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人機的當代天空

文:簡旭伸、白豐誠

這幾週來自中國的無人機,無論是中國民眾從廈門飛到金門的空拍機,或者解放軍穿越海峽中線的軍用無人機,都挑起臺灣討論無人機議題的敏感神經。面對這些愈來愈多飛行機械的天空,大眾可以怎麼應對?或者說,無人機是如何進入大眾視野的?我們除了要看到軍事用的無人機之外,也要看到廣泛應用在各領域的無人機帶來哪些議題。

在這篇文章中所稱之無人機,是「無人航空載具」,不僅是狹義的四軸無人空拍機,也包含軍用無人偵察機、軍用四軸無人機、科學研究用氣象無人飛行器、農用植保機等等,都可包含在「無人機」概念之下(有些時候甚至火星探測的無人飛行載具也可算)。由此觀之,無人機所指涉的機械其實樣貌相當不同,不過也可以看出特徵:通常指稱飛行在空中的無人載具。

另一種觀賞天空:歡愉無人機表演到警覺另類「賞鳥」

近年無人機展演也成為各地方政府舉辦城市節慶、活動的重要表演節目。2022年初,高雄燈會極具特色的「聚光台灣 虎星高照」無人機展演,分別開幕與閉幕時開演。晚上9點45分,一千多台重約220公克,且能發出多種光芒的特製無人機,從高雄流行音樂中心旁漸次升空。這些無人機在空中移動,或聚合、消散,配合無人機燈光明暗與燈光顏色,在天空中描繪出由電腦演算的飛行路徑,構成各種動態立體圖像,包含:台灣島、晶圓、地球、愛心,甚至還有戴資穎。這種展演形式,在世界各地逐漸變成一種流行,使得科學技術、夜間展演、城市活動等不同層次發生變化。

2022年高雄燈會的無人機展演(來源:2022臺灣燈會在高雄

如果說我們的祖先藉由觀星傳承文化、說出故事,藉由夜晚天空產生文化性的連結,藉此形成某種由故事連結出了文化共同體。這些圖案試圖說出自己的故事,形塑並號召認同與情感,在這個層次上,無人機展演其實就是一種「人造天文」,它乘載了某些故事與文化。藉由這種人造天文,以城市行銷或節慶氛圍之名,成為一種「地方政府秀肌肉」的表演舞臺。因為可以在夜晚精準控制燈光明暗已經不稀奇,還要能夠將這些圖案組合排列,成為某種「精彩的表演」,才能打造現代進步的城市感。

不過這種當代的天空,若是在軍事語境下就需要特別注意。2013年,Ruben Pater就提出了這個問題:他認為我們的上空,已經充滿了這些當代的「機械鳥」。值得注意的是,這些機械鳥很可能不懷好意。和我們的祖先相比,他們藉由辨識天敵的輪廓以偵測危險、採取行動,我們如今也需要有些方法應對無人機稱霸的天空。這個海報中,除了我們比較熟知的四軸遙控無人機之外,也包含了各國投入軍事或科學研究的無人機,並指出其輪廓。

他設計了一款當代賞鳥與應對指南:無人機生存指南。至今仍開放下載,並有多國語言的版本(有繁體中文版),在這個海報的背後,指導人們遭遇無人機襲擊時,可以採取的躲避或攻擊行動:

21世紀的賞鳥活動:我們的祖先能通過輪廓識別遠方的天敵。我們能否對現今的捕食者們有著同樣的察覺力呢?無人機是遙控飛機,能被用來進行包括偵察和投放致命武力,營救和科學研究。大多數無人機現在都被各國軍方用來遙控監視和攻擊,而且它們的數量正在不斷增加…… 

若機械飛鳥們在不遠的未來成為司空見慣之物,我們就應該作準備去辨識它們。本生存手冊嘗試讓我們及後人熟悉一個不斷變化的技術環境。
Ruben Pater的當代賞鳥,使用反光材質,試圖象徵性地擾亂無人機視覺。(來源:DRONE SURVIVAL GUIDE

這樣的做法是為了提醒人們,當代上空因為各種型態的無人機,需要有所行動,或至少要能認知到威脅所在。而認知到威脅的關鍵,就是「看見」並能辨識出威脅。這種做法就是一種頗具創意的「進入大眾視野」的方式。

這些無人機的威脅,最主要來自於它「來自上方的視線」所帶來的戰略情報價值,以及其創造出測試敵國應變的灰色地帶。

近地空域成為國家或是人民的新空間?

