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lice Vincent 愛麗絲‧文森
就在二月的某個晴朗下午,我在例行通勤路線上轉了個彎,進入了鮑寧頓廣場(Bonnington Square),這裡有著一整列維多利亞式連棟排屋,靜悄悄地躲在沃克斯豪爾車站後面。
騎腳踏車很方便探索,不僅幾乎不受汽車干擾,還能隨時發掘許多低調的奇觀,例如鮑寧頓廣場周圍的排屋便是城市園藝的天堂:那兒長得就是一副大家都不顧鄰居想法、特地花時間和力氣綠化人行道與門廊的光景。
我被迷得神魂顛倒。在大家一般視為人行道或停放汽車的地方,居然有著宛如叢林般的寬敞花壇。巨大的樹蕨倚靠在路邊護石上,下方有一片嫩綠新芽,顯然之後就會開出水仙花來。有著漂亮木窗及磚砌拱門的維多利亞式排屋就正對著小植物園後門,這座植物園的熱帶樹林及杜鵑花並排在毛茸茸的柏木旁。
有棵梓木占據了房屋一角,其脫落的豆莢如同酥脆的茄子皮一樣散落在人行道上。扇形的棕櫚樹在藍天下形成鋸齒狀的剪影,葉蔭下綻放著原子彈頭般花朵的八角金盤。高大草叢從鋪路石的縫隙中發散出來,模樣煞是迷人,只是受天氣影響而變得蒼白脆弱。
在這些寬闊花壇之外,還有一些由盆罐、盒子、垃圾桶、鋁鍋及澆花壺所組成的花壇。而沿階草的深綠劍形葉片之所以沒有受到冬天的影響,很可能是因為這個地方已經用磚頭及樹皮自行形成了微氣候。我還看到淡綠色圍牆裡的小無花果樹長出葉子,還立了一個長期被忽視的警告「英國保健署物流財產」。
有株一葉蘭從鋼製垃圾桶裡冒出頭,還有一株愛冒險的水竹草盡情放任紫紅淡綠相間的葉子從塑膠窗框裡傾瀉出來,竹節蓼(是一種來勢洶洶的紐澳鈕扣藤品種)更大量生長到足以把任何可能的居住容器都掩蓋住,一片矮小的三角紫葉酢漿草海中抽出一枝球莖嫩芽,這種酢漿草顯然能在附近人行道的所有裂縫中生長。不過,偶爾還是會突然冒出一陣田園式怪象把眼前這幅熱帶風情打斷,例如伸出粉色舌尖般多皺花瓣的豐滿山茶花苞,恰好填滿花盆的黃色報春花,或是覆蓋著無名球莖嫩芽的水泥花盆,上面貼了個小標籤:「香提兒與詹姆士,婚禮油桃,一九九三年。」
即使沒有草坪、沒有花壇、沒有栽種計畫或適宜土壤,但對我來說,這些就算是花園了。它們的存在本身便是一種美。即便是未經訓練的眼睛去觀察它們,也會意識到這些小森林、這一層層的生命階段展現,都來自於不經意的種植意圖。因為這些樹木既是種嘗試,也是種樂觀態度,其壽命往往比它們的周圍房屋還要長久;若不是被幾百種形形色色的人居住過,鮑寧頓廣場也不會持續存在。
它們原本會像周圍堆滿吊車的建地一樣,將會蓋滿等待海外買家的華麗公寓,或是下班後便要出城回家的通勤族辦公大樓。然而,這些排屋卻因為善意和生存需求被保存了下來;而這區居民對街道所提出的薄弱主張中,園藝便是不可或缺的一環。
回顧七○年代末鮑寧頓廣場周圍百餘棟房屋,當時的面貌多是一片荒涼又黯淡。只見窗戶用磚封死,大門緊閉,屋內的地板在生鏽管道上慢慢腐爛,殘存斑剝的壁紙掉落,露出灰泥牆及那些棄屋者曾有過的生活。為了尋找可以居住的地方及得以保存的事物,年輕人會騎著腳踏車,在倫敦日益複雜及老舊失修的街道上四處尋找空房子。最終,就像我一樣,來到鮑寧頓廣場。有個新來的甚至形容這裡像個堡壘。
人們紛紛闖進,從後方破窗而入,或用撬棍撬開前門。對有些人來說,這是種跟時間賽跑的壓力,只要他們越快闖入並換鎖,就能越快完成時效、合法擁有占有該屋的所有權。但是對有些人來說,無論花費多少時間,打開自己家前門還是一種具有儀式感的象徵行為。
有位女性曾用一根撬棍,用盡洪荒之力打開了大門,她後來回憶道:「每拉起一顆釘子,都像是離我的家更近了一步。」這是個充滿意義和重要性的實際行動,是種源於棲息的需求,也是在不穩定且變化多端的時代中,對於恆久的渴望。
這個社區迅速發展起來,吸引了來自世界各地的人們,以便安居倫敦。周圍開始鋪設水管,安裝電線、窗框和家具,甚至吊燈都從垃圾堆裡被搜了出來,用來布置新居。而且,植物也進來了。看一下當時的照片及影片,就會發現蜘蛛蘭、蝴蝶蘭、肯亞棕櫚樹及天竺葵在窗台上,在臨時廚房的角落裡現蹤。打開窗戶,就代表空間向窗外的公園開放。屋頂變成了花園,鬱金香在天空下翩翩起舞,人行道上的空隙被綠色植物填滿,彷彿在人們還沒有整理好水管或電線之前,便已經為綠色植物預留了空間。
