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宗
封面圖說明: Academical Village and the Lawn, University of Virginia, 1911 (source: Wikimedia Commons)
「野生未曾培育的樹,迄今只產生酸澀的果實,永遠不能有更好的生產; 但我們知道嫁接藝術在野蠻的種群上植入了一棵新的樹,在種類和程度上的生產是可以估量的。以此類推,教育在新生人類的原料上留下刻痕,改善他的本性中的惡劣,同時保存其中關於道德和社會價值的特質。每個世代都不得不繼承前人所獲致的知識,以自己的收獲和發現來增進其內容,交給大眾作為持續恆常的累積,必須增進人類的知識與幸福,此過程並非如某些人所說的無窮盡(infinitely),而是未經界定(indefinitely),進而到達無人能夠固定或預見的境地。」Report of the Commissioners for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Thomas Jefferson, August 4, 1818
剛開始學習建築史的時候,以東海大學作為建築史的碩士論文主題,除了當作現代建築史的知識習作之外,這本論文同時也成為我認識台灣現代建築的啟蒙課。許多人(包括陳其寬先生)時常以維吉尼亞大學(University of Virginia, Charlottesville)作為東海校園規劃的比較對象,畢竟是每個人談論校園規劃必定提到的案例吧。然而或許是因為曾經在那裡生活太久,一直認為這座1987年列入聯合國文教基金會世界遺產的大學校園,和東海是很不一樣的地方。關於東海的空間與地景,還有許多想談而力有未逮的地方,但是同時我也感覺需要介紹維吉尼亞大學校園,以及一起納入世界文化遺產的美國第三任總統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的故居蒙地切羅(Monticello),他是維吉尼亞大學的創辦者兼建築師,同時是美國獨立宣言作者、維吉尼亞宗教自由法案作者。
我可以介紹傑佛遜如何挪用古代羅馬共和國的建築語彙、當時19世紀初歐洲的營造技術、以及神聖知識殿堂的校園中心圖書館穹窿頂,以此來體現建國初期美國的啟蒙精神與民主價值。我也應該貼出許多維吉尼亞大學核心區的殘障坡道與扶手,是如何隱密的和原有的地形動線融合,又不失精巧的施工和材料。然而這一切現在都顯得有點遙遠。要保存歷史建築其實可以不是難事,只需要耐心和堅持,這次的東海大學校園建築納入文化資產的相關討論中,許多朋友在實務和法規上也都說明得十分清楚。比如東海校園防衛陣線的「東海校園文資懶人包-認識文資法篇」,12月初在跨黨派立法委員、教育部、文化部、台中市府、東海校方、東海防衛聯盟與空間專業團體等多方的努力下,也達成了初步的共識。然而學校作為一個教育機構,關於校園的規劃、設計與保存,感覺仍有一些未盡之語。
圖2. 維吉尼亞大學圓頂建築前的階梯與扶手, 筆者攝於2013
當時在維吉尼亞大學修習建築史的時候,也同時修習歷史保存的學程。在上學期的保存理論和下學習的實作工坊中,課堂中不斷討論的不是保存的必要性(因為同溫層內大家都知道),也不是修復的技術和調查報告書的寫作(老師都說那些東西工作之後你們自然就會,雖然那時候很想搖晃老師肩膀說:教我)。課堂中不斷討論的,其實對許多前輩和朋友來說應該也是老生常談了:在不斷變動的歷史和地景中,保存的時間點要定在何處?巨大的甜甜圈店招已經逐漸消失,是否需要保存?不符合正朔典範的歷史建築,是否有其價值?沒有美學價值的歷史建築,是否需要留下?在不斷變動的時間和空間中,保存計畫的對象和所留下來的,不只是一片一片的時空切面,更是各種價值的取捨。
圖3. 1827 Landscape Plan, Sourc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Academical Village Cultural Landscape Report, 2013
建築沒有意義嗎?建築只是磚瓦草木,都是人類自作多情,依附自我的情感在上面嗎?我想並不是的。就像我們每天的生活中,每分每秒的記憶和忘卻,都形成了「我之所以為我」的身份認同,反映在實質環境中,其實我們每分每秒都已經做出選擇。東海大學校園這幾年的變遷,除了校園的擴張和空間的需求之外,由長久累積起來的許多細節也都可見一二:起先是在草率放樣的蛇行水泥步道中,在生硬設置的永久殘障坡道和粗壯發亮的不鏽鋼管扶手上,到後來可以在牆上敲出一個洞設置升降梯、或是整棟建築表皮刮除和原始家具的拆除,都在告訴我們行事者的態度:「我不在乎」,或是「我沒時間」、「我沒資源」等等。
圖4. “Precedents of suburban symbols,” in Robert Venturi, Learning from Las Vegas, 1977. 建築師范裘利於1970年在他開設的設計課中,帶領學生想像郊區環境的建築意義。圖為學生 Robert Miller作品。
