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地景,及其雜質—寫在專題之前

文:T.H. Cheng

“當事情去除掉任一種否定性,被整平、撫平,或者毫不受阻就被嵌入資本、溝通與資訊的順暢流動中,就會變得透明。當行動被運作,受制於可計算、可引導、可監控的過程,就會變得透明。當時間被整平,滑入一連串可支配的現在時刻中,就會變得透明…”

〈透明社會〉韓炳哲

去年,位於台灣南北兩端的基隆港與高雄港,分別展出了一系列地景改造計畫。兩者不約而同以「透明」作為主打: 前者取名為「透明的港口」,將舊公車站改造為玻璃屋,號稱能夠打開港邊長期以來的封閉視野,如同「海的解嚴」,塑造一個與市民共同溝通、轉型的場所; 後者則重新整修了魚市場建物及周邊地景,以「透明的盒子」為設計理念,號稱坐擁270度海景,並邀請景觀大師操刀增添了植栽,融入「自由自然的野草美學」,盼能「重現漁港風華。」

前者的策展宣言裡,有這麼一段話:

「透明的港口」的透明因為玻璃屋的建築特性而下標,但我們想講的,是港口的這一盞燈,溫暖,充滿力量。把港口打開,讓人可以親近、身體可以進入、視線可以穿越,我們透明、開放、而且才有可能擁有心的自由。」

建築媒體上充斥著各式關於「透明」的意象詞彙(圖片來源: 網路,作者排版)

透明,真的能讓心更自由嗎?

「透明可說是現代建築論述裡最虛幻、含糊不清的詞彙之一。」 有建築史家曾如此評論[1]。尤其在疫情過後,全球化一詞悄然退場之際,現代性的幻象卻依舊不定期上演著。尤其在字彙普遍貧乏的台灣建築媒體或雜誌上,「透明」仍是個歷久不衰的關鍵字。它的獨特魔力,能製造六根清淨的幻象,在台式生猛活力的都市環境裡,框出一方簡約明亮的小天地,順道帶來一絲清涼。

然而「透明」最大的吸引力之一,很可能在於它所隱含的意識形態。以知名的德國聯邦議會來說,它曾是德意志帝國邁向民主化的象徵。在最近一次的改建計劃中,佛斯特(Norman Foster)和業主共同剽竊了卡拉特拉瓦(Santiago Calatrava)的設計,以一龐大的透明穹頂,取代了本來古典的封建圓頂,象徵德國最高政治權力機構對全體人民開放[2]。 遊客登上瞭望台,腳下的議事場景一覽無疑。然而,這種強制透明、將政治攤在陽光下的手法,近年來也招致不少批評[3]

不假思索的喊出公開透明的口號,都未必貼近真正的民主政治,更何況是以有形的實體來象徵無形的概念?當建築與意識型態之間的強行類比,與民眾認知之間產生了裂隙,導致一種民主的幻象,結果便是人盡皆知的天真、甚至武斷。回過頭來,我們終究不得不略帶懷疑的反問一句: 透明的狀態,真的能讓心更自由嗎?

透明得令人倍感淒涼

“我們活像玻璃窗上的蒼蠅—前途光明,沒有出路”

諺語

如同愛德華‧霍普那幅舉世知名的夜遊者(Nighthawks)所描繪的場景,摩天高樓林立的城市角落,街邊小酒館流洩出的光暈顯得格外詭異靜謐。一大片透明玻璃將畫中人包覆,突顯出人類萬古長夜的永恆孤寂。窗戶是幾近消失的透明,畫中男女卻顯得疏離倦怠,彷彿被一團不自在的空氣包圍。將他們囚禁的不是別的,正是那一片透明,與隨之而來無處不在的目光逼視。

夜遊者(Nighthawks)(圖片來源: https://en.wikipedia.org/wiki/Nighthawks_(Hopper))

現代建築的風格派曾被形容是「透明得令人倍感淒涼」[4], 這股藝術風潮從繪畫的構圖法則延伸到建築與室內設計界,試圖令世界達到更加透明的理想。它講求線條、色塊、平面的虛實交錯,當中則是無數交疊的縫隙。然而在實際生活的場景裡,並沒有那樣的實體縫隙存在: 支配著當代生存空間的並不是透明,而是安全與監控。

即使在虛擬的網路世界,遊戲規則也大同小異: 它看似無遠弗屆,實際上則是「分割為無數個畫地為牢的獨立單位」,彼此之間的空隙也並非自由嬉戲、互通有無的流動場域,而是由無數權力明確、互不相屬、隱含暴力的場所構成…這是網路社會的透明,它「依然沒有超越虛幻的境地。」[5]

因此,如果「透明」這個概念,真能讓「心更自由」的話,也許不是因為它看上去一片空無純淨,而是在於它能夠超越視覺的表象,容納一系列二元對立、內外衝突,填塞進各種語意學上的矛盾與暗示[6]。 心的自由,也意味著接受了必然的混亂。

圖根哈特別墅Villa Tugendhat(圖片來源: https://en.wikipedia.org/wiki/Villa_Tugendhat

透明的概念並非毫無雜質

「在現代建築裡,沒有比透明更重要的詞彙了。」一本談論當代建築皮層的書裡,開頭旋即引用了藝評家Hal Foster的名言[7]。 巴塞隆納館、包浩斯的德紹大樓、強生的玻璃屋…「表層通透」似乎是現代建築給人的第一印象。然而這種印象也有賴高額成本來維持。以密斯設計的圖根哈特別墅(Villa Tugendhat)為例,屋主為了能夠欣賞美景,達成室內室外的空間流通,主屋採用了整片落地玻璃採光,還可自由昇降,讓它成為1930年代全歐洲最昂貴的住宅之一。高效透明的玻璃成為空無的替代品,若有似無地橫亙在那,一個不注意,還可能讓野鳥一頭撞上呢!(延伸閱讀:隱形鳥類殺手「野鳥撞玻璃回報」社團揭不容忽視的窗殺問題

