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鄭衍偉
(首刊於《經典》雜誌204期,2015年7月號)
(收錄於《想望家園:台灣永續的參考藍圖》)
2001年,仙台媒體中心正式落成開放。這塊建地原本是一個公車轉運站,如今川流不息的不再是轟轟作響的載具,而是都市裡流動的媒體=訊息=溝通。籌備委員會以磯崎新為首,期待這棟建築超越藝文機構,融入市民未來的日常生活,而伊東豐雄打造了一個內部不做任何隔間的玻璃方塊,透過嶄新的結構呼應這樣的使用想像。從身心不便、資訊落差、到人與人之間的代溝,這個空間想要超越一切的障礙,將文化的公共想像徹底打開。(picture by Alberto Buzzola)
阿嬤在世最後幾年,鄉下老宅開始動工改建。對於他們戰前出生的老人家來說,眼見台灣經濟起飛,古厝卻沒有跟著升級樓房,榮耀似乎就是少了那麼一點。我不知道興建樓房是爸爸還是阿嬤的主意,但是對於我和妹妹來說,缺了護龍的合院好像也一起抹消了返鄉的童年。面對矗立的水泥透天樓房,我們沒血沒淚沒感情。
然而過年期間,我們還是陪伴在阿嬤身邊,以樓房借景拍了兩年全家福。
阿嬤走後,老爸嚷嚷想要把新建的透天厝變成阿嬤美術館。全家人都把這當成是一個不有趣的玩笑。家醜家訓家俗氣端上檯面,究竟想給誰看?新修的建築讓我們感覺失去記憶,而遺物入主廳堂,越鄭重越像喜劇。
為什麼效果相反呢?難道是因為透天厝不是札哈.哈蒂或者王澍做設計?還是因為阿嬤的農具和口頭禪不夠文藝小清新?就策展來說,如何找到觀點來呈現庶民其實是一個相當有意思的主題,為什麼老爸出手就不行?老實說,當時的我並沒有辦法思考這些。我只是猶豫究竟該逆流而上窺探更多家族故事,還是該關閉自己以免繼承誇張的多愁善感,皺著眉頭,不知該對誰生氣。
大家迷戀的只是倉庫
「對一個民族來說,圖書館是什麼東西?大家說圖書館很重要,為什麼重要?你有想過嗎?」
清水先生的聲音將我喚醒。他是仙台媒體中心主任策展人,聲音和身材一樣溫柔寬厚。由於曾經在香港進修,說話像DJ打碟一樣,不時中日夾雜彈出意料之外的熟悉。
「應該是收藏大家的記憶⋯⋯吧?」我回過神來,囁嚅回答。
「對,就是這樣,厲害。國家的記憶。譬如先前發生3.11,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了。古老的記憶若是消失,現在創造的記憶就更重要。」
我暗忖不愧是日本!可以從這麼本質的地方思考問題。這就是台灣和日本的差異吧!和清水先生談話的時候,他總是面帶微笑,不像是受訪者,反而更像循循善誘的指導教授,引領我這種迷途羔羊走向正途。可是日本到底先進到什麼程度?真的每個策展人都了悟天機嗎?我禁不住好奇脫口:「就日本其他的圖書館來看,他們有這樣的意識嗎?」
「NONONO⋯⋯這裡是重點噢,說到圖書『館』因為有蓋一座『館』,這件事情常常造成一種誤解⋯⋯」
清水先生動筆細寫幾字,我傾身一看,原來寫的是「倉庫」。
「不好意思,單單只有『館』,那只會是一間圖書倉庫。就當代而言,圖書館應該是思考知識是什麼的地方,『思考』才是關鍵。為什麼圖書館會失去功能,是因為它變成堆放書籍的倉庫。所以如果不是經營一個讓我們思考當下的空間,那一定行不通。因為有在思考,所以才有辦法完成許多事,遭遇很多事。」
仙台市圖書館總館座落在仙台媒體中心三、四樓,空間配置十分溫暖。同時齊聚50人的長桌,以及錯落在書架間的沙發,創造出不同的人際和使用距離。在軟體運作上,圖書館和媒體中心的策展部整合,也經常超越單純的資料儲藏,發起募集市民311記憶等等主動和市民互動的計畫。(picture by Alberto Buzzola)
清水先生過去專攻攝影,他以近來歐洲圖書館會在館內舉辦攝影展作例子。就書而言,照片是書頁的一部份,書是一種收藏的容器。把書裡面的照片帶出來辦展覽,就像是把倉庫裡面的收藏拿出來。對於仙台媒體中心來說,他們策展真正重視的,不是大師「原作」這種物質性的媒介,而是暗藏的「訊息」和「溝通」。
啊!難道我之所以對合院老宅念念不忘,是因為我執太強,拘泥於有形之物,所以無法證道?身為一個藝文愛好者,多少帶著戀物癖,難道這已經變成小家子氣的陋習,跟不上二十一世紀的演進?
