個名字的時候,村子裡起初也有一部份人不贊成。不過在 2007 年改名風波的時候,當初最不贊成的那個人第一個跳出來說絕對不能改,因為利吉惡地已經為他的農產品打出知名度了。我們取名利吉惡地就是要引發大家的好奇心,當你了解惡地為什麼叫惡地的時候,你就會知道惡地原來是寶地。」

1994 年,農委會擬定「地景保育統籌計畫」,由臺灣大學地理系王鑫教授主持的地景保育小組,針對臺灣各地的特殊地質、地景進行分級、評鑑、登錄,是臺灣有系統進行地景保育的開端。其後林務局於 2002 年開始推動的社區林業計畫,也將地景保育納入社區營造的一環。2006 年,利吉社區加入了東華大學自資系李光中老師主持的社區林業計畫,以「惡地有惡人、惡地水噹噹、惡地結佳果、惡地生態豐」為主軸,對社區的人文、地景、產業與生態進行調查,進一步強化了對地景的認同。曾怡潔說,「接觸到這些知識後,大家更了解為什麼我們的果樹長得比較好,也比較知道怎麼跟客人解釋。開始做這些計畫之後,對周遭環境的觀察也變敏銳了,也開始比較注意社區裡有什麼動物、昆蟲。他們做環頸雉調查可認真了。」

2004 年,世界地質公園網絡(Global Geoparks Network,簡稱 GGN,亦稱 The Global Network of National Geoparks)成立,這是一個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所支持的自發性保育網絡。地質公園與我們較熟悉的國家公園有何不同?劉瑩三教授解釋,「國家公園的概念來自美國,美國是地廣人稀的國家,保育時傾向『無人荒野』的概念,當初成立國家公園時也未考慮印第安人的權益。地質公園的概念則來自歐洲,因其地狹人稠的特性,在思考保育時必定要考慮到居民,而取得居民認同的最佳途徑就是邀請他們共同參與。」

2010 年,林務局將利吉惡地選為社區參與推動地質公園的示範區,因為在社區林業計畫時就接觸到相關資訊,居民對地質知識並不陌生,更重要的是地質公園結合地方產業發展的目標與社區一致。「我們在讓更多人認識惡地的同時,塑造出產業的獨特性,讓大家一提到惡地就想到芭樂。這樣的目標剛好跟地質公園的理念完全相符,這本來就是我們想走的路。」曾怡潔說。

地質公園旨在邀請居民共同參與自然保育(圖為台灣地質公園位置,圖片來源:台灣地質公園學會

目前利吉社區已設計出一套生態旅遊遊程,未來除培訓更多導覽員、將社區活動中心設為地質館外,還要更凸顯地質公園與產業之間的連結。考量到惡地土壤易被沖刷的特性,一些果農逐漸有意識地改為草生栽培,「不過現在還是有些人會用除草劑,未來希望能將利吉社區出產的水果,整合在地質公園這個品牌下,同時也藉此說服更多人慢慢改變耕作方式,以維持一致的品質。」曾金仁說。在這塊地質破碎的土地上,一種與自然環境緊密相關的地方認同,正逐漸膠結成形。

不過將在地產業與地質公園結合這條路,對富源社區來說要稍微辛苦。富源與利吉雖有相同土質,農業發展卻受限於缺乏灌溉水源,但居民仍持續思考著轉型的可能性。2011 年,社區獲林務局補助進行生態調查,發現社區中不乏朱鸝、黃鸝、環頸雉等保育鳥類,還能見到野兔、穿山甲、食蟹獴出沒。不過其中最令人津津樂道的,還是林龍清與鳳頭蒼鷹的故事,這位素人生態攝影師已經連續紀錄鳳頭蒼鷹五年,拍下數十萬張珍貴照片。林龍清說,鳳頭蒼鷹每年都會回到同一棵樹來育雛,「可惜那棵樹被 2016 年的尼伯特颱風吹斷了,不過雛鳥離巢初期還是會跟親鳥要食物,那時候就會聽到叫聲,就可能發現新的巢位在哪裡。」