隨著玻璃製品大量生產,它逐漸脫離了單純作為建築皮層的角色,也不再只是一種單一恆常的材料[8], 「透明」也被賦予更多的可能性。另一方面,後現代論述經常將曖昧模糊視作空間的主旋律,建築物的內部結構被有意無意的遮蔽,從「字面的透明」過渡到「現象的透明」[9], 透明性也開始產生了質變:它不再只是一片絕對的清朗透徹,取而代之的是壓花玻璃、沖孔鋼板、電子帷幕的半透明(translucent)、混濁(opaque)等特質,如同薄紗般層層掩映,這些材料不但可防止陽光直射,也進一步模糊了公私領域的分野。

東京表參道的商業建築是展示透明與不透明的大本營(圖片來源:作者)

1995年現代美術館(MoMA)展出的輕構築(Light Construction),正是從後現代角度來反思前現代工業化社會主導的透明性。藉由玻璃以外的材質,繁複的皮層花樣,來達成各種視覺上的穿透與暗示。策展人萊里(Terry Riley)認為在思考當代建築的透明性時,人們必須一併將上述不透明、半透明等特質納入考量,如同都市設計裡的圖/底理論(figure/ground)[10]。 其中「圖與底」的關係,不僅套用在建築量體/設計基地上形成的二元論,更如同一張半透明的描圖紙,在持續疊加、反覆修改的操作過程中,反映出設計者個人生命經驗的層層積累[11]

進入21世紀的資訊社會,當人們意識到透明不僅僅做為一種物理現象,同時也是一種意識形態的隱喻。X光、環形監獄、玻璃天花板、大數據監控…都圍繞著透明的概念打轉。當它被賦予更寬廣的內涵,超越了皮層或視覺科技的討論,意識形態與建築空間的激辯也隨之浮上檯面。

從建築到地景:重新審視透明

另一方面,在地景設計的領域裡,關於「透明性」的討論,似乎不如建築那般有著深厚的理論基礎,如果說它沿用了後者的框架,那麼兩者之間是否相互運行不悖,彼此互補?舉例來說,丹‧凱利(Dan Kiley)與沙利寧(Eero Saarinen)合作的米勒宅(Miller House),可說是現代建築和庭園兩者的透明性合而為一的經典案例。這表現在室內/室外的無縫接軌,住宅與基地之間流暢的空間延續性[12]。 住宅本身使用單一玻璃來呈現透明感,然而選用的植物材料卻是十分多樣化,持續生長、樹冠間距、維護修剪…這些手法都能夠不經意的表現遮蔽、穿透感等多層次的透明體驗,遠非玻璃的單一特性可以達到。(延伸閱讀:製造空間,在地景中 Making Space in Landscape

因此,本次專題「透明地景」除了從建築的角度來檢視「透明」這件事,也試圖將其概念拉伸、放遠,來到地景、都市與環境的尺度,從自然與社會因子的層面來探討。空氣、分子、光線…乃至於人們迂迴的目光交錯與內心獨白,種種元素之間的相互滲透、折射、交纏…「透明」又能為我們帶來什麼更貼近當代生活的思維與啟示?

許多當代地景藝術都在探討透明與人類感官之間的連結。圖為金澤21世紀美術館裝置藝術「泳池」(Swimming Pool)(圖片來源:Tom Waterhouse@Flickr(CC BY-NC 2.0))

參考文獻

  1. Murray, S. C. (2012). Translucent Building Skins: Material Innovations in Modern and Contemporary Architecture. Routledge. https://doi.org/10.4324/9780203101537
  2. 關於國會大廈設計過程,可參考「穿牆故事:再造柏林城市」一書
  3. Baratto, Romullo. “Transparent Buildings and the Illusion of Democracy” [Edifícios transparentes e a ilusão da democracia ] 30 Jan 2023. ArchDaily. (Trans. Duduch, Tarsila) Accessed 7 Jul 2023. <https://www.archdaily.com/955204/transparent-buildings-and-the-illusion-of-democracy> ISSN 0719-8884
  4. 隈研吾:《負建築》(2019),計麗屏譯。五南出版。
  5. 同上。
  6. Blau, Eve. “Transparency and the Irreconcilable Contradictions of Modernity.” PRAXIS: Journal of Writing + Building, no. 9, 2007, pp. 50–59. JSTOR, http://www.jstor.org/stable/24329209. Accessed 5 July 2023.
  7. Murray, Translucent, 1.
  8. Kenneth Frampton, “Is Glass Still Glass?”, from Engineered Transparency, Bell and Kim, editors, Princeton Architectural Press, 2009, p. 88.
  9. Rowe, Colin, and Robert Slutzky. “Transparency: Literal and Phenomenal.” Perspecta, vol. 8, 1963, pp. 45–54. JSTOR, https://doi.org/10.2307/1566901. Accessed 7 July 2023.
  10. Riley, T., & DAVIDSON, C. (1994). Reflections on Transparency. ANY: Architecture New York, 9, 56–57. http://www.jstor.org/stable/45046316
  11. 薛孟琪*(2021.12)。圖、底與透明性:試論陳其寬先生建築與繪畫中共通的空間探索。建築學報,(118),27-52。
  12. Hilderbrand, Gary R.. “The Miller Garden: Icon of Modernism.” (1999).

當過除草工人,寫過學術論文,做過地景設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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