可是仙台媒體中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物」。它是榮獲普立姿克獎國際建築大師伊東豐雄的地標,是建築迷朝拜的聖地之一。一定有很多人跟我一樣,原本都是因為書籍介紹或展覽,才對它充滿好奇。
不,或許執迷於「物」正是陷阱。根據清水先生說法,軟體本來就比較難傳遞。當年仙台媒體中心完工針對東京進行宣傳舉辦研討會,結果最後大家都只對建築感興趣。落成至今13年,台灣不乏建築愛好者引介推薦,強調他每一層樓完全沒有牆壁,創造不同的平面流動空間,讓活動更自由。媒體中心整棟共有七層,由13條大小不一、搖曳生姿的管路貫穿,擔任電梯、光電與空調的通道。這使得各層平面圖都佈滿大大小小的圈圈,像是顯微鏡底下觀察看到的細胞核和細胞器。伊東豐雄創造的結構形式,打破了現代主義以來由樑柱組成的建築形態,讓它充滿傳奇。當初施工,還必須引用造船技術才有辦法搭起這塊鋼管玻璃千層派。
沒有人對這棟建築內部在做什麼表示關心。
按照清水先生的邏輯,展館本身當然有其重要性,但是更重要的秘密,其實是這裡怎麼創造思考。
前來日本已經一個月,除了沿路探訪的十餘間展館,我還走了遭越後妻有大地藝術季。他們有各自的美好,但是媒體中心鶴立雞群。
走訪世界各國,這樣的展館我從來沒有見過。
家常其實是一種前衛
我來仙台,原本是為了採訪另一個計劃:交換書架。
待在東京採訪時,無意間發現獨立地下刊物重鎮TACO ché書店正在舉辦交換書架,這是要讓東京的在地刊物到仙台去,仙台的刊物到東京來。當今小規模出版已經成為全球共通的風潮,所以我本來並沒有覺得非常意外。然而聽到店長中山亞弓小姐說:「仙台展售的這三十份出版品,作者全部都從來沒有做過書噢。不僅是內容製作,連印刷、通路都從頭到尾自己全部跑過。」馬上讓我意識到這件事情非比尋常。
究竟是何方神聖可以帶領30位平民百姓變成出版創作者?我追蹤這條線索來到仙台,採訪完主要策劃者之一——獨立二手書店「火星之庭(火星の庭)」之後才發現,原來媒體中心也參與其中。
火星之庭老闆前野久美子與夫婿健一先生。這個位居市中心的書店兼咖啡店有著自己獨特的選書品味,新書和二手書並陳,也販售許多在地獨立刊物。前野小姐是在地讀書聯盟Book Book Sendai的主要成員之一,經常和媒體中心一同規劃活動。這個聯盟跨業種整合了在地圖書館、二手書店、新書連鎖店與在地出版社,首都東京反而很難建立這樣橫貫出版界的團體。店內也成為在地社會議題的討論中心,有時也舉辦現場音樂會。(picture by Alberto Buzzola)
這時候,我還沒有預期到自己會看見什麼。雖然可以感受到此地似乎不太尋常,但是小書店依舊難以生存,街坊也沒特別藝文飄香。
媒體中心是一間很奇妙的展館,本名médiathèque源於法文,意思是「媒體的容器」,整合了市民圖書館、視聽障礙服務中心、影音資料館和市民藝廊。它的規劃有趣之處在於把所有的功能都納入其中,有點像是巴黎龐畢度中心,也是內部同時收納現代美術館和圖書館。
之所以這麼做,其實是因為沒錢。
仙台是東北最大城,人口107萬,規模排名日本第十二,人口比彰化縣(129萬)略少一些,面積是彰化縣的73%。由於仙台是大都市當中少數沒有美術館的城市,1989年,宮城縣的藝術協會提出陳情書想要興建市民藝廊,主要作為市民/業餘者的發表空間。與此同時,正巧碰到市立圖書館、影像中心等設備老舊準備搬遷,各個機構先後遷移的時期彼此重疊,所以才決定整合節省管理成本。
不僅如此,當時從日本各個專業領域召募來的籌備委員概念非常先進。競圖審查委員長磯崎新認為不應該規劃圖書館加上展場,將這個案子定調成打破既定機能框架,得以收藏與鑑賞各種媒體的容器。希望整合新興的行動生活概念和無障礙(barrier free)風潮。也正因為如此,仙台媒體中心成為一個異數,將各式各樣的「媒體=訊息=溝通」置於核心,直接表現在它與眾不同的策展和營運方針。
