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Punkekephant、謝宜暉
採訪:一心、李玉華、謝宜暉、王惇蕙
前言
目前任職於加拿大渥太華 Carleton University 的 Monica Eileen Patterson 博士,於五月底應邀至桃園兒童美術館擔任2024年兒童藝術教育論壇的專題演講人。Monica Eileen Patterson(以下裝熟簡稱 Monica)是一名博物館學家,也是一名獨立策展人與母親。奠基在過往過往的策展實踐、博物館學專業與(兒童)創傷回憶與歷史研究上,發展出「兒童博物館學」(Children’s Museology)的研究與倡議領域。
Monica主張,博物館不能只有研究兒童有關議題、為兒童產製展覽或活動,更應積極邀請兒童參與產製,認真回應兒童建議,進而促進兒童自主開創與博物館的連結,此舉不單鬆動博物館與兒童之間的關係,更是挑戰傳統博物館的功能與使命。團隊成員緊抓著這次難得的機會,不僅全程參與 Monica 的專題演講,並在演講後私約訪問,近一步請教 Monica 如何從兒童博物館學的概念看待如火如荼進行中,全球樓地板面積最巨,即將落腳於新北市的國家兒童未來館。我們從演講與訪問的內容摘要出精華重點,整理成下文。
什麼是「兒童博物館學」? 「兒童友善」的博物館 vs. 「與兒童共創」的博物館
本次演講分享的主題「兒童博物館學新概念 ── 從兒童藝術與兒童策展中學習」是 Monica 近年正在進行的新研究計畫。長年浸淫於博物館策展研究,Monica 引述相關研究提到,博物館作為安全、寬敞的學習與遊蕩空間,兒童是主要的客群之一:不僅成為許多家庭遛小孩的首選,校外教學也是世界各地博物館主要的訪客來源;以世界人口比例來看,0 到 18 歲的兒童青少更佔了其中的三分之一。商業行銷方面來說,在虛擬空間強勢主導注意力的年代,實體博物館如果要維持訪客率,將主要客群的需求擺在策展內容與形式,是再明智不過的轉向。過往的策展經驗研究也顯示,能夠引起孩子興趣的展覽,對所有博物館的訪客往往都很有趣。
Monica 特別強調,孩子掌握了比我們想像中還要多的知識,他們沒有既定的思考模式,也有豐富的想像力、創造力和創新能力,因此往往能夠為我們帶來新的創意和驚喜,也就是方方面面來說,「以兒童為中心」的博物館學,就是最先進的博物館學。
Monica 在演講中進一步說明,發展兒童博物館學這一個開創性的領域,有兩個關鍵層面:
一、「以兒童為中心」的博物館在不同面向上看起來是什麼樣子?
二、兒童作為策展人如何有更廣泛的公眾基礎?
這兩個層面的思考與行動,牽動從「兒童友善」博物館轉型到「與兒童共創」的博物館。傳統意義上的「兒童友善」博物館,著重的也許是在空間設計上如何貼合兒童的身形與活動能力;或透過策展手法與知識的再詮釋,把「大人」的知識,簡化成兒童可以理解的內容(例如:有注音的導覽手冊、風格活潑的展板、影音互動刺激注意力等等)。
「與兒童共創」的博物館,則奠基在批判性兒童博物館學的三個典範轉移(paradigm shifts)。首先,是 1990 年代至今的新社會童年研究告訴我們,童年是一種社會性的建構,是隨著社會而變動的成長過程,而非固定不變的時段。其次,兒童具有能動性(agency),也具有他們的權利,需要以視他們為獨立個體的方式去尊重他們,而非只是把他們當成大人的縮小版或簡化版。最重要的是,我們應該將兒童視為知識持有者與生產者,傾聽他們的聲音,理解他們的觀點和需求。這三個基礎構成了將兒童視為研究夥伴(co-researchers)與策展共創(co-creators)的正當性,在兒童博物館學裡,策展與研究不再是「對」(on)或「為」(for)兒童進行,而是「跟」(with)兒童一起進行與打造博物館的未來。
以兒童出發的博物館學,也挑戰了博物館研究長年被詬病的殖民性及其所代表的潛在權力結構、偏見和不平等。無論如大英博物館展示殖民時期自世界各地搜刮來的寶物,或世界各地知名美術館,無論是用公帑或私人資金競逐藝術品拍賣市場後的展示,這些博物館都是像神廟一樣的存在:策展人就像祭司,告訴訪客該看什麼、該體驗什麼,訪客只能用謝主隆恩的態度領受展間的賞賜。也就像怎麼在「以兒童為主體(child-centred)」的空間、場域、內容及議題上,試著解殖「成人主義(adultism)」,怎麼將成人介入和影響力的干預降到最低,讓兒童主義(childism)可以逐漸被看見、被釋放。
因此,在批判性博物館學脈絡裡發展的兒童博物館學,反而是希望以民主、無障礙、共融多元的方式,將博物館與策展視為一個公眾可以共同參與的論壇,有更多的參與和共享,共同實踐將博物館去殖民的過程。
兒童的政治,政治的兒童:「誰」給兒童起的未來?要怎麼給?