身為雞農的林龍清,與會捕食小雞的鳳頭蒼鷹原本是不共戴天之仇,會開始觀察鳳頭蒼鷹的生態其實是因為巧合,「因為那個鳥巢剛好就在我每天去雞舍的路上,既然社區有在做生態調查,就想說經過的時候順道觀察一下。」

這一看看出了興趣,為了拍到清楚的照片,他自費購買長鏡頭、縮時攝影機,看到雛鳥的可愛模樣,不忍牠們因親鳥被毒殺而餓死,心念一轉,決定與牠們和平共處。「鳳頭蒼鷹其實也算正人君子,不會說吃兩口再去攻擊別隻雞,牠一次吃不完會分早餐中餐晚餐吃掉。以前我們沒有保育觀念的時候,會利用牠這種習性去下毒,一隻雞可以毒死好幾隻鷹,因為牠們看到有食物沒吃完都會回來吃。後來經過調查發現,鳳頭蒼鷹的食物來源很多,像是石龍子、老鼠、其他鳥類的雛鳥等。牠大多只抓一個月齡以內的小雞,所以現在我們就等一個月大再放出去,再加上圍網就可以把損失減到最低。還有一個辦法是我們飼養過程中會淘汰一些不健康的雞,就放在比較明顯的地方讓牠去吃。」

鳳頭蒼鷹與雞農間的恩怨有了快樂結局,不過果農與野生動物間的關係還是有些緊張。富源近年正在推廣的牛奶果,有不少都進了白鼻心的胃。「白鼻心還是有點傷腦筋,牠都會來偷吃我種的水果,像芭樂十顆有七顆都會被牠吃掉。而且食量驚人,牠們會整個家族一起出來吃。龍眼結果期時晚上頭燈一照都很容易看到。我因為是種來自己吃的,所以還無所謂。像芭樂我種三十棵,其實吃不了那麼多,一半以上都餵給白鼻心了。」林龍清坦言,對於以果樹為經濟來源的農人來說,「這個問題可能還是無解,就看他怎麼想。不然就是種多一點,牠吃也吃不了那麼多。」

富源村生態豐富,左圖為鳳頭蒼鷹;右圖為白鼻心(照片來源:農村再生計畫富源社區介紹

將野生動物轉化為資源,或許是解套的方法之一。除了林龍清所帶領的夜間觀察,社區也整理出一條生態步道,為螢火蟲、蝴蝶營造棲地,步道終點還能俯瞰壯觀的惡地地形。社區生態旅遊今年已舉辦過兩次踩線團,未來若能與當地餐飲、民宿業者進一步合作,不失為極具潛力的發展方向。

然而居民們對社區未來的規劃,卻受限於一個歷史因素。1952 年,為確保蔗糖生產,經濟部指示台糖自營農場土地不予放領,至今富源村仍有將近百分之七十土地為台糖所有,再排除國有財產局與縣政府等機關持有的公有地,私有地極為稀少,大部分居民都是向台糖承租土地。居民林先生說:「現在能養雞的都是早期的雞舍就地合法,不能蓋新的。要蓋新的話,只有私有地能申請牧場登記。」前理事長羅裕峰說:「不要說像停車場這種簡單的建設,就算我們想種一些高經濟樹種像櫸木、牛樟也不行,因為台糖是短期租約,不允許造林。像我們之前申請農村再生計畫,水保局可以補助我們做一些硬體設施,也是因為卡在地是台糖的沒辦法做。」

2011 年時,富源村唯一的小學被裁撤,也對社區發展造成不小的打擊。現任社區理事長王應福說:「以前學校還沒裁撤的時候,校長跟老師都是我們的後盾,社區的一些文書工作、文宣設計等,尤其需要用到電腦的事情,他們都幫了很多忙,我們學校雖然小,但老師跟小朋友、家長都打成一片,關係很密切。所以說一個社區沒有學校影響很大。」

