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隆國際論壇–擁抱限制的城市

撰稿: T.H. Cheng

本文為《CITY EXPO 城市博覽會-基隆城市國際論壇》中,論壇二: 〈擁抱限制的城市〉的講座紀實,與談人為Hendrik Tieben(香港中文大學建築學院院長)、康旻杰(國立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副教授)。

聯合國人居署(UN-Habitat )在2016年第三次會議上提出了一套「新都市課題」 (New Urban Agenda),其中強調「都市包容」的重要性,以「不遺漏任何人」的城市 (City leaves no one behind)作為2030永續發展的指標之一,也為這次講座提供了一個論述的框架。兩位講者藉由自身觀察,參與基隆改造的經驗,分享此一理念如何落實在未來的發展裡。

台大城鄉所的康旻杰老師以「惜陰 懷陽 基隆城」為主題,描述這座海港城市長期以來較為隱晦、遭人遺忘一面。基隆市近幾年的發展雖有目共睹,然而它不僅僅是一座觀光客眼裡的微笑港灣,充滿明亮的笑臉與前途,在許多方面,底層勞動力如印尼漁工的生活卻相對受到忽視。因此,在討論都市包容議題之際,就不能對看不見的一面視若無睹。

基隆受限於先天的地理條件,濕冷多雨、腹地狹隘,使它天生自帶一種「陰性」的幽微特質。相較之下,「都市更新」則經常是一種「陰轉陽」的過程: 藉由大刀闊斧的拆除、重建,讓光明透進陰暗角落,從而抹去黑暗。有鑑於此,康老師提出了「惜陰城」的概念,透過一系列當代藝術家的觀點,來探討基隆骨子裡的城市性格。

對日本攝影家森山大道來說,台灣的記憶有⼀種「臍帶相連」的感覺。(圖片截自「森山大道的台灣街拍」)
本土攝影家眼中的基隆。圖左: 林官賢,基隆物語。圖右上、下: 賴鐸洋,時代巨輪下的造船藍領。(圖片來源: 報導者2016)

當然,藝術呈現對於描述城市的性格,也可以是一把兩面刃,尤其是攝影。不少攝影家都擅長藉由獵奇式的取景來展現一種「潮人」的時尚氛圍,用以獲取廉價的審美回報。箇中差異端看創作者能否以高敏感度深入田野。日本著名街拍攝影師森山大道、山內道雄等,都曾對充滿鐵鏽、鹹腥海風、港口氣味的基隆深深著迷。然而,他們鏡頭下呈現的眾生相,以外來者的視角觀之,究竟是在浪漫化基隆,或是體現了這座城市某些不為人知的本質?

本土的攝影家當然也不曾缺席。阮義中的八尺門系列、關曉榮1985年的〈百分之二的希望與掙扎──八尺門阿美族生活報告〉等,以人類學家蹲點式的深入參與,對促進原住民權益有著關鍵的啟蒙作用。在他們的鏡頭下,可見到人們為了生存而不懈奮鬥,面對真實生活展現的意志。「港都夜雨」一曲中,楊三郎、呂傳梓則融合了駐台美軍的爵士藍調風格,身處異鄉的遊子心情,捕捉到陰雨紛紛的一襲淒美情調。

在電影方面,侯孝賢的「悲情城市」早已是基隆的一張名片。然而,據說本片所欲傳遞的城市氛圍,其實是受到鄭桑溪1960年拍攝的一幅「少將頂」所啟發。近年來,親愛的房客、緝魂、黑暗之光…等國片,都試圖發掘基隆看不見的、表象之下的一面。康老師也引用了舞蹈劇作家「潮」林麗珍對基隆山海的描述:「基隆的山很小,山跟海好像是,山只是海潮起來的一個連續而已,所以雨水下去以後它跟著…就上來,然後再帶回潮水裡面,你看多美妙」短短數字,將許多人眼中的窮山惡水、狹小腹地,化為一幅擺盪於山海潮之間的浪漫詩篇。

鄭桑溪《少將頂》 (圖片來源:網路)
圖左:無垢舞蹈劇《潮》,林麗珍。圖右:吳天章作品《再見春秋閣》 (圖片來源: 凝視雨都-藝術家的基隆)

這也是一座屬於幽靈與鬼魂的城市。港口充滿離別、眷戀,與說不完的鬼故事,藝術家吳天章說: 「我不怕鬼,鬼的世界是人創造出來的,目的是撫慰人心,並延續人們的思念。」相較於人們普遍忌諱談論鬼與死亡,康老師舉出如台灣的中元普渡、墨西哥亡靈節等大受好評的活動,描述如何看待死亡做為生命循環的一部份。

