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陳尚平 ( 專欄:非寶島指南 )
這種對多樣並存的認識,或者正是一把理解台灣環境的鑰匙?
上世紀末,我曾在香港住過一段時間。那裡隨處可見的茶餐廳,門口總滷著一大鍋東西,多半是牛雜,浮浮沉沉,氣味撲鼻。對我而言,如果香港有一種代表性氣味,那就是了。
巴黎呢?有別於電影給人的浪漫印象,依我的親身體驗,巴黎不幸竟患有接觸性皮膚炎:當你踩到人行道上這裡那裡到處散布的狗屎時,花都的氣味頓時就具體了起來。
而若你也總是從電影中認識紐約,必定也會錯過那裡的氣味,缺乏真正的臨場感,因為氣味雖看不見,卻能主宰感官,是城市中隱形卻未必低調的毛邊。
紐約的代表性氣味是什麼呢?我覺得有二種,且都跟地鐵有關,一是車站入口的尿騷味,其次才是車廂中的體臭。但是當你偶而坐上一節空蕩蕩的車廂,卻依舊聞到那濃濃的體臭味在冷氣中懸浮著,你就會明白:在那個最最自由的城市裡,體臭竟也取得了它的獨立性,在乘客與地鐵磨合的過程中,悄悄脫離人體,定居在車廂中。那是種沒有主人的體臭、純粹的體臭,就像憂鬱症患者的憂鬱一樣,沒來由地固執著。
此事讓我聯想到早些年搭台北公車,在下車前的顛簸中,必得伸手握住門邊鋼桿,那觸感往往溫熱油滑,使人暗暗一驚。我通常會先在那截鋼桿上下略為試探,想找到相對清爽的一段,但成功機率不高。紐約地鐵門邊的抓桿,就有著類似觸感,只是握緊時阻力又稍大,可見油質更為濃稠。這一點點濃度上的差異,估計就是體臭能否獨立的門檻。
第一折.豪氣的、大放送式的茶香
而台北的招牌氣味又是什麼?
前面那些個城市,我最多只住了三年,巴黎甚且只是短期旅遊,都遠不及待了大半輩子的台北,感受難免主觀。但若要問起台北的代表性氣味,我又能有客觀答案嗎?說真的,毫無把握。何況只消翻查記憶,就會發現隨著時間推移,答案也不斷在變。
小時候,我家住在大稻埕淡水河畔,那是六零年代初期。那條古老的貴德街,早年雖曾是一些洋行所在,實際上卻比現今一般巷弄還窄,也因此左鄰右舍就更加雞犬相聞,除了聲音,自然還有氣味。
老家對面的洋樓錦記茶行,當年尚在營業中,做的是遠洋茶葉生意。附近的婦女沒事就會去幫忙撿茶枝,打零工兼話家常,整條街幾乎隨時都是濃濃茶香。那是非常豪氣的、大放送式的茶香,而非如後來茶藝精緻化後,還需另備聞香杯細細品聞的那種張致。對幼小的我來說,回家,就是回那條茶香老街,而茶香,理所當然就是我城台北的氣味。
但我自然也不會忘記,老家中庭那抽水馬桶進駐前的辛辣廁所(與牆角那看似蠕動緩慢,忽焉已到腳邊的蛆…),或每回區公所來掏水溝時,晾在街邊的臭溝糜,氣味與顏色一樣黯黑。這些早年的嗅覺記憶,重點不僅在於強度,還在於純度,與當時其他許多事物一樣,離農業社會的飽滿、粗樸與力道鮮明都還不遠。
第二折.烏賊老公車,沒有死魚的河流
轉眼隨著經濟起飛,台北的藍天很快就消失了。空氣裡開始瀰漫各種氣味,聞起來多半複雜、噁心又不祥,且常在半夜無預警自天外一陣襲來,讓你無處可逃。但其中有種氣味,犯嫌卻又特別明確,是來自一群烏賊老公車。
那些個一路駛進七、八零年代的高齡巴士,製造年份離二次大戰應該不遠,每日在城中竭力奔走嘶吼,確保所過之處都分潤到烏賊吐墨般既濃又黑、燃燒不完全的石化燃料。那氣味的驚人之處,在於當它殘害你時,不僅聞得到,還清晰可見,或可做為當年台北的代表性氣味。
也因此,在我當完兵剛出社會時,每每清早出門才換上光潔的白襯衫,傍晚回家就已領口一圈黑黃。回想起來,能僥倖活過那年代的人,心肝未必不好,肺泡深處卻肯定是黑的。
也大約就在八零年代,我小時那條可以釣魚游泳划龍舟,不曾在氣味上讓人留下特別印象的淡水河,已被注滿各種汙水,日夜散發出台北駭人的體味。
曾有幾次回老家憑弔,想要追憶似水童年。但除去街屋為了開環河路被拆掉大半,一走出堤外,迎面就是一股蒸薰惡臭。那條台北的母親河流,傳達出來的意思至為明確:別靠近我!是啊,別說河裡還有活魚,應該連死的都沒有。
而在台北人的意念裡,那時的淡水河早已被劃入城市邊緣、堤防外面,自動被屏擋於意識之外,與生活毫不相干,感覺比對岸的三重還要遙遠,想必也就沒有多少人會因為這條黑水溝而屏息,或真心嫌棄。在那些年裡,淡水河所能做的,充其量只是經年累月緩緩地流過,兀自孤獨的臭著。
但彼時的我們,不知是過於天真,還是不懂得怕死,竟還會傻呼呼的跑去河口的沙崙游泳,興高采烈地將自已浸泡在被海水略微稀釋過的工業廢水當中。

