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圖:陳尚平 ( 專欄:非寶島指南 )
這類遍在又緊附於日常之上的奇觀,往往也最讓人五味雜陳。
日常的奇觀?這題目說來有點矛盾。按理講,只要是日常景象,就不會是奇觀;是奇觀,也就不太日常。但是在台灣,日常與奇觀的界線,常常很模糊,在許多情況下,二者互相滲透。
若要舉最極端的例子,當數廟會的鋼管舞花車,無論就古今中外哪種標準來看都是一種奇觀。但經過這麼多年的陶冶,從早期的電子花車一路欣賞下來,我們遂也幾乎接受其成為一種日常。去到鄉下一點的廟會,若自始至終沒看到鋼管舞花車,心裡還會覺得怪怪的──鄉親們是否辦得不夠隆重啊?
然而究其根源,這種花車骨子裡本就有成為奇觀的企圖,意欲與日常形成反差,鋪陳一種節慶所需的非現實感,一種對日常的解放。可以說,非日常即是真正的賣點。從這點來看,那些穿著清涼的檳榔西施,也大約是這個意思,讓開車的男士有幾秒鐘福利時間,暫且擺脫日常的百無聊賴,順便賣你點東西。這類立意成為奇觀的奇觀,雖已歸化為我們的日常,卻仍隱含著對日常的挑釁(逗)。
其實透過文化差異,奇觀最容易現形。我們的日常,在外國人眼裡常常就是一種奇觀。像傳統市場中會把疑似含笑的豬頭掛出來的肉舖,或臭豆腐、皮蛋這類經常用來測試外國人的考古題,都是老生常談。
不妨來看一個鮮少被提及的例子:本地的洗衣店,慣常把客人送洗的床單衣物掛在店外風乾,有時吊在騎樓,有時則直接曝曬,迎風招展,成為一種城市景觀。這於我們是稀鬆平常,但在歐美卻不可能發生:客人交給你清洗的東西,無論如何是私人用品,如何能隨意暴露展示在公眾視線當中?但我們並不以為意,反正上面又沒寫名字,不是嗎?
另有一種奇觀,只有男士得以體驗。在台北某些人潮眾多的捷運男廁中,當進進出出的男士成排站著小解、毫無防備能力之時,會有女清潔員(通常偏向熟齡)拿著拖把在背後勤奮的拖地,以隨時保持地板的百分百乾燥整潔。而人潮較少的男廁,女清潔員們也是隨時進進出出,如走自家廚房。在歐美,這更是不可思議之事,清潔員進行整理前,會先在門口立起牌子,暫時不讓人進入使用。此事其實隱含了我們的一些觀念,包括對熟齡女士的去性別化,對隱私的輕易妥協,及對便利性的高度重視等等。無論如何,我們的男女之防,可說在公廁中昇華了。
這類奇觀給我們的啟示是:有些時候,令人驚奇的不是奇觀,而是奇觀竟可以如此安穩舒泰地潛伏於我們的日常之中。
潛伏於日常,以某種方式影響我們
還有許多更普遍的奇觀,你完全不需要做文化比較也能得知。
我們不妨檢視其中一例:只要走出家門,隨時會看到路邊各種佔車位的方法,那無疑也是一種台式奇觀。其基本原理,就是拿個東西放在你意欲宣示主權的車位上,讓別人無法停車,就這麼簡單。至於要拿什麼,就看家裡剛好有什麼:原則上只要風吹不走,別人要移開有點麻煩就可以了,且那東西不能太值錢太好看,以至於成為他人覬覦的目標。
而這最後一項條件,也是我們城市景觀的致命傷之一,就是街巷裡不時會陳列著許多破爛東西:壞椅子、破機車、爛腳踏車、死得差不多的盆栽、過期的滅火器等等。特別有創意的人,還會請出諸如斷肢的假人、斑駁的舊瓦斯桶這類更厲害的道具,只要能保住車位,又有什麼不可以?
再看一個現象:我們幾乎家家戶戶都裝了各式各樣醜陋的鐵窗,像住在鐵籠中一樣,這自然也是奇觀。但關於此事,我們卻又特別理所當然(不然誰替你花錢請保全?)。其實只需回歸常識想想:鐵籠子,不就是用來關動物與犯人的嗎?而在各地新版的動物園中,鐵籠出現的機率已大幅降低,對照當年的圓山與現在的木柵即知,獸欄已經多所改良,連動物都漸漸不住鐵籠了。但這麼多年下來,我們卻仍住在鐵籠中,只好往另一個方向解釋,就是大家都在玩自囚,那是一種觀念藝術(老外看不懂也是應該的)。
這類遍在又緊附於日常之上的奇觀,往往也最讓人五味雜陳,因為我們未必真的無感,而是無奈,知道狀況還會持續很久很久,甚至隱隱了然,事情終究會以某種方式影響我們。正如跟異獸共處一室久了,若還想健康地活著,某個部分的你勢必也會有點扭曲。
浮動,混雜,沒有易於辨識的形狀
只需看看我們都市街巷最基本的表面質感,那種混雜程度,往往就已經是一種奇觀。但因為那實在太平常太普遍,普遍到不可能迴避,以至於我們似乎會以某種心理方式繞過去(生物總會自求生路?)。
怎麼說呢?我們的環境由於混雜到一個程度,毛邊多到嚇人(招牌、鐵窗、堆積的雜物、各式小廣告、電線管路等等),就彷彿有了一種浮動的特質,有著迷離疊影,不固定、沒有易於辨識的形狀;且因為交雜的資訊量太大,細節太瑣碎,也就更加難以記憶。我們對自己每日活動的環境,多半只能取得某種概略印象,久而久之,似乎也就放棄記憶。你信不信,很多人講不出自家公寓外牆上貼的是哪種顏色的磁磚,但他已經住在那裏幾十年了。
家是那個每天都會回去的溫暖地方,但關於家的外部形象,在許多人腦海中卻又顯得非常模糊。我曾在大學建築系的第一堂設計課,請同學憑記憶畫出自己家的外觀,並盡量描述細節。讓人訝異的是,不少人只能畫出非常粗略的輪廓,並且無法交代細節。若一定要他們回想,通常學生就開始支支吾吾,講得相當含糊,甚至給人一種不值一提的印象,簡略到好似在回想某個遙遠的過去曾住過的民宿。但他是在描述自己的家。
這不禁讓我臆想,我們許多人從城市中回家的認知過程,會不會已經跟地鼠有點像了?從某個捷運入口鑽進去,再從某個洞口出來,直接連結到甬道般混雜度均一的騎樓街巷,最後憑著某種非關視覺的地點感,從一個不起眼的入口鑽入某棟面目模糊(必然有著鐵窗)的公寓,抵達安全的窩。重點在那最後到達的窩,而無關乎過程中接來轉去的甬道,因為你知道那中間既混雜又沒有真正值得記憶的東西。事實上,你在整個過程中都開啟了自動導航,都在想別的事情。對許多人而言,家或許只是一種關於室內的存在?
這毋寧是這個小島住民的一種奇詭狀態:我們共同塑造了一個足以對抗記憶、使之無用武之地的混雜環境,混雜到家園意象在腦海中可以只是一個模糊輪廓(反正門牌號碼還記得,每天照樣都回得去)。這個現象本身,或許比任何一種奇觀都更是奇觀罷?!
本文原刊登於新活水網站「毛邊意識」專欄,現經新活水同意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