原富岡國小富原分校(照片來源:自由時報

居民原本希望化危機為轉機,將校地規劃為背包客棧、露營地,甚至以假日學校形式,轉型成像是草嶺的生態地質國小。但校地產權屬於臺東縣政府教育處,必須通過公開競爭型提案評比,才能取得使用權。羅再銘村長說,「縣府的立場是希望未來經營校地的單位有一定的獲利能力,才能增加縣庫收入,這點社區一定是比不上外來企業,但我們對它是有感情的,當初建校時縣政府也沒錢,是村民出錢捐地蓋了這間學校,對財團來說它可能就是一個生財工具,但學校對社區來說就像我們身上的一塊肉一樣。」

無法取得校地經營權,也使社區積極推動環境教育場所認證的努力受阻,「申請環境教育場所需要一個解說中心做為辦公室、簡報的場地,而且這個場地要合法。在富源缺少私有地的情況,學校是少數合適的場所了。一個社區動起來想要做一些事是要醞釀很久、很不容易的,那社區好不容易動起來了官方又不支持,那殺傷力真的很大。」羅裕峰說。

校地經營權的歸屬,反映出社區居民與縣府對「發展」的不同想像,而這不同的想像又隱含了一個重要的提問:在利吉混同層、乃至於臺灣這地質脆弱的島嶼上,什麼樣的開發、生存模式才是最適合的?

第四章:人如何生存在這脆弱的島上?

世上廢墟建築何其多,石頭卻無一是廢墟。

蘇格蘭詩人麥迪米德(Hugh MacDiarmid, 1892-1978)

2016 年 7 月,強烈颱風尼伯特在太麻里登陸,17 級強陣風打破臺東氣象站六十年來的紀錄,接著在 9 月中到 10 月初短短不到一個月的時間內,臺灣又連續遭遇四個颱風侵襲,最後成形的艾利颱風雖只是輕颱且未登陸,卻在臺東帶來驚人雨量,那是在利吉、富源住了一輩子的居民記憶中不曾有過的大雨。在艾利颱風最接近臺灣本島的 10 月 6 日,臺東外海湊巧又發生芮氏規模 6.0 的地震,7 日開始,富源村便陸續傳出地滑災情。受災戶之一林先生形容:「地滑不像地震或土石流,是慢慢的位移,你完全不會感覺到它在動。只會聽到建築物結構慢慢被扯開的聲音。我就覺得奇怪,為什麼我家天花板的輕鋼架會一直掉下來,後來看到院子前面水泥地裂縫越來越大,才確定是地層有在滑動。」中央地質調查所區域地質組組長李錦發解釋,泥岩雖具有滲透率低的特性,「但如果長期下雨,雨水仍會經由泥岩本身的節理縫隙下滲至深處,在斜坡上就容易產生滑動面,再加上地震搖動,雨水更易下滲至地層深處,大型的滑動就容易發生。」

說起從尼伯特到艾利帶來的一連串災情,曾怡潔感嘆道,「我覺得這幾年的氣候是有比較亂。」不過曾金仁認為,把氣候變遷視為人類造成、「自然反撲」是一種傲慢。他認為這場雨就像「板塊的擠壓造成山脈抬升,抬升之後又山崩」,是一種自然界的循環。

富源村地滑災情(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某方面來說,曾金仁的想法不無道理。地質學上的重要法則均變說(Uniformitarianism,或稱漸變說),於十八世紀由赫頓(James Hutton)提出,並由萊爾(Charles Lyell)發揚光大。均變說的核心概念為「自然法則自古至今始終如一,受這些法則支配的地質作用,其強度與速率也一直維持恆定。」均變說支配了地質學界一百五十多年的時間,直到一九八○年代發現恐龍滅絕的主因是巨型隕石撞擊,地質學家們才確認強度異乎尋常的事件也是形塑地景的力量。地質學家貝鳶業如寫道:「但這些事件並未違反均變說原則,因為它們也同樣為不變的自然法則所主宰。換句話說,以地球的長期觀點來說屬均變之事,對人類而言卻可能是天大的災難。」[2]已有許多研究發現,全球各地強降雨頻率的增加與全球溫度上升密切相關,而臺灣降雨強度的變化,又比中緯度國家來得劇烈[3]。不論是甘蔗、香茅、養羊業的興衰,都與全球化脫不了關係。如今影響著這個小島上的小村落的,是全球尺度的氣候變遷。