當花園設計師丹.皮爾森(Dan Pearson)在九○年代初來到廣場時,他的屋頂花園曾傲視著一片荒地,那裡曾有七棟房屋在閃電戰中被炸毀。有棵孤獨的核桃樹,是一九八三年該廣場第一批占屋者所種下的,周圍全是田旋花和大葉醉魚草,以及七○年代市議會一度好意安裝的遊樂設施遺址,並在庭院向外處隔著一道鐵絲網。
這片土地一直被人遺忘,直到一九九○年,某建築商向議會申請在這裡存放設備,提醒了他們此地的存在。渴望挑戰任何開發計畫的伊凡.英格利希(Evan English)成立了鮑寧頓廣場花園協會,並獲得了最後一筆用於公共綠化目的的補助款。皮爾森曾在二○○八年的一篇文章中回憶道:
鐵絲網被換成了欄杆,柏油路和水泥地被換成了草皮,在老房子的地下室裡鋪上表土,以打造一系列的升高花床。
當地居民會幫助種植,並舉辦慶祝派對。他們透過街頭市集收入挹注撥款基金,藉此購買更多植物及長椅。皮爾森這樣說:
這個花園為居民創造了一種新的自豪感……在廣場的生活已截然不同。適合野餐的草地每個週末都很熱鬧,我們看到那些從未離家遠行的人把公園當作他們家園的延伸。
這個花園被命名為「歡樂園」,算是對幾步之遙、十七世紀沃克斯豪爾歡樂園的致敬,同時也呼應設立目的。隔年,「天堂計畫」便開始實施,並撥款種植猶大樹及含羞草。二十五年後,等我再來看這座花園時,這些人行道就會變成一座叢林。皮爾森寫道:
爬藤植物(走)到了所有想綠化其建築者的牆上。人們很快就開始在自己房子前面的人行道上種植。窗台上出現了草本植物和鮮花,老舊電報桿被牽牛花和藤蔓植物占據,同時也出現了屋頂花園,所以我在自己的綠色小窩裡便不再感到孤單。
儘管有著不可計量的價值,但歡樂園和天堂計畫不只是照亮了廣場居民的日子而已。這二者更有助於合法化占屋者的反叛性:隨著九○年代的發展,占屋區居民組成了合作社和住房協會,更成功遊說理事會,以該地形塑出的精神來拯救自己的社區。
這些排屋還擁有另一座令人自豪的社區花園。在皮爾森搬進來之前,哈雷福特路社區花園(Harleyford Road Community Garden)就已經建好了。當地居民在一九八四年設計並種植了這片拆除喬治亞式房屋後所留下的土地,並保留了曾佇立在庭院花園的部分梧桐樹。而這就是我的發現。據說在歡樂園和哈雷福特路社區花園之間有條祕密通道,但我就只是穿過了夾在兩棟房之間一條看似神奇的小道。該小道通往一座鵝卵石鋪成的圓形天井,兩旁有四棵小樹,但沒有樹葉,所以我無法辨認樹種。外面有座花壇,上面點綴著瑞雪,滲進了冬季花園裡一片泥濘、綠褐色的寧靜。
這裡有一種中介的感覺,彷彿是個被城市圍困的青翠之地。花園兩側是坎伯韋爾區、奧沃區和沃克斯豪爾區之間繁忙的主幹道,我多數時候都沿著這條路騎車。警報器呼嘯而過,只見磚牆和腳下礎石長著綠色苔蘚,這裡的空氣更純淨,環境更安靜。紫色番紅花鋪滿了一隅,那兒的長椅空著,等待著更溫暖的天氣。石板路漸漸變窄,誘使人們冒險進入被樹籬和柵欄隔開的其他幽靜角落。
除了我,那裡沒有其他人,因為多數人平日下午都在工作。我在那裡站了一會兒,覺得自己既像被邀請又像是入侵,在感激這塊城市綠地口袋名單存在之餘,也為自己以前從沒來過而感到困惑。其實,在知道此地的歷史之前,我就意識到這裡是出於玩樂、原始衝動所創造出來的空間,亦是為其本身所造、既和平又美麗的事物。這裡不是公共花園,不是為了證明附近有什麼高樓豪華公寓;這裡只是去善用瓦礫碎石,為蓬勃發展的社區安裝一顆綠肺,讓市中心有個安靜、自然和學習的空間。這裡是倫敦高聳城牆下,另一種受控制的自由。那是個繾綣的冬日,每次只有那麼幾分鐘,空氣中回蕩著春天的低喃。午後時分,太陽已經降得很低,但還需要些時間沒入地平線。就在寒氣沁入指節之際,原本的湛藍天空逐漸和緩深邃。雨滴從不見雲的天際落下,路燈似乎亮得比平常早。奇怪的是水仙花綻放依舊,但雪花已開始慢慢飄落,這是即將更冷、更黑暗的徵兆。渴望生命的球莖綠芽突破土壤,光禿禿的樹枝抵擋著強風,顯然在經歷了一月那幾週的衰退之後,全新的月份便帶著令人顫抖、無法預知的能量到來了。明智的作法反而是縱情享受當下的天氣,因為它很快又會改變。
《這一年,我靠植物找回自己:讓疲憊歸零,綠活慢療重啟人生》
Rootbound: Rewilding a Life
作者: 愛麗絲‧文森 Alice Vincent
出版社:臺灣商務印書館
出版日期:2023/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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