眼底城事針對國家兒童未來館,向 Monica 訪談。訪談主要集中在從兒童博物館學的角度,看待兒童未來館的未來。由於 Monica 並不熟悉國家兒童未來館的發展脈絡,訪談團隊成員解釋道,這是一個在社會普遍不重視兒童權益與聲音(或不知道怎麼實質做到)的環境裡,前行政院長蘇貞昌送給兒童的大禮物。然而政治人物的美意,要怎麼詮釋與落實,實則是困難的一題。這個耗資百億的工程,除了是一個政策,也把「兒童」放入政治的角力場域。
政治化的兒童工程,首先遇到的第一個挑戰是,如果兒童博物館學談的是從「兒童友善」到「與兒童共創」,台灣普遍社會環境連做到「兒童友善」都很挑戰,要如何越級打怪推動「與兒童共創」的概念呢?對此,Monica 認為,比「兒童友善」更重要的是,把焦點放在釐清行動背後的價值,是教育目的,還是創造對話?從核心價值出發,不論目的是什麼,當我們深入去思考怎麼做時,就會發現兒童往往能夠提供最大的幫助。我們只是需要循序漸進,然後指出這一點。在執行上,要時時謹記,讓自己心目中的大人靠邊站。最最重要的,是要找到夥伴(find your people)!
討論兒童未來館的政治性,並不是要將兒童去政治化,畢竟任何公共議題的本質都是政治性的。要怎麼把兒童的權益在政治角力中撐出空間去實踐,本身是一個非常值得努力的政治議題與社會運動。推動兒童權利的運動,始於 1989 年聯合國頒布的《兒童權利公約》。其中闡明的 54 項兒童權利,可以歸結為著名的 3P:
- 保護(Protection)
- 供給(Provision)
- 參與(Participation)
Monica 認為最重要的價值,也是她研究與倡議的重點,就是參與。要怎麼用參與的方式跟兒童討論「未來」,Monica 覺得,不僅是兒童,要任何大人提出一個對「未來」的想像,都是一個摸不著邊際、天馬行空甚至令人不知所措的要求。
團隊近一步探問,國家兒童未來館,是誰「給」的未來?國家給?家長給?還是兒童自己給?在一個物理性的場館裡,要怎麼呈現兒童的「未來」?這個「未來」是一種未來?還是有不同可能邁向未來的啟發?國家指引台灣的兒童們一個未來,真的是一件好事嗎?
Monica 提出,試著讓兒童去理解這個讓人癱瘓甚至恐懼的大哉問,比較好的方式,是把這個提問拆成比較能夠被消化與想像的子題。比如說:對於未來的希望與恐懼。這些子題並不是像「我的志願」這種作文比賽式的題目,畢竟這種問題天馬行空又限縮在職業選擇,不是一個好的開啟討論的方式。能夠開啟討論的問題,最好是可以捲動後續行動的問題,這樣才能帶出兒童的能動性。並不是「等我長大以後要怎麼樣」,而是「我現在可以做什麼,降低讓我害怕的未來發生?或讓我離想要達成的事情更接近?」
她以自己的女兒當例子,提到女兒對於氣候變遷與環境議題的擔憂。當他們造訪南非開普敦的水族館時,遇見禁止使用塑膠吸管倡議,這讓她想起自己雖然理解塑膠吸管對環境的危害,日常生活中卻時常忘記而沒有身體力行,這時女兒對環境的擔憂,就是對母親很好的提醒。這個例子是要說明,對於「未來」具體的擔憂或想望,是可以在討論與參與的過程中被具象化與行動化,進而去描繪一個有共識的未來與未來館應該長什麼樣子。
如何在一個場域裡,讓兒童們創造自己的未來?
訪問團隊成員接著提問有關兒童未來館的科技展覽內容成分較高,銜接台灣科技島的意象,因此「未來」在這個脈絡裡,是隱含教育兒童乘載著對科技發展帶動社會經濟發展的期待。Monica 並沒有直接回應這題,因為即便是單一機構化的一廂情願,都有各種不同捲動社會過程的方式。Monica 選擇用腦力激盪的方式提問:為何不在未來館的空間中,留設暫時性、大小不一的展覽空間,讓不同年齡、身心能力或社經背景的兒童們,能夠利用這些展間呈現他們共同策劃的展覽?