第三折.汗酸、檳榔,以及香水百合
九零年代初,我從國外繞了一圈回來,過起日日加班的生活,為了慰勞自己,上下班總愛坐計程車。
每到夏日,小黃的冷氣往往不太靈光,運匠身上常有濃濃汗臭味。那些在物競天擇中勝出的菌種,在運匠的衣服濕了又乾、乾了又濕的反覆培養中,煥發出強烈的在地風格。小小車廂裡,即便開了窗,仍能使人眩暈。
且好似這樣還不夠,不少運匠還會一邊大聲放送著地下電台恍如明天就要革命的激烈言論,一邊恨恨地嚼著檳榔,並不時回頭向你發誓某某黨的某某真個該死,張嘴閉嘴之間,聲色味俱全。是的,那也是台北的獨特氣味。
但事情並非全無轉折,也才幾年,運匠們竟也漸漸(被)培養出公德心,不再努力往車外示範吐血。他們開始收斂起氣勢,甚至讓人有點替他們覺得委屈地,將一整口醬紅默默吐在自備的紙杯鐵罐中。這麼一來,車外的馬路與行人都安全了,車裡卻更加腥羶逼人。
後來,當某個無線大車隊成軍時,可能也意識到這個問題,遂針對氣味展開了一番現代化工程,不但司機都穿上整潔制服,就此告別汗酸味,還每天隨車必備一大束香水百合。但正如所有新起的反動浪潮,一開始都很難不矯枉過正,認真講起來,那束香水百合的氣味,往往也濃郁到令人想逃。
第四折.芭樂沒有芭樂香,芒果少了芒果酸
時間很快跨過千禧年,朝眼前飛奔而來。我們開始常聽到「環保」與「文青」等字眼,天空又慢慢變得比較藍,淡水河也不再那麼臭了。你一面感到進步真好,另一方面卻也不免覺得,不只是氣味,似乎萬般滋味都在逐步消融中?
臭豆腐不臭、苦瓜不苦、芭樂沒有芭樂香、芒果少了芒果酸,連路邊吵架都變斯文了。這是個被馴服了的年代,事事中和,當然氣味也是。
那些本來伴隨著年節的氣味也就一一消失:過年少了鞭炮炸裂的煙硝味,端午節不再四處有人賣香包,中秋節先是滿城烤肉香,後來也式微了,只剩中元普渡依舊到處把紙錢燒得煙塵瀰漫,沒有一次不引發我的過敏。
這還沒完,近年街頭巷尾的大小餐館,油煙也全面被乖乖過濾掉,甚至連許多廟裡也不燒香了,台北就將成功變身為一個沒有氣味的城市。但一個沒有怪癖的地方,就像沒有怪癖的人,不會令人真心厭惡,卻也未必讓人由衷喜愛,台北似乎自來就有著這種隱憂?


第五折.那不是像極了臭豆腐?
到了今天,若一定要問我台北的代表性氣味是什麼,我會說是臭豆腐。
之所以這麼說,是得自一種智性體會:在我的認識裡,臭豆腐活脫脫就是種矛盾的存在,喜歡的人認為香,不愛的人說它臭,或遠遠聞著是臭,走近了又覺其香,等配著泡菜吃到嘴裡,還另有滋味。這樣的東西,跟我們的環境特質非常相似,凸顯的是種矛盾並存的相對性,沒有單一標準可言。
在台北,只須走一小段路,甚且只要拐個彎,就可能得面對幾種不同態度整治出來的環境,各自欣欣向榮,沒有誰對誰錯、誰大誰小。你眼裡的混雜,跟他人致力經營的秩序,可以有相當重疊,或甚至完全合一。意思就是說,當你覺得別人在添亂時,他卻可能認為自己確實經過仔細打理,甚且應該接受表揚。
不妨想想那些里長引以為傲,畫得奇詭奔放、五彩斑爛的社區彩繪;那公園樹幹上此一叢彼一叢,由熱心鄰居替大家用紅色尼龍繩悉心綁上的蘭花;或那一堆堆你認為從頭到尾就不該出現,卻似乎確實有人在勉力維護著的雜物等等。
走在我們的街頭,常像走入某種認知博覽會,若懂得放下我執、擱置既有標準,就比較有機會逛得輕鬆坦然、心平氣和,甚至還能開始欣賞眼前景象。這種對多樣並存的認識,或者正是一把理解台灣環境的鑰匙?
往好處想,我們似乎也在不知不覺中體現了一種寬鬆的民主:同一個環境現象,要解讀為秩序或混亂、美或醜,常取決於你是誰、或從哪個角度切入,並非誰說了算,那不是像極了臭豆腐?

本文原刊登於新活水網站「毛邊意識」專欄,現經新活水同意轉載。
建築及都市設計背景,以攝影看人間,以文字解析環境。著有攝影書《我在台北放框框》及《表面張力》(合著)。臉書粉絲頁「尚平.街頭攝影 」https://www.facebook.com/Shang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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