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台北城傳說:讓孩子隱形的三隻怪怪獸

文:梁瀚云
編:Christine Lee
畫:Zoe Lin / Vincent Yeh

前言:從前從前,有三隻怪怪獸,住在台北城裡,專門找愛玩的孩子,跟它們玩,玩著玩著,孩子就不見了… 從此,台北城裡的大人,就再也不敢讓孩子到公園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地玩,深怕這三隻怪怪獸不知不覺把心愛的孩子帶走,或是吃掉。這三隻怪怪獸,分別被叫作「水怪」、「沙怪」和「鞦韆怪」…
但是,有一個勇敢的媽媽,她非但不恐懼,反而寫下爭取讓孩子跟這三隻「被污名化的怪怪獸」暢所欲玩的真誠心情。

【水怪】

這大概是在雨天最常聽到的一句話,「沒帶衣服不能玩!」。只要在雨天時經過兒童遊戲場,幾乎都會聽見這句話。 我的兩個小孩總是會停下片刻,聽完那些大人囉唆幾句後,再繼續從滑梯上衝下來,然後問:「為什麼不能溜?」

我,永遠都記得那些孩子眼中的失落是如此的強烈。強拉著孩子的手離開,卻沒有真的把孩子的心帶走。那感覺,我一直覺得對我是種很大的衝擊。一直到前陣子,這句話又再度出現在我耳邊。一位母親不停地阻止小孩上滑梯通道,直嚷嚷著:「剛剛不是就說好只能玩單槓嗎?這溜滑梯都濕的,沒有衣服換怎麼玩?不行,你下來,你去玩單槓!」

不管媽媽把孩子帶到單槓區幾次,這兩個孩子還是會默默地又回到滑梯區。這影像讓我瞬間回到自己小時候,印象深刻,某次已經到了海邊,我跟兄妹三人看著眼前的海水,心中那個雀躍興奮的心早已經滿出來,媽媽幾句話不停重覆著「不要下去喔!我沒帶衣服來,你們三個不要去玩水!」 最後,我們三個盡全力做好小孩該做的本分,用力地、努力地、盡情地去認識這片海,這個大自然。中間過程已經不可考了,但我永遠都記得媽媽一邊碎念著我們沒帶衣服還玩成這樣,一邊替我們換上在當地攤販隨便買的一件大人紀念品T 恤。從此這事件就有了「小精靈」的代號,每次回想起來都還是有一種很快樂很滿足的感覺在心底。

看著那孩子,我想起了自己那時的心情。一句沒有衣服換不能玩,有多少殺傷力? 對我來說,那是將一份充滿動力和能量的探索能力,用最粗魯的方式將它和世界切斷連結。玩的天性如此強烈,只有一種我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玩再說的心情。媽媽碎念的聲音早就不知道在地球的哪端了?當全神貫注地沉浸在自己玩樂的世界裡,腦袋會很自動的刪除干擾的聲音,我想孩子是這樣把雜訊關閉的。 那麼,那些被帶走的孩子的心呢?碎滿地了嗎?

每次出門,我總是會帶著滿滿一袋的衣服,因為我不知道、也不能預期我的孩子會見到甚麼?他們會怎麼跟這個所見的世界互動?你問,扛著一堆東西到處跑,不累不重嗎? 我答,會累會重,但,我仍然甘之如飴。因為我實在無法忍受孩子在玩性大起時,因為沒有替換衣物而不能玩的失落眼神,就如同小時候媽媽在我耳邊講的那句話,我有瞬間從天堂掉進地獄的感覺,一點都不誇張。

孩子的世界不能玩水,那還會剩下些什麼?我很喜歡雨天!雨天的公園很寧靜,因為怕麻煩又囉唆的大人,都跟孩子說「水怪來吃小孩了」,都去躲起來了!而雨天的遊戲場才是真的刺激好玩,竟然要拜設計不良之賜,積水的滑梯,衝下來的瞬間, 將小水窪用力濺起,孩子偶爾完美落下,偶爾重重落地,一次次練習挑戰高速滑下後身體仍平穩的站在地面的感覺。欄杆上聚集的雨滴,用手撥過去後的水珠滴滴落下,地上不平而有的水窪,雙腳踩下,水從四面八方濺起,有時噴到自己,有時噴到一旁的同伴,此起彼落的笑聲,不就是當孩子最最最重要的事嗎?

濕了,再換吧!
髒了,再洗吧!

我永遠都記得我的孩子對著一位熱切關心衣服會被雨水弄髒的婆婆聲嘶力竭大叫「沒關係!」的畫面,那奮力反擊的模樣,我在心裡大聲歡呼著「幹得好,寶貝!」

水怪怪獸

 

 

【沙怪】
「這是誰的小孩啊?怎麼這樣亂灑啊?小孩不能亂灑沙!」一個大男人一邊大吼一邊拉起他的小孩要走,撥著被灑到沙的孩子的頭髮碎念著「這很難洗耶!」我望過去,一個一歲多的孩子獨自在沙坑中開心自在的旋轉灑沙,他臉上自信得意的笑容在陽光下其實好好看。那個撥著頭髮的爸爸,繼續拉起另一個還在地上的小孩,邊拉邊叫「走了啦!他一直潑你,你還要跟他玩喔?」 就把兩個小孩拖走離場。隨後,那個小孩還是很開心的在丟沙子,其實我當時覺得沒有太大影響,因為他周圍已經沒有什麼人了,但一個路人媽媽往他衝去,抓著他的雙手大叫「小朋友,沙子,丟(指地上),NO! NO!(擺動食指)」。那小孩似懂非懂的樣子,我覺得好心疼,看了一下周圍,沒人要過來幫助這孩子,正在跟我自己的孩子商量,能否找他一起過來玩,隨後就有另一個年紀大一點的女孩邀請他一起堆沙,他結束了快樂灑沙子的動作。