媒體藝術中心首先意識到的是:喜歡文化藝術的人很少。全市市民真正喜歡藝術和書籍的人,應該不會比喜歡運動的人多。假使花全體市民的錢蓋展館,提供書籍、藝術展示,服務對象卻相當小眾的話,其實相當浪費。
所以什麼是「媒體=訊息=溝通」呢?就是要想辦法讓其他的大眾也對文化感興趣。
就經營藝文環境來說,日本其實也是只有東京比較有錢,其他地方要經營都很不容易。並非人人都認為把錢投注到藝術領域是好事,這點非常現實。對於市民來說,投資藝術有時候還不如獲得一些更直接的好處,譬如降低健保費、提供兒童養育津貼等等。喜歡文化的市民並沒有真的那麼多。
清水先生提過一個相當有趣的家常情境:「用一種比較家常的思考方式來做比喻,日本家庭裡面經常會有祭拜神明祖先的佛壇,有時候,其實也是沒有好好照顧,弄得亂七八糟。但是生活不是把錢全部都花在吃飯,其他都放給它爛,覺得沒關係,不是這樣。其實古人以前的庇蔭、光采或儀態,也是一種品牌(brand),讓市民好好接收到這些品牌其實很重要。如果讓他們覺得『耶?弄得很漂亮嘛』談到文化會說『看吧,這個整理得有模有樣』,這樣日本人就很容易理解。」
面對那些忽視文化的市民不應該是嫌棄他們程度只有這樣,而是要讓他們理解接受「文化到底是什麼」。哇!這到底要怎麼策展!這激起我的強烈好奇。說是家常,其實十足前衛,不僅少見,更難以想像。
或許這正是為什麼媒體中心可以催生三十位素人從零開始自己完成製作一整份出版品的背景。
聽到清水先生的例子,我不禁回想起老爸夢想中的阿嬤美術館。或許老爸懷抱的是非常素樸的夢。或許,他也是想要好好重新整理那些土俗的、雜亂的、黏膩的、挫折的、年輕時不知該如何面對的家,好好面對那些遺憾與溫暖。
主任策展人清水有先生 。(picture by Alberto Buzzola)
扮演節點而不是終點
停留在仙台的時間很短暫。最後一天,我終於親臨媒體中心參觀。媒體中心位於市中心幹道之一「定禪寺通」,許多市內重要活動都會在這條路上發生。每年九月第二個週末,仙台會舉辦定禪寺街道爵士音樂節,以這條馬路為核心,擴張到全城各個戶外街角都是舞台。媒體中心甚至會打開面臨馬路的所有玻璃帷幕,變成一個連通室內外的大廣場。平日的時候,一樓大廳也兼具了公共場地性質,許多電影上映、演出、電視實況轉播活動或者商展都會在此發生。
清水先生和我約午飯小聚,我連忙抓緊早上的時間,好好對照採訪筆記一層一層巡一輪。
仙台媒體中心很用心,或許是為了親民,從中心自己的正式館名,到絕大多數的展覽名稱都不用漢字,只用平假名和片假名。假名就像中文的注音,無論老幼都可以輕鬆辨認,帶著日常隨興的休閒風。我在媒體中心看的第一個展也不例外,寫著:「どここれ」。直接翻譯,要用閩南語發音比較有感覺:「家徙多移(這是哪裡)」。
出了電梯,展區位在七樓中間的小廣場。館內無牆,顆粒細緻的光穿透天青色的玻璃帷幕,讓整個空間看起來感覺更空曠。伊東豐雄在日照強烈的南面刻意設計雙層玻璃夾層,夏天利用熱空氣上昇促進通風流動,冬天透過氣密維持室溫,以此節省能源。廣場內散置著桌椅讓人可以隨處坐下。另一側則是通透開放的辦公室,策展和營運單位和訪客中間幾乎沒有距離。雖然整棟展館都是鋼筋玻璃的冷冽色彩,但是流動的傢俱和展示區塊安排讓人感覺很放鬆。扮演骨幹支撐整棟建築的管路,則漆上溫潤的白色,讓視覺感覺更輕盈。仔細想想,這樣的空間不太像是室內,反而感覺很像屋外涼台。材質的科技感雖然洗鍊,但是又不像安藤忠雄的清水混凝土那麼肅穆。
廣場一隅矗立著一面大黑板,側邊一排排展板陳列老照片,然而引人注目的,是旁邊星羅棋布的便利貼。
為什麼攝影展會出現這麼多便利貼?