回到維吉尼亞大學核心校區的學術村(Academical Village)以及十棟對稱的獨立學院所圍合的大草坪(The Lawn),其實是1987年才核定為世界遺產。從1826年落成至今將近兩百年間,其實也歷經了增建、火災、拆除和各種空間型態的改變。因為今年六月位於學術村中心的圓頂建築(Rotunda)才剛整修完畢,所以有許多現成的校園建築史可以借看:1826 圓頂落成;1838 圓頂北側擴建教學大樓;1895圓頂大火;1897 McKim Mead & White聯合建築師事務所修復圓頂,將原本兩層隔間改為挑高的大廳;北側教學大樓燒毀拆除後,Rotunda 北側面對道路的一方新增山牆門廊,形成背側的立面,同時於草陌南方增建Old Cabell Hall等三棟建築,將原本開放式的草陌圍合封閉;1938 圖書館遷移至Alderman Library;1974 圓頂室內回覆原本的二層樓版與兩側橢圓會議廳的「原始」設計,但並未作為圖書館使用;以及最後2013年 Rotunda 大幅翻修,圓頂增加銅片覆蓋,再漆上白漆(多麼希望保留閃亮的古銅色讓它在氧化過程中自然覆蓋美麗的銅綠),同時自當年同一個義大利採石場訂購石材,十尊柯林斯式柱頭重新雕琢。
圖5. 圓頂建築(Rotunda), University of Virginia 1867. Rotunda北側於1838年擴建的教學大樓,直到1895年大火之後才拆除。source: uvamagazine.org/articles/time_after_time
圖6. 2014年的整建中照片,柯林斯柱式的柱頭更換中,圓頂覆蓋的銅版尚未上漆。筆者攝於2013
維吉尼亞大學創校將近兩百年間,單是校園核心區的變動,便包括了建築結構的增建和拆除、材料的修改、室內空間的二度改變、用途的變更、乃至於空間型態從三邊圍合的開放式草坪,成為封閉式的合院空間。在建築風格的部分,也經歷了二十世紀初的哥德復興式(所以側邊多了一棟尖頂教堂)和1948年至1964年間的殖民風格復興風潮,由園藝俱樂部所學院背面的曲面圍牆和圍牆內的花園。而原本因為現代建築去除歷史裝飾論述而成為灰姑娘的校園建築,到了後現代的反動中卻成為Peter Blake的《上帝的垃圾場》和Robert Venturi《建築的複雜與矛盾》書中的主角。放大到整體校園,除了十九世紀末 McKim, Mead & White的文藝復興之外,也出現了1970年代的建築學院方盒子、 Sasaki Walker Associates的校區擴大規劃、路康(Louis Kahn)設計後未曾興建的化學系館,乃至於1980年代Robert Stern設計的學生餐廳和Darden School 商學院區,以及前幾年獲頒國家文藝獎的Tod Williams & Billie Tsien所設計,於1992年落成的Hereford College。基本上維吉尼亞大學和美國多數校園一樣已經成為時間歷史的層疊樣本,收納了各樣的故事和價值觀念。
圖7. Old Cabell Hall, University of Virginia, 1898. 大火之後的重建計劃中McKim Mead & White建築師事務所把原本開放式的草陌圍起,成為封閉式的合院。筆者攝於2003
然而這些時間的重疊層次並不是顯而易見,有時候更是被刻意忽略。2005 年建築學院教師寫給校董會的一封公開信刊登在校園日報上,抗議品牌思維(branding)和盲目追求外貌風格的一致性,導致校園新增建築只能產出平庸的方案。在各種校園的增建和新建案中,校方不斷的聘任然後再解聘建築師,除了前述的路康之外,方案進行之後又鎩羽而歸的還有Steven Holl和James Polshek,僅有Robert Stern老爹的復古風受到擁抱(平心而論,包伯老爹的建築品質不是蓋的)。建築學院老師的公開信抨擊維吉尼亞大學校董會的保守態度,即使是新建的鋼骨建築也必須披上紅磚、白牆、斜屋頂和老虎窗,才能符合維吉尼亞州的殖民復興和古典樣式的混合,並且以此作為學校品牌的建立手段。和美國其他學校相較之下,維吉尼亞大學的建築風格明顯缺乏多樣性,幾乎可以批評為單一貧乏。歷史保存的老師Daniel Bluestone在他的新著 《建築、地景、記憶》中也寫了一篇〈被文脈所攫獲:傑佛遜的大學中的建築創新與陳腐〉(Captured by Context: Architectural Innovation and Banality at Jefferson’s University),討論校園設計的價值變遷與固守。在守舊的校董會眼中,當年的前衛在今天看來已經成為必須遵循的歷史。
到這裡只是概略介紹幾個主要的歷史事件和建築,或許已經遠離「納入文資法保存」這樣的議題了,但是不論是新增建築或是歷史保存,對於價值和品質的關注是一致的。在世界遺產的巨大身影之下,維吉尼亞大學雖然有豐沛的資源和十足的保存精神,但各項校園建築仍然充滿爭議。即使有了豐富的歷史層次,在校董會偏好既定風格的保守導向之下,導致出線的大都是平庸的建築(師)。平庸很好,但是這時候口號式的機關用語卻有用處了,當我們有機會能追求卓越(國文造詣高的朋友用「秀逸」一詞)的時候,為何要甘於平庸?這是我目前能夠想到的兩個母校之間校園規劃與設計的共同課題。