綜合以上觀點,康老師提出了「惜陰城」的概念,主要關注下列幾個面向:

  • 因特殊氣候、地形地貌、空間條件所限制的都市特性。
  • 被主流觀點及視野忽略的空間社會及懸置狀態下的空間及地景。
  • 都市中隱形的勞動力及邊緣社群。
  • 包容性的都市空間、社會、及文化想像。
  • 被大歷史排除的微敘事、庶民經驗、民俗文化及傳說。
  • 不馴服的非正式性、地下文化及次文化。
  • 可感知但難以言喻的慾望、恐懼、死亡、壓迫等都市經驗及情緒。
  • 時間(光陰)向度的變化。

在地實踐方面,康老師以他親身參與的「空間囹泊(Spatial Limbo)–懸置地景中的都市敘事」一案為例,來書寫和平島的大陳聚落地景。此地由於都市更新,長期處於某種「懸置」的狀態之下,然而,社區之間的相互照料,不同族群(客家人、阿美族人)之間透過宗教交流如陣頭等活動,為底層生活提供了真實的況味。另一件計劃則描述了河港城市裡逐漸被遺忘的河系: 基隆雖是海港,然而底部其實有許多看不見的河道、暗渠隱隱流動。這座城市的水文變化,如旭川運河、蚵殼港、牛稠港等,在合併、加蓋的過程中,為了符合現代社會對工程與效率的追求,原本蜿蜒的型態逐漸改變。即使遭到基礎設施如高架橋的切割,依然能從縫隙之中嗅出一絲人與天爭的生活氣息: 這些都是在地生活的真相。

在康老師分享的過程中,筆者不由得想起永續建築學家Kim Sorvig在談論地景照明的一句名言:「頌揚光明,尊重黑暗」(Celebrate Light, Respect Darkness)。身為都市規劃者,我們早已習慣了宏觀、積極、正面的發展模式,其中最常見的思維之一,就是如何將城市的「限制」化為「潛力」。然而從另一角度想,如何在無可迴避的宿命下,擁抱限制,而非一味轉過身去,抹除黑暗: 抱持「惜陰懷陽」的心態,也許更能夠發現另一幅充滿包容與人味的風景。

和平島大陳聚落的常民地景 (圖片來源:康老師投影片)

香港中文大學建築系教授Hendrik Tieben則從外來者的角度,點出了基隆面臨的挑戰,包括舊時海事工業如造船廠的萎縮、與台北的不公平競爭、氣候整體不佳、人口減少、失業率增加、健康等諸多問題。這些議題,對一座正在轉型中的海港城市都不算陌生,西方許多城市也經歷過類似的結構轉型。然而地形限制、基礎設施殘留、空間碎化、對平價住宅的需求、縣府規劃與港務單位之間的分歧等等,都讓這些蒙上一層基隆獨有的色彩。

Tieben教授表示,當他參訪基隆時,已有不少專案計劃持續進行中,這些議題大致可分為六大重點:

  • 挹注資源強化城市內部及與周邊城市的連接性
  • 新增公共與文化空間來活化水岸
  • 連接城市內不同地形高程的設施
  • 強化地方認同感的社區再造
  • 近代歷史建物的活化整修
  • 老舊住宅區的更新與可負擔的平價住宅

當時適逢聯合國剛發布的「新都市課題」之際,他也順道將「都市包容性」帶入了基隆與台北發展的討論裡。 Tieben教授認為,基本上,上述六點提案都很合理,只是實踐的過程須要多一點時間。因此,如何針對既有規劃作進一步的強調,並思考額外的做法,將會是他這次演說的重點。

首先,在強化城市內部及與周邊的交通方面,儘管基隆距離台北都會區很近,但由於地形封閉,導致兩地之間的交通並不如想像中方便,沒事也不會特地走訪(至少對一位長住台灣近二十年的外國人而言,首次造訪基隆也不過是近三、四年的事)。然而不論基隆,或八里,都是能為台北打通海洋的門戶。換句話說,若能擺脫地方派系紛爭,放棄競爭念頭,基隆其實對台北有大大加分作用。

圖左:基隆、八里具有側翼的功能,可幫助台北打通前往海洋的途徑。圖右: 香港中環(Central )與香港仔(Aberdeen)之間,可藉由黃竹坑地鐵快速相連。(圖片來源: Tieben教授投影片)

另就是,對從台北來的國際訪客而言,通往基隆的交通經常令人感到困惑,即使在抵達的當下,「海港」的印象或許也不如預期。Tieben教授以鄰近的香港為例,說明台北101與基隆之間的直線距離,約略等於中環到香港仔(Aberdeen)的距離,然而後者交通則便捷的多,戶外的山海美景也是隨處可見。