我發現老先生老太太三三兩兩交頭接耳,一邊看照片,一邊指指點點。旁邊還跟著志工模樣的服務小姐。啊,原來他們在認這張照片究竟是在哪裡拍的!展場中所有的便利貼,都是絮絮叨叨的留言。有人記得當年上學經過溪流旁邊可以望見工廠,藉此辨認消失的街景;有人記得街道旁邊的店面現在招牌換成「藤枝小飯館」,近一點則是「成田帽子店」。你甚至可以看見語氣,用粗獷的線條劃重點:「這裏就是仲瀨橋啦!左邊那條下坡路會通到大工町。我現在都還住在那裡!」
館方不僅提供志工在現場幫忙引導老人家,還在展場最後佈置一個尋寶確定區,把確認地點的照片依照編號標記在仙台地圖上。這個展覽並不是第一次舉辦,因此過去定案的相片已經串成都市散步小徑,展期中會帶領大家出外做都市散步比對古今異同。當我們穿梭在照片當中,我們觀看的不僅是街景,更藉著爺爺奶奶們的字跡,看到他們親眼目睹的滄海桑田。展覽的重點已經完全不是照片拍得好壞,照片出於哪個大師之手,而是人與人的接觸。就像中學時代傳紙條一樣,我們窺探到私密的眼神,發現他們正在偷瞄哪裡。
「家徙多移?請告訴我昭和年代的仙台長什麼樣(どこコレ?–おしえてください昭和のセンダイ )」展覽即景。(picture by Yenwei Zheng)
原來「媒體=訊息=溝通」可以這樣展!
仙台媒體中心舉辦展覽,是希望把內容從倉庫中解放出來,呈現給更多人看,讓它傳播更遠。「因為藝術經常會讓人在瞬間看到的時候覺得:啊!這個真不錯。對於運動員來說,看到攝影展展出人類以優美的體態在奔跑,面對這種藝術也會覺得這個真棒!進而走進媒體中心。所以我們運用這些向外傳播擴散的藝術、展覽作為媒介,把展館推向大眾。」這是清水先生想要創造的價值。
如果只是單純陳列跑步的照片任何人都辦得到,沒有辦法保證藝術品質。為了維持展覽的水準,還是需要專業策展人介入。規劃策展主軸之後,就算是提供給市民和業餘者做展覽,把不同項目連接起來也會變有趣。
仙台媒體中心在籌備階段時制定了幾個大原則,其中之一,是讓展館扮演傳遞的節點,而不是呈現的終點。這讓媒體中心積極扮演串聯網絡的角色。更換成這樣的思考方式之後,工作人員面對訪客的時候,雙方角色甚至可以互換。
為了推動媒體中心長遠運作,促進動能,媒體中心設置過一個開放型的對話平台:「呼叫&回聲(コールアンドレスポンス)」,讓創作者、策展人與議題工作者擔任引導員,市民擔任企劃執行,一起進行討論。這個平台相當於把企劃空間對外開放,和市民一起思考,讓市民也可以成為策展人。
「家徙多移」攝影展正是串聯網絡獲得的精彩結果。這個展覽並非單由媒體中心主辦,而是和一個專門收集老照片的非營利組織「20世紀archive仙台」串聯合作。媒體中心有許多展覽都像是這樣,展覽背後都連接了一個NGO或者各式各樣的外部機關。串聯網絡之後,展覽不再單單只是展館自己和自己玩,反而透過策展創造出一種永續的循環。
不要把美學當成最終目的
媒體中心在正式開工建設不久之後成立籌備處,從籌備階段就開始嘗試以溝通的概念來推動不同的文化活動,以每個月舉辦一場工作坊(workshop)的方式進行。1990年代末葉,工作坊這個概念對於日本來說還相當陌生。workshop這個字放回到日文的語境當中,翻譯為「作業場」,當時大家都還覺得這好像是一種像是工廠一樣的空間,而不是一種活動。率先開始推展工作坊這種活動方式的,正是媒體中心。當時舉辦的工作坊包含講座、大家一起製作T恤、認識東北方言等等,其實許許多多活動都和正規的藝術無關。
傳統的博物館收集的是經典與寶物這些「實體物品」,館藏因為稀有性,害怕受損,難以親近也不會隨時展示。同時,博物館扮演的是一種權威,單向由上而下,以知識菁英的身份教化大眾。然而媒體中心結合了博物館學、圖書館學、無障礙(延伸到更新的通用設計概念)和社造的概念,更注重「訊息=抽象內容」。因此,媒體中心訴求的最終價值,並不是審美。