其實在 2015 年,地調所就已公告了臺東縣的山崩與地滑地質敏感區,2016 年又陸續將利吉混同層及其蛇綠岩系外來岩塊、小野柳濁流岩劃為地質遺跡地質敏感區。然而這些措施僅止於提醒作用,對開發行為並沒有任何約束力。即便如此,地質敏感區的劃設仍時常引發「影響房地產價值」的擔憂。但地質技師公會技師紀權窅說:「臺灣是全世界災害密度最高的國家,敏感區是避不開的,地質敏感區顧名思義,是敏感的地區,而不是不治之症,劃設敏感區的用意是要民眾提高警覺,既然對某些東西過敏,就應該注意身體的調養,而不是發病之後才在哀聲嘆息。」

許多利吉、富源的居民,並沒有將惡地視為不治之症。曾金仁藉由日常觀察、田地水土保持的經驗中所累積的心得,發展出一套有別於專業工程師的知識體系:「像利吉國小後面有個地方每年遇到颱風就崩塌,因為那時候我有朋友在縣府,我就建議他要怎麼設計才不會再崩,他剛開始也不相信,但後來照我的說法做了之後就沒有再崩了。這裡的地質結構工程師也許能從書本、數據上得知,但我們在地人才是最了解的,他們即使來現勘也只能看到表面。簡單說就是他們懂的我們不懂,我們懂的他們不懂。」

富源村地滑災情(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富源村地滑災情(照片來源:作者提供)

林龍清的七間雞舍,有兩間因為尼伯特颱風與長期地層滑動的影響已不堪使用,他卻看得很開。他說自己從小就會觀察到地層慢慢滑動的現象不斷發生,「外地人都說富源有『會走路的山』,但對我們當地人來說是有點少見多怪。你說會因此想搬走嗎?也不會,因為看多了。真正陡峭的地方我們也不會去開墾,比較平緩的地方也會滑動,但就是慢慢的。我們就是跟這種地質特性共存。」

利吉混同層的特性,對一些與它共存了數十年的在地居民來說並不那麼可怕,但對於像美麗灣渡假村這樣的大型開發案來說,仍是一種無聲的警訊。美麗灣渡假村位於富山村都蘭灣南端,當地阿美族人把這裡稱為 Fudafudak,意指「美麗的沙灘」,但其建築充滿侵略性的配色、巨大的水泥量體,恰恰將原本的美麗景緻破壞殆盡。莿桐部落居民、也是反美麗運動要角的林淑玲說:「你走在海邊會感覺到沙灘變硬了,因為底下被埋了工程廢棄物。」

美麗灣渡假村的爭議,早在興建之初就已開始。2004 年,業者規劃總面積六公頃的國際渡假村,卻以免做環評的 0.9997 公頃進行飯店主體開發,引發規避環評及後續一連串違反原基法等爭議。近十年來在反美麗灣的大小戰役中,林淑玲可說無役不與。但在此之前,她其實毫無社會運動相關經驗。林淑玲的投入要回溯到 2007 年,當時臺東大學的彭仁君老師找上她和幾個部落居民,討論規劃生態旅遊的可能性。「那時候我們組了一個協會,有的協會幹部就去學浮潛、取得執照,不過學這個還是相對簡單的,比較難的是跟別人介紹部落是從哪裡來的?大多數耆老的記憶都是從日本時代或戰後開始,但我想要挖掘、追溯更久遠的歷史。因為做傳統領域調查,才知道部落是因志航基地興建,才遷徙到莿桐這個地方,有些族人甚至因此遷徙到金崙,所以金崙這個以排灣族為主的地方才有一個阿美族聚落。部落中還有其他人是從其他地方遷徙來的,像我爸爸是從馬蘭來的,他們從小就是為了生活、為了耕地一直在遷徙。」