再者,香港周邊郊山景點如橋咀島(Sharp Island)的沙灘、海灣等,在疫情期間重新流行了起來。原本習慣週末去購物的民眾們,紛紛轉向郊區擁抱戶外自然風光,這些地點都位在距市中心一個半小時內可抵達之處。使用者不僅僅是觀光客,還包括了大量移民、外籍勞工和新住民等等,這些少數族群多半沒有私家車,因此便捷的交通方式,會大大影響他們出遊的意願。

關於城市內部的連結,Tieben教授再次提到香港。它和基隆同屬多山島嶼,但海岸地形則相對平坦,因此港濱也吸引了大量人們來此從事自行車休閒活動,也為城市內部提供了更有效率及永續的移動方式。在垂直連結方面,他以波特蘭的空中纜車(Aerial Tram)為例,探討大眾運輸系統如輕軌等,如何延伸既有軌道,結合纜車等,巧妙的連接起水岸動線。值得一提的是,波特蘭纜車主要目的並非用於觀光,而是連接到俄勒岡醫科大學(OHSU)及附設醫院,提供病人、醫護研究人員等快速往返的功能,有效地與波特蘭市中心接軌。然而就基隆空間不足的現實面考量,或許興建電梯設備是更有效率的垂直移動方式。

香港沙田至大美督一代是單車旅遊的熱門地點。(圖片來源: 香港旅遊發展局)
「工二建築」在信二路打造的防空洞,可垂直抵達上方的中正公園。(圖片來源: 丰宇影像 Yuchen Chao Photography)

關於如何充分發揮基隆的地形地貌特質,Tieben教授提到一些有趣的零碎小空間,例如快速道路下方的河道周圍。這些由基礎設施切割所剩無幾的畸零地,新舊並陳、尺度紛雜,在過去經常顯得髒亂。然而,此種限制也是改變的契機。以佛羅倫斯老橋為例,透過在地工法銜接起新與舊建物,使其成為一幅極其有趣的建築風景。作者強調,此舉本意並非為了觀光,而是面對衝突、擁抱限制,思考不同產權、類型、規模的建物如何搭疊在一起,不僅最大化利用了剩餘空間,本身也是一種包容性的展現。

氣候同樣對城市空間有著深遠影響。加了頂棚的天橋是基隆城的文化地景之一,用來連接各處不同高程,並提供遮陰擋雨的功能(雖然從數據看來,基隆與台北差異並不大,同屬夏季炎熱、冬季多雨潮濕)。Tieben教授拿義大利波隆那的長廊來類比,說明氣候風土是如何影響一座城市設施建造(當然,對照後者文藝復興的美學傳統,這樣的類比也頗引人玩味)。

佛羅倫斯著名觀光景點老橋(Ponte Vecchio),可見到不同年代建物相互堆疊的景象。 (圖片來源: Tom Christensen)
2001年電影「千禧曼波」中,女主角回眸的經典場景出現在中山陸橋,如今已拆除。 (圖片來源:網路)

此外,在夏季悶熱多雨的前提下,室內公共空間若能提高體感舒適度,將能大大改善民眾走訪的意願。Tieben教授以MVRDV在鹿特丹的市場大廳(Market Hall)為例說明,原本他以為這又是另一座展現建築師浮誇自我的作品,然而實際走訪後才發現,對一座曾遭戰火摧毀,人際疏離,同樣粗曠陰冷的海港城市來說,這棟建築創造一個充滿凝聚力的室內公共空間。利用壁畫來提升整體印象,引入有質感的色彩,既不過度鮮豔、也沒有卡通公仔,而是恰如其分地融入了整體空間,視覺上的改造也為市容帶來了明亮愉悅的氛圍。

最後則是關於基隆的意象與認同。人們經常透過一座電影來認識城市,電影畫面有時甚至成為一股浪漫的驅力,促使人們在城市之間移動。不用說,基隆是一座充滿經典影像的電影城市(Tieben教授提到當初想定居香港的理由之一,便是受到王家衛導演的「重慶森林」所影響),因此,擁抱城市獨特的性格,使其成為令市民引以為榮的一部份,例如考慮契合雨都形象,舉辦相關主題的節慶活動等,也是建構城市意象的手法之一。

上述幾點在都市發展歷史上並非特例,且都有跡可循,目前基隆也朝著積極正確的方向實踐。然而Tieben教授不忘強調,以上終究是以一個外地人,站在旁觀者的立場所提供的觀點。

MVRDV在Market Hall室內引入鮮明色彩,改善整了整體的空間氛圍。(圖片來源:網路)

當過除草工人,寫過學術論文,做過地景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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