就哲學的分類來說,美學歸於價值論的範疇,審美其實是一種價值判斷。品評作品的高下,一定必須建立一把尺,然而學習怎麼使用這把尺本身是一種專業。喜歡欣賞純藝術的人屬於少數,這也和學習品評的門檻有關。過去美術館連接的是學院的知識菁英傳統,強調審美,其實同時是在區隔不同的階級品味。仙台媒體中心採取更廣義的文化視野,重視品質,但是不受美學品味侷限,最終價值於是轉移到怎麼利用「媒體=訊息=溝通」連結更多人。館內最具代表性的例子,就是「不要忘記311中心(3がつ11にちをわすれないためにセンター)」資料庫計劃。
打開「不要忘記311中心」的網頁,我們會發現超過2000部影像、上萬張相片、以及各式各樣的採訪錄音與文字。除了主動進行田野調查,採集經歷震災的當事人之外,媒體中心也積極徵求市民用手機或家用器材留下的各種記錄。網路資料庫可以即時使用,又可以提供英語版本推向世界。這是圖書館的數位多媒體延伸,不僅是被動收納,甚至主動出擊搜集館藏。館藏不再是實體的物件,不是大師傑作,而是庶民留下的訊息與記憶。累積三年下來,已經有419萬人次造訪。
清水先生提到仙台市正在打算建造311紀念館,相較之下,「不要忘記311中心」扮演的角色和意義更豐富。若是興建紀念館,很容易又會回到倉庫的邏輯,變成一個不知所謂的空殼。佐藤泰副館長也曾在311災後的復興報告中表示,隨著媒體進化,博物館/美術館這個近百年發展出來的系統已經有點跟不上時代。震災之後,展館扮演的角色已經不再是守護文化資產,而是透過文化連結和在地共同成長,否則沒有未來。
「思考書桌」是一套特殊的裝置傢俱,從牆面到桌椅全部都可以自由移動和書寫,透過這樣的工具增加參與者的互動。透過靈活的開放空間,媒體中心協同市民與NGO團體共同設定主題擔任主講,討論震災的性別不便、在地農業、社區營造、傳統文化甚至黑人流行樂等多樣化的主題。「思考書桌」積極扮演鼓勵公民參與的功能,但是並沒有辦法直接和實際政府運作接軌。「這主要還是希望保持藝術文化的獨立性,也不希望政府砸大錢進來干預內容,我認為這還是有其必要。」清水先生說。
2014年初二度走訪的時候,哲學咖啡講座正在進行「震災與性別」議題系列。(picture by Yenwei Zheng)
災後,仙台身為東北第一大城的角色變得更重要。來自全國的人力和資源投入,加上對於經濟發展與能源應用的反思,激發大量的社會創新。日本全國的建築相關科系師生組成ArchiAid投入災區復興。伊東豊雄、隈研吾、妹島和世、内藤廣、山本理顕等五位建築師也組成「歸心會」嘗試尋找全新的生活與建築型態,希望避免都市重建變成建商大肆炒作營利的戰場。不同的社區營造團體和藝術文化組織前往現場,希望建立新的社會服務和自給自足的在地商業網絡。而東北大學結合中央政府培育在地人才創新的「Sendai School of Design(SSD,仙台設計學校)」計劃,更媒合社會人和研究生直接投入市區專案改造社會(可以參見本站的採訪速記)。仙台或許還沒有變成世界典範,但是相較於日本其他區域,絕對堪稱是全國最有活力的都市之一,替未來提出新的生活可能性。