無人機的飛行機動性高,可以在以往載人飛行器難以飛行的近地空域當中靈活穿梭,使得這一近地空域Nephosphere成為可被近用的空間。特別是那些遙控四軸無人機,因為它在許多意義上,讓我們的視線愈發精緻,得以從上空看見地面更微小的變化,意味著對治理對象(例如土地使用與開發、海洋資源、犯罪防治、交通分析甚至是戰爭等領域)得以更細緻化的觀察,藉此可以展開相關行動。

Tips

所謂近地空域 (Nephosphere),指的是國際民航組織的空域分類標準,將空域區分為A-G類,規定各有不同。Nephosphere就是較為寬鬆的等級G,通常在接近地表大約25公尺到300公尺之間。

一般民眾在四軸無人機的持有成本下降下,也可以取得接近近地空域的能力,讓市民也可以「直接升空」。若往好的方向來看,它可以成為市民參與土地相關事務的機會,我們可以藉由「上方的視角」重新審視政府的治理成果,以及那些溢出治理的現象,從而進行檢討。例如:環境團體會藉由空拍機,收集有關汙染事件、盜獵活動、違法砍伐、越界捕魚的證據,來維護土地、海洋與環境。在這個層次上更可以如GarrettAnderson2018)一樣相信,無人機具有帶來量體民主化的能力。

例如在烏俄戰爭中,由於一般民眾也能擁有升空的能力,無人機還是創造了一些新的參與國家事務的方式,使平民有能力在戰場上偵測敵軍,翻轉民眾在戰場上相對被動的狀態。此外,因為無人機的操作方式與電動玩具相似,讓這些年齡落在20-30歲,不擅長體力勞動,但對電玩操作熟悉的人,也成為精準打擊敵軍的戰力,「電動玩家成救國英雄」類型的報導也陸續出現。無人機在這個意義上確實有效地調動了以往不認為有戰力的族群

這種頗具少年漫畫氛圍的「參與國家」,我們也能在金門與廈門看到。比如最近幾週(2022年9月),中國人跨海丟垃圾挑釁、騷擾我國金馬地區,成為輿論焦點。無論對岸飛手認為這是一種「為國家做事」的行為,抑或是為了流量或好玩,讓過去的「政戰思維」從過去的軍方心戰文宣氣球、廣播和聲音,到如今民眾使用無人機並藉由網路傳遞畫面,可見愈趨複雜的兩國關係。並且,這種關係既發生在「天空」也發生在「雲端」中。在這個意義上,無人機的量體民主化趨勢,逐漸肉眼可見。

BBC亦報導台灣離島朝接近的無人機開火(來源:BBC

然而,烏俄戰事膠著期間,烏克蘭民眾與俄軍會使用無人機,收集相關畫面,作為軍方行動的參考。目前市占率最高的中國消費無人機品牌,也不免捲入這種多維度的政治角力中。質疑的聲浪認為,這些無人機的系統可能藉由顯示/暴露操作者位置,來協助俄軍防範烏方相關情報蒐集。此外,系統上的電子圍籬系統,技術上的特性也可能被巧妙利用,影響戰場局勢。

所以,以「安全」為名,國家治理的條理化力量也隨之進入無人機的制度論述當中,並打造特定新領域的公共空間,例如:規定禁飛區、相關機械編號納管、無人機證照考試等。Nephosphere航行的制度化,國家將其收編管理,在這個意義上很像海洋的條理化過程。例如Garrett和Anderson(2018)就認為,這有點類似過去愈發精緻的海洋治理,因為過往的海洋被視為沒被規管的空間,但隨著領海、經濟海域、船隻航道等制度創造,使得「公開的海洋」(open sea)消失。

更有甚者,也有可能成為國家員警以「維持治安」之名,藉由無人機執行監視、宣傳、情蒐,藉由無人機,國家可以更加靈活且低成本的進入治理終端,滲入控制目標。因此,無人機的「觀看」引申出的視線權力,可以是一種「自上而下」的觀看(由國家監視、觀測的),也可以是「自下而上」的觀看(基進的、市民的監督力量)。使其「上下」之意,遊移於社會性的治理層級與三維空間,呈現多維度的治理形式。