圖8. School of Architecture and Fine Arts Library,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ietro Belluschi, 1970. 林伯益攝於2014
同場加映:
【關鍵詞】邊境(frontier):維吉尼亞大學與共和國的理想圖景
http://bit.ly/2hZL9Ep
相關連結:
Time After Time: The evolution of the ever-changing Rotunda
http://uvamagazine.org/articles/time_after_time
UNESCO World Heritage Convention: Monticello and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in Charlottesville
http://whc.unesco.org/en/list/442/
What Are the Jeffersonian Architectural Ideals? An Open Letter to the Board of Visitors, The University Administration, and the University Community
http://www.arch.virginia.edu/lunch/print/trespass/pdf/letter.pdf
Jefferson’s University: the Early Life
http://juel.iath.virginia.edu/node/109
Thomas Jefferson Opens School
http://laphamsquarterly.org/ways-learning/thomas-jefferson-opens-school
The Gardens of University of Virginia
http://www.virginia.edu/uvatours/gardens/gardensHistory.html
‘An enthusiasm of which I am not ashamed’
https://archhistdaily.wordpress.com/2012/03/06/march-07-an-enthusiasm-of-which-i-am-not-ashamed/
延伸閱讀:
Richard Guy Wilson, “‘Arise and Build!’: A Centennial Commemoration of the 1895 Rotunda Fir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Library, Department of Special Collections, 1995).
Daniel Bluestone, “Chapter 3 Captured by Context: Architectural Innovation and Banality at Jefferson’s University,” in Buildings, Landscapes, and Memory: Case Studies in Historic Preservation (New York: W. W. Norton & Company, 2010).
參考資料:
Hereford College, Tod Williams & Billie Tsien
http://twbta.com/work/hereford-college-residence-and-dining-hall
Darden School of Business Administration, RAMSA
http://www.ramsa.com/project-detail.php?project=149&lang=en
東海校園文資懶人包-認識文資法篇
https://www.facebook.com/pg/THUArchiDefense/photos/?tab=album&album_id=934834556648530
學生、老師、父親,期望播種與收割的遊牧民族,修過建築史,教過景觀史,做過景觀設計和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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