當年協助創辦,仙台市教育局的終身學習科科長奧山惠美子小姐,現在當選成為仙台市市長。媒體中心著力於市民終身學習,在災後開始扮演新的角色。館內常態性的「思考書桌(考えるテーブル)」工作坊也是有趣的例子。起初是為了提供大眾一個可以交流災後情緒的對話交流空間,然而漸漸擴張,發展成讓專業者帶領民眾一同討論各種生活和藝術相關的議題,譬如農業、傳統藝術、哲學或在地共同記憶,相當受歡迎。為了舉辦這樣的工作坊,媒體中心打造了一個特殊的討論區域,桌椅和巨大牆面全部可以活動,並且刷上黑板漆,可以在任何地方寫下討論的想法。實體展館本身每天也都開到晚上10:00,吃過晚飯還可以全家過去散步閒逛,成為市民生活的一部份。這樣的文化機構放諸全世界都很稀奇,它超越了單向教授的文化教室,視野又比一般美術館寬廣,勉強說來,比較接近社教館,但是社教館又沒有他的藝術專業特性。仙台媒體中心身為文化機構,在現階段免不了有其侷限。「思考書桌」積極扮演鼓勵公民參與的功能,但是並沒有辦法直接和實際政府運作接軌。「這主要還是希望保持藝術文化的獨立性,也不希望政府砸大錢進來干預內容,我認為這還是有其必要。」清水先生說。
然而這座展館的出現完全是個意外,沒有人曾經料想到。
我跟清水先生說,台灣現在對於文化的想像往往都還是比較奢侈的消費,帶著高雅、氣質的想像。為了吸引人潮建立績效,展館最常舉辦的,都是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歐美藝術大師展。就真正內行投入相關領域的文化人來說,美術館的選題有點狹窄,而對廣義的一般大眾來說,除了消費看熱鬧買紀念品之外,文化活動和他們的日常生活也很有距離。看到仙台媒體中心可以用這樣的觀點來經營,只能說是歎為觀止。
「日本其實也一樣喔。」清水先生說日本現在出現流行歌手跑來辦畫展,或者動漫畫進入美術館,都是在做販賣知名度吸引人潮的生意。就展館經營來說,官員都會去追求這些效益。(附帶一提,對於台灣粉絲來說,仙台是荒木飛呂彥、岩井俊二和伊坂幸太郎的故鄉)
然而,或許因為仙台媒體中心剛開始成立的背景是以圖書館之類的公共服務為核心,我覺得還是很不一樣。媒體中心最初成立的時候,是由「仙台居民.社區交流基金會(仙台ひと・まち交流財団)」負責管轄營運。這個基金會主要串聯的是社區與社群營造的網絡,連結東北週邊許多據點,和文化單位沒有什麼關係。ㄧ直要到2009年,媒體中心才轉移到管理仙台市全市文化館舍的「仙台市市民文化事業團」旗下。或許這也暗示了為什麼媒體中心的工作人員擁有藝術專業,卻不會落入傳統美術館的經營邏輯。「現在,仙台另有一個市民活動支援中心(市民活動サポートセンター),負責各種社造與在地發展業務。然而他們並沒有文化的專業背景與資源,比較沒有辦法結合知識、感受性和市民參與策劃活動。媒體中心的創辦三原則當中有一條『不要扮演終點,要扮演節點』,因為我們站在跨領域的位置上,就會匯聚各種力量變成節點。」負責管理部門的吉田敏子小姐說。這樣的創辦理念,直接造成展館典範的轉移,美學就此成為改變城市的工具,而不是目的。
仙台媒體中心的數位圖書館可以現場將內容列印在點字紙上,即使看不見,視障人士依舊可以享受閱讀。除此之外,還會專門針對視聽障礙人士舉辦展覽、電影放映會。(picture by Alberto Buzzola)
超越一切的障礙
除了提供最先進的知識與文化服務,彈性對應使用者需求之外,仙台媒體中心還有一個更大的野心:它想要超脫各式各樣的障礙(Barrier),跨越健康者與障礙者、使用者與經營者、言語與文化等等限制和區隔。當我初次發現它所提供的制度和工具,看起來簡直像是未來世界。
早在籌備階段,媒體中心就整合了無障礙的概念,把視聽障礙服務中心融入其中。不論你想閱讀使用說明書還是詩集,每週固定兩日都有志工服務,替耳目不便者朗讀或引介任何想要了解的內容。假使造訪日期志工沒有輪班,也可以事前一周預約。你甚至可以準備錄音帶或者在一樓購物區購買點字紙,請志工幫你現場做成有聲書或點字書。老人家或者行動不便者,也可以透過電話、網路或郵寄的方式申請借書,並利用郵寄的方式送還,過程完全免費。