這並不只是「建築團隊在空間功能規劃中留設一個空間」的備忘,而是在一開始就捲動兒童們的創造力,當未來館的一部分是由兒童們親自實現,未來館的「未來」,於「現在」就已經展開。參與這些計畫的大大小小兒童們,也會因為這樣對於自己還有未來館的未來有所期待,感到自己是未來館的一部分,進而幫助找到對未來的歸屬。在這個意義上,兒童未來館將不只是展示兒童們國家期望他們成為的未來,而是當著兒童們在之中創造屬於自己未來的孵化器。也就是每一位孩子都有屬於他們自己的未來,而非只有一種單一樣貌的未來,才是成功的未來。
關於從兒童博物館學的角度,如何進行策展實踐,作者之一謝宜暉已將 Monica 專題演講的內容重點整理在此,本文不另多提。Monica 並不諱言,「看扁兒童的權益與能力」在當今世界各地實屬普遍,台灣並不是唯一特例。她也並不認為兒童博物館學的策展實踐,是要推翻長久以來博物館與藝術教育行之有年的方式,但如何在既有的基礎上加入兒童的聲音,看見兒童的需要,是很重要的一件事。最重要的事情是,在這個新的領域,真正有價值的未來,是不同專業領域的成人專家與兒童有意願共同探索這個未知的挑戰。
我們要相信不怕犯錯、共同面對的過程,儘管對未來的未知充滿恐懼,共同參與的價值會因為共同面對,體現在對未來的實現上。既然國家兒童未來館是關於兒童的未來,實踐的原則就是:讓兒童參與越多越好!不論遇到什麼挑戰、什麼矛盾、什麼困難,記得把它呈現出來,因為這會讓更多人關注和參與進來,不要讓少數專業者困在泥沼裡,去解決不可能全部都只靠少數人解決的問題。
這個觀點看似充滿理想主義,但本專題團隊成員認為,不怕犯錯、勇於修正錯誤向未知探索,正是台灣科技發展揚名世界的關鍵。無獨有偶,NVIDIA 總裁黃仁勳在日前接受TVBS專訪(25:30-27:40處)提到,專注於結果的努力並不會帶來成功,只追求好成績的學生,只專注在課堂表現而非學習的過程,不僅會學到錯誤的事物,還會因為害怕失敗,願意承受較少的風險,不敢挑戰自己導致難以面對未來的轉變(轉頭看過往罐頭公園對一整個世代台灣兒童青少的傷害…)。他鼓勵他的員工挑戰自己、發現未知,願意接受失敗,並在失敗中學習。談及該如何規劃兒童未來館,我們認為無論是 Monica 從兒童博物館學出發的提醒,到黃仁勳談及其企業發展的哲學,都非常值得借鏡與思考。台灣兒童的未來,體現在兒童未來館的發展,科技也好,文化也罷,場館的規劃思維與軟硬體的落實的方向,應該著重在如何能成為提供下一代的孩子,創造處於自己未來的基礎設施。
策展專業與空間設計的協作 :把兒童當成難搞的藝術家
從概念一路談到落實的策略心法,Monica 並不只是「外國的和尚比較會念經」式的只談到理想,反而是不時提醒路上的顛頗與充滿未知的困難。特別是跟兒童一起工作,本身就需要花費很多的時間和資源,因此,在計劃時多方面的額外考慮是非常重要的。
在策展專業與空間設計的協作上,館方不僅需要跟兒童博物館學的專家合作與對話而得到應有的幫助,也需要給與博物館工作人員足夠的權力,尤其是第一線的教育工作者和導覽員,他們往往是最低層級,總是會在布展完畢後才被動接收展覽資訊,但其實他們對於兒童的需要和互動往往最了解。這些努力多半耗時費力,但 Monica 笑稱,許多博物館跟難搞的藝術家合作,過程也是沒有比較容易。這些有眾多大小古怪堅持的藝術家,不但沒有被責怪,反而常常在行銷宣傳時被包裝成個人特色,反而讓展覽與作品更受歡迎。跟各式各樣的孩子合作,也就當作是跟一個比較難搞的藝術家合作囉。
結語
從公開演講到私下訪談求教,Monica 都不斷地強調,鼓勵孩子表達意見,不只是為了孩子,也是為了讓我們從孩子身上學習到重要的東西。關於國家兒童未來館,又或是台灣的兒童的未來,Monica 說:「別忘了,兒童是最棒的資源!」我們衷心希望,國家兒童未來館的實踐,能夠找到願意相信孩子的大人成為夥伴,輔助每一位孩子共創他們自己的未來。
時常懷疑是否因為從小在城市街頭晃蕩成性,才選擇空間規劃為業。腦袋裡有一張世界發呆地圖,堅信一個好城市要有許多免費可以盡情坐著發呆與躺著打滾的角落,為此努力發掘與創造地圖上的新標點。
史丹佛大學雙碩士。曾任職科技業,目前為全職媽媽,兼職翻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