從遙測到「近測」:愈發精緻的時空解析度背後的反思

在過去的遙測手段,無論是衛星圖、航照圖,其空間解析度受制於距離,以及其飛行軌道、運動週期,影像本身可見的訊息有限。無人機的出現,使得這類「來自上方視角」的時空解析度愈發精緻。只要條件允許,我們對感興趣地域可以反覆測量,縮短測量之間的時間,以觀察地理現象在特定時間(可長可短)內的變化,若覺得空間解析度不足,只要飛得近一點,就可以解決,時間的解析度(temporal resolution)也同時被策略性(且帶有機動性)的提升了。

無人機可以靈活控制觀/監測的時間與距離,讓我們「上方的眼睛」看得愈來愈清楚且即時,讓機械延伸我們的感官。然而,這種「機械視覺」隨即引發一個人文社科所關心的問題:具體來說這些機械將會怎麼改變我們對真實物理世界的看法?人類藉由愈發精緻化、科技化的感官不斷延伸其勢力範圍(就像麥克魯漢的媒體),將會怎麼影響具體的真實世界?

Garrett和Anderson(2018)就曾指出無人機的多重感官:「飛行就像是一種體驗的過程,它改變的不只是我們覺得我們能做什麼,更改變我們如何思考。」若這樣理解,空拍機便是一種「認識機器」,我們可以將人文地理的敏銳帶入科技,理解無人機讓以往的遙測成了「近測」(proximal sensing)會有哪些影響?甚至能刺激存有論層次的想法(例如:科技、基礎設施、社會如何與垂直空間相關聯),以及認識論的問題(這些垂直空間如何影響人們的感覺、記憶、情感)。

我們認為,其中一個需要關注的重點,是影像的過度確定,或者掩蓋於科技之下過於清晰從而導致的盲點。簡單來說,就是我們很難將複雜的都市社會,以各項治理指標(人口、經濟、夜間照明、交通、貧困……)的集合來理解,或者將其視為「真實」,我們反而需要關照那些新視角看不見的東西。

繪製地圖總是與不對稱的權力關係相互交纏,當代的機械視覺也同樣如此,滲透入各地的機械編碼了許多價值判斷,打造並改變真實世界,因此這種反思才更應該被提出。此外,也如同專欄上一篇文章〈都市中的黑不是黑,白不是白〉曾說過,夜間照明被用來評估經濟福祉,但也可能隱含了資本主義潛台詞,有關勞動品質、環境成本就被隱藏起來。因此,對圖像的詮釋很可能意味著傷害與剝削。Mattern(2017)也說:

雖然我們透過機器「看見」了以往的製圖不可見的其他人類,但「我們也必須注意不要把窮人等同於他們頭上的茅草屋頂」。更甚者我們也可以看到海洋,在海上進行製圖等不同種類的認識論,他們如何形塑空間感知。

其實,製圖(或再現)需要承認各種方式都是基於一種「觀看方式/觀看之道」,涉及各種不同的文化傳統、社會脈絡與價值判斷,並且也從中產生政治性。

不管是方才交通部技術官僚追求科技治理,卻不相信常民經驗,又或者是秀肌肉式的無人機展演,甚至直接是戰場上的國與國關係等,都得時刻注意其引發的政治性。更重要的是要瞭解,大眾同樣可以有所行動,無論是以「當代賞鳥」的方式,或是「直接升空」的方式,檢討國土使用,甚至向烏克蘭民眾一樣,主動升空展開情報蒐集以守衛家園。

藉由無人機,我們可以從天空觀看,也改變了看向天空的方式,國家/城市治理過程也並不是以往的「由上而下」的支配關係,藉由無人機有可以擁有某種顛覆性的力量。因此,需要解析的是這種清晰的可見性「模糊了甚麼?」看不到的又是哪些東西?以及我們應該怎麼看?才有機會在無人機的討論當中,展望所謂的「量體(在此是天空)民主化」。

引用文獻

Garrett, B. and K. Anderson (2018) Drone methodologies: Taking flight in human and physical Geography. Transaction of the Institute of British Geographers, First Published: https://doi.org/10.1111/tran.12232.

Mattern, S.(2017)Mapping’s Intelligent Agents. Places Journal(2017年9月)。網址:https://doi.org/10.22269/170926。取用日期:2022年9月6日。

Shiuh-Shen Chien, & Dong-Li Hong, & Po-Hsiung Lin(2017). Ideological and volume politics behind cloud water resource governance–Weather modification in China. Geoforum 85: 225–233.


大學老師,關心島嶼的風、光、濕、溫、空氣與聲音。

博客來骨灰級會員,目前是台大城鄉所碩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