Barrier Free(台灣多半翻譯成「無障礙」)原本比較是針對身心障礙者提供服務的概念,但是清水先生表示從十年前開始,媒體中心就不再用「Barrier Free」這個字,而是結合英文「Universal Design(通用設計)、Inclusive Design(包容設計)」的概念來進行思考。
2008年,藝術家高嶺格與媒體藝術中心合作舉辦「巨大的休息」展,其中有一塊區域刻意經營成暗室,並特意選派視障者擔任展區內的導覽員。展場極其陰暗,雖然一般人可以稍微看得到輪廓,但是其他視覺不便者也可以一同參觀。這正是直接利用視覺不便的特質來創造不同的體驗,把「通用設計」的方法納入展覽當中。雖然這樣的概念在著名全球社會企業「黑暗中對話(Dialogue in the Dark)」已經實踐多年,但是實際運用在一般藝術策展當中依舊相當新鮮。
我不由得揣想,這種超越障礙的概念是否和仙台的風土民情有關。放諸日本,就算東京集中強大的資本與人才,也沒有辦法出現媒體中心這麼有前瞻性的單位。我覺得,這完全不單是建築或者是經營單位是誰的問題,如果沒有相應的市民和政府,根本不可能催生這樣的夢。採訪獨立書店「火星之庭」的時候,老闆前野久美子特別提及仙台民間團體的活力。追溯這條線索,我追問仙台許多創新計畫的核心人物,仙台設計學校計劃(SSD)總監暨東北大學建築系教授本江正茂老師。
仙台設計學校計劃總監暨東北大學建築系教授本江正茂老師。(picture by Yenwei Zheng)
2002年起,每年3月日本建築科系畢業設計全國總決賽都在仙台媒體中心舉辦。近年台灣許多建築圈的朋友也紛紛和仙台建立起更進一步的聯繫。2014年2月仙台設計學校計畫期末發表會時,空間組的東北大學研究生就和台灣實踐大學合作,各自分組,以地理特性仙台相近的宜蘭作為規劃基地,設計未來的城市想像。(picture by Yenwei Zheng)
「仙台雖然沒有設計和藝術相關高等教育專業學校,卻是一個歷史悠久的諸侯國。幾百年來都是東北的主要都城,民間對於文化有自己的基本生活觀。父母培養小孩學才藝不是虛榮,而是因為覺得教養需要。即使不是以此為業,很多人出社會也都會學習樂器或者茶道等才藝。甚至單就仙台設計學校計畫來看,雖然不用學費,但是長期每天周間晚上都要上課,其實對一般上班族來說也是一定負擔,多少會影響工作加班,但是仙台在地企業卻會鼓勵員工進修。放諸日本,並非每個城市都有這個本事和內涵。」1993年,東北地方爆發工程總承包商的賄絡案,參與者皆遭逮捕,連仙台市長都被關。這些都反應出市民的價值觀。就算是仙台媒體中心,也是因為市民期待新建設,想要更透明、更漂亮、更乾淨的展示空間,主動提案的結果。
清水先生表示當年是宮城縣的藝術協會提出建設陳情,從民間下層開始發起。但是現在協會的力量減弱了,因為成員都老了。年輕人幾乎都不加入。「為什麼呢?現代的年輕人像你一樣會獨立行動。就很難進行團體合作了。」聽到這點,我馬上提出反駁,或許形式不同,但是現代的年輕人還是會因為議題集結。譬如反核,不論台灣或日本,年輕人都會集結起來發聲。連我住的背包旅館,都有好幾位年輕人趁著暑假前來災區當志工。
或許年輕人參與公共事務的方式真的變了。
造訪仙台這段時間,我正好遇到市長選舉,在地商家推動「選舉+plus」特惠活動進行促銷,包括書店、咖啡店、大型連鎖世界登山品牌分店、甚至還有建設公司等等,總共有19間店參與。「選舉+plus」取其「選舉+US」之意,目的是鼓勵年輕人去投票。只要在投票處外面自拍,購物時出示照片,就可以獲得小禮物或折扣。
既然需要鼓勵,代表參與度很低,清水先生的顧慮並非沒有道理。然而民間商家可以團結起來鼓勵大家進行公共參與,背後的力量又讓人覺得不能小覷。