也是在 2007 年,開發業者在臺東環保聯盟要求下到部落開說明會,「那時候說明會的氛圍就是『如果你們贊成開發就舉手』,根本無法去談更細節的東西,比如你說會愛這片海不會汙染,但具體是要怎麼進行?」林淑玲回憶。會後她與環盟成員交談,才知道自己的家被劃入第二期工程預定地。這個事實與她先前所接觸的部落文史調查聯繫到一起:「部落以前就被迫遷多次,現在美麗灣來了,是不是又要被迫遷?」

幸好在纏訟多年後,最高行政法院於 2016 年 3 月 31 日判定臺東縣政府第七次環評結論無效,接著在 4 月 21 日判決業者復工屬違法,縣府敗訴定讞,然而即便如此,要恢復阿美族人記憶中的美麗沙灘仍是遙遙無期。這棟號稱要「與臺東共生共榮」的建築,終究成為 Fudafudak 上的巨大廢墟。

美麗灣渡假村(照片來源:Yoxem CC BY-SA 3.0 commons.wikimedia.org

人為建築會成為廢墟,但岩石不會。石頭在原住民文化中,除了標示田地邊界、石砌田埂防止水土流失、用作家屋基石、建材外,泰雅族還有埋石立誓的傳統,以岩石相對於肉身之易朽,象徵誓言的有效性。1933 年,日本人首度在都蘭發現新石器時代遺址,1985 年考古學家連照美教授進行發掘,發現大量石器、石壁與石棺,近年都蘭部落在遺址入口處樹立一座「阿美族發源地」石碑,碑文記載了部落因地震、海嘯而遷徙的歷史。都蘭的阿美語 a’tolan,即是岩石堆疊與地震頻繁之意。大地碎裂,誕生了岩石,碎裂的岩石成就了最早的人類文明[4]

對海的子民阿美族來說,海裡的每一顆石頭都有名字。林淑玲細數石頭們的命名由來:「kaiyakai(階梯)是退潮時會露出來,可以走過去採集海產的一列石頭;fanaw 是一塊進行祈雨或祈求晴天儀式的石頭。大多是依照石頭所在地的資源、外型來命名,或是 fashaywan(風箏石)這樣有傳說的地方。也有很生活化的命名法,比如說有某位族人曾經從某塊石頭上掉下來,之後那塊石頭就以他的名字命名。」

林淑玲積極投入反美麗灣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這些與族人原有生活習慣密切相關的傳統地名與記憶,可能會因開發案而改變、消失。「為了要去飯店上班,就不會再去海邊了,就不知道海裡面有什麼變化了。像老人家會跟我們講說,以前海裡魚很多,現在都沒有了。在我記憶中,我的阿公、媽媽晚上都會下海採集,隔天早餐就可以吃。開發案來了之後,這樣的生活還能持續嗎?我們記憶中的美好生活會不會下一代就沒有了?」林淑玲的感慨,令我聯想起從盤古大陸分離的五大洲,孕育出各自獨有的生態、景觀。但全球化導致的生物遷移正在逆轉此一現象,外來種使全球各地的同質性越來越高,如同漫山遍野的銀合歡。《第六次大滅絕》的作者寇伯特(Elizabeth Kolbert)形容這是「人類用另一種方式將地質史高速倒轉」。在這個趨勢下,人類將創造出生物相極為相近的「新盤古大陸」[5]。而將外來企業視為「發展」的唯一途徑,是否最終也將抹除所有「地方」的差異?