從5個委員組成的籌備處發展到現在整座展館30位工作人員,仙台媒體中心彷彿繼承了這座城市的不平凡。這裡是日本第一個創辦公共圖書館的都市,擁有日本第三座帝國大學,也是魯迅留學的目的地。現在,仙台媒體中心每年的造訪人次超過100萬,對比仙台市民從嬰兒到老人總計107萬的人口,使用率高達93%,它真的達成了當初建立時的期盼,讓大眾對文化感興趣,打破了親近文化的障礙。雖然預算很少,媒體中心沒有辦法舉辦雙年展之類觀光導向的大型節慶,但是不推動觀光、不迎請大師卻能達到這樣的使用率,更顯示出他平凡又廣受歡迎的人望。雖然規模、性質和背景不同,很難進行比較,但我們可以稍微反觀台灣的數據做個參考。臺北市有269萬人,市立美術館2012年全年入館人次是32萬人,市立圖書館總館的單館參訪人次約為122萬人(2006年資料),合計兩者人次再除以人口,使用率大概是57%。以台灣首都和日本排行第十二的仙台對比,應該可以稍微感受到仙台的成績。
日本第一個公立圖書館「青柳文庫」成立於幕府末期,由仙台藩的商人青柳文藏捐獻設立。舊跡遺址目前存有紀念碑。(picture by Alberto Buzzola)
東北大學目前校內立有魯迅紀念碑,校內還設有魯迅紀念展示室,網頁有中文版。(picture by Alberto Buzzola)
這時,我又想起老爸的呼聲。
新建的透天厝,似乎不是不可能變成阿嬤美術館。全家人之所以會把這當成是一個不有趣的玩笑,大概是因為老爸沒有事先舉辦工作坊。
仙台媒體中心帶給我非常非常深層的震動。
「媒體=訊息=溝通」。
一切始於溝通。
假使台灣要蓋媒體中心
清水先生對台灣其實相當熟悉。從故宮算起,他在台藝大、東海等大學也舉辦過好幾次演講,認識的台灣朋友有百位以上。當我們對話的時候,除了了解仙台之外,其實我也很喜歡拋出台灣的狀況,聽聽他怎麼思考台灣的問題。
「對我來說,如果可以在台灣經營一座媒體中心這樣的建築。或許金文島很適合。」
「金文島?」這是什麼地方?台灣有這個島嗎?我聽了幾次,原來清水先生說的是金門。
「那邊是好地方。為什麼?那邊是一個非常好的節點。位於大陸和台灣交界。那邊應該要有一棟展館中心來思考當代的問題。我會這樣想。」
我們談到城鄉差距,談到在地缺乏資源的問題。清水先生同意過去想要實踐自己的夢想,就必須前往都市,可是美國金融風暴還有網路興起等等時代和科技的演變,其實已經創造出不太一樣的思考背景。現在,就算人不是在都市也可以進行藝文活動。311之後,前來東北災區,進入鄉土製作作品的藝術家也逐步增加。
說到鄉土,台灣雖然沒有像日本保存那麼多歷史厚度,可是清水先生還是記得幾個漢人拓墾的原點。他覺得代表性很重要,譬如台南之於台灣就像是日本的京都,假使復興台南,甚至是復興鹿港,就有機會促進台灣發展。他甚至幻想新竹比擬矽谷,是否有機會發展出不一樣的觀光形態。
清水先生認為現在的美術館必須要能夠創造價值。
「文化絕對不是強加的,要讓人家覺得東西不只是擺在那邊,這是我們的責任。」
台灣該把什麼當成價值呢?審美就是價值判斷的過程,內部認同渾沌的台灣,該怎麼排列優先順序呢?追溯仙台媒體中心的經驗,誰高誰低並不是最重要的,物質性的原作並不是最重要的,關鍵還是在於怎麼呈現「媒體=訊息=溝通」。我不知道我們能不能超越一切的障礙,但是媒體中心讓我了解,其實文化工作可以用另一種方式和世界對話。不仰賴大師、不吹捧美學,而是扮演節點。
假使接觸文化是為了豐富人生體驗,媒體中心的經營方式,改變了全城居民的人生。
或許我們在台灣,也可以一起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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