除了美麗灣渡假村外,杉原灣周邊還有杉原棕櫚濱海渡假村、黃金海渡假村、娜路彎大酒店預定地,都緊鄰著不穩定的利吉混同層。2015 年 7 月 29 日,地球公民基金會等團體與部落族人帶著利吉芭樂來到環保署前,高喊「利吉混同層要種芭樂不要種飯店」的口號,要求在海岸法適用地區劃定前,暫緩審查杉原棕櫚案。雖然此次行動成功促使環保署暫緩審查,但隨即在 2015 年年末,臺東縣政府從議會到縣長,都公開表態要刻意拖延海岸法子法訂定,否則「臺東的海岸線從此將拿來長草。」[6]

杉原灣周邊還有許多開發案,都緊鄰著不穩定的利吉混同層(圖片來源:公民行動影音紀錄資料庫

但除了「長草」、「引進外來企業」之外,利吉惡地地質公園的社區參與,所展現出的正是「發展」的不同可能性。而推動地質公園的目的,也是為了讓人們更能聽見大地的脈動,「當人理解大地的規律,就算是生活在地質敏感區,人與大地也能和平共存,人會以自己生長的土地為傲,大地也會守護依賴她維生的子民。」紀權窅說。日趨極端的氣候與破碎的地質,都無聲質疑著大型開發的思維模式,而利吉的農業與富源的生態旅遊,卻隱藏著與大地和平共存的答案。我問林淑玲,拒絕外來企業後,部落有沒有發展在地經濟的可能?她說務農或許會是一條出路:「當然我們不能否認人口外流、老化的問題,但不代表我們不能做些什麼。我覺得以加路蘭、莿桐或杉原來看,我們缺少的是土地。如果有土地再加上正確的農耕策略,就不一定要去外地工作。像南迴有幾位排灣族青年不就因為種小米、紅藜很成功?是不是這些公有地不要再 BOT 給私人業者,而是讓部落來耕種?」

不論是農業或生態旅遊,在地經濟的發展與地方意識的建立密不可分。林淑玲現在正在進行的傳統領域地圖繪製工作,其實正逐漸建立起族人對自己族群、土地的認同。「我們現在就是在爭取時間,告訴更多人這些歷史。現在還是有不少年輕人不知道杉原棕櫚預定地是他們的傳統領域。我覺得在標示這些傳統地名的過程中,部落對土地的認同也在加深,未來若是再有開發案進來,也許他們會有不一樣的想法。」我又想起均變說的信條:「現在是通往過去的一把鑰匙。」而林淑玲等人的努力,是要從過去尋找如何前進的契機。


  • [1] 小黃山的正式地質名稱為「卑南山礫岩」,是由徐鐵良在 1956 年所命名。卑南山礫岩中的礫石大多來自臺東縱谷西側中央山脈的變質岩,因膠結鬆散易受侵蝕而呈現鋸齒狀山峰、直立崖面及岩柱等地貌。中國黃山主體為花崗岩,因垂直節理發達,經歷冰河侵蝕與風化作用才形成如今的樣貌。兩者的岩性與經歷的地質作用都大不相同,確實不應稱為小黃山。
  • [2] 均變說核心意涵與發展,參見貝鳶業如,《地球用岩石寫日記》,頁 44-46。
  • [3] 參考 2011 年臺灣氣候變遷科學報告,頁 78。
  • [4] 本句化用自劉崇鳳,《我願成為山的侍者》(台北:果力文化,2016 年),頁 294。原句為:大地碎裂,誕生了石頭;石頭碎裂,誕生了樹;樹碎裂,誕生了火;火的生滅,成就了人。
  • [5] 伊莉莎白‧寇伯特,《第六次大滅絕》,黃靜雅譯(台北:遠見天下,2014 年),頁 241。
  • [6] 參考劉致昕的報導https://www.twreporter.org/a/taitung-protect-coast

本文文字出自:林書帆等著 《億萬年尺度的台灣:從地質公園追出島嶼身世》(新北市:衛城出版、經濟部中央地質調查所合作出版,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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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研究所畢業,在這個特別的系所學到蝴蝶的遷徙是文學,週期表是文學,山脈隆起大陸漂移亦是文學。現為電視媒體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