之後,我有空都會搜尋一下這個小孩,後來我發現了他的家人。他還有一個哥哥也在沙場上玩,另一個妹妹在媽媽懷裡睡覺,詭異的是,他爸爸從頭到尾都只是坐在旁邊看,好像沒他的事。後來,陸續又出現了幾次孩子灑沙的事件,每次都是那爸爸衝過來抓人,然後大罵給別人看,並且懲罰不能再玩沙。小孩傷心地哭慘了,我看得出來他好想玩沙子,但被阻止了。這個爸爸,只會罵給別人看,卻不願意下場陪他的孩子好好的玩沙?最後,就是用各種理由讓他離開這個沙坑…

沙坑另一頭,幾個看起來像是中高年級的小孩在堆沙堆,他們發明了像狗一樣挖沙的動作,反著將沙撥向正在堆的三角錐城堡中,一個老爺爺大老遠衝過來大叫:「小朋友,不能這樣挖!你會弄到別人!」小孩說他知道了,調整一下角度,繼續嘗試把沙子挖到沙堆上,又出現了另外的大人出面制止:「你這樣會影響到別人,你知道嗎?」那小孩臉上的失落又讓我傷心了,然後他低聲地再說一次:「知道了…」這一幕,皺眉的大人,和失望的小孩,形成強烈的對比。

很多小孩,看到沙坑就想衝進去,大人用了千百個的理由試圖阻止他們進場。而「沙子很髒」永遠是首選。沙子到底多髒啊?
我的兩個孩子光腳又光腿,只穿包屁衣,就能跟大家眼中的怪怪獸玩得不亦樂乎,他們兩個翻滾趴爬跳躺通通來,我只顧著跟他們開心地笑,一堆人小孩看到想有樣學樣,幾乎都被罵:「不要啦!那很髒耶!」、「不可以,衣服弄髒了怎麼辦?」、 「不行!等一下沒衣服換!」、「你再這樣就不要玩了!」、「你再這樣就回家!」或「就跟你說要這樣挖啊!你有沒有在聽啊?」。

反正,用各種理由拒絕小孩做任何嘗試,奇怪了,那來沙坑做什麼呢?沙子只能這樣玩那樣玩,大人習慣規定玩法,不照做就不能玩,為了怕髒、怕麻煩、方便自己處理,而威權控制的招數?

沙坑怪怪獸

沙坑怪怪獸

 

 

【鞦韆怪】

前陣子,我的孩子做到了一件事:成功在沒有任何助力之下,完成盪鞦韆。小小一個軀體,手腳乾淨俐落地從地面爬到鞦韆椅上坐好,還自己發現了可以直接在上面調整角度跟位置的方法。所有程序不假他人之手,一再一再重覆叮囑著不要我幫忙。靜靜地站在一旁,看他努力擺動身體,一點一滴,鞦韆漸漸從平穩不動的狀態下開始搖晃,重心向前,身體跟腳用力甩出去,重心向後,搭配重力加速度的幫忙往下掉,這樣一來一往擺盪著,已經跟平常我幫推的高度相當了呀!當然,笑聲就此不絕於耳。

因為最近發現自己的能力可以,我的孩子只要上了鞦韆擺盪,少說就要十分鐘起跳;在我眼裡,這十分鐘我看見的,全是他滿足自信開心的笑容,一個投入自己喜歡的事情裡而獲得成就感的樣子,怎麼說都很迷人。我要怎麼開口跟沉浸其中的孩子說「誒,你該下來了,後面有人要盪」?這個沉重的問題,讓我足足失眠了兩夜。

公園裡,滿是渴望排到鞦韆的孩子,一列又一列,盪著鞦韆的孩子通常伴隨著的是父母關切的語言,不管是催促該下來了,還是規定只能盪幾下換人,這種不太意外的對話,確實讓我不停在腦中努力找尋答案:到底,究竟,孩子可以盪幾下?該盪幾下?

為了盪鞦韆,排在我的孩子後面的孩子,通常會在三分鐘後失去耐性,大一點的會用語言表達「等太久了」,小一點的會聽見旁邊的大人幫忙解釋「還要再一下下」之類的。如果面對的是孩子,我都會主動當溝通的橋梁,去問問我的孩子願不願意下來換人玩?如果面對的是大人,我通常就把這工作還給那位陪在旁邊的大人。我很清楚我的孩子,他非得要盪到高興滿足了才會下來的,尤其是在這種剛學會某件事的時候,這就是孩子的天性,多半我去溝通也是無效的。我會回頭跟等排隊待的人解釋我的孩子還是很想再繼續盪,但我同樣也願意替他再問問看,孩子的回應其實也都呈見了他不願意等待的真實原因。

說盪幾下就要換人盪

說幾分鐘就換人
說要輪流玩
說太久了別人玩不到

幾下?幾分鐘?
該由誰來規定?
又要誰來遵守?

我說不出口,我說不出再幾下就要換人盪的指導語,我也說不出再不下來就抱你下來的威脅話,常常就僵在那裡,兩邊的孩子心裡都難受。這幾天,我的孩子在眾目(怒)睽睽之下盪了好幾次鞦韆,其實每次盪超過五分鐘,我心理壓力就會升高,我真的很想輕鬆地看他繼續享受這種自我滿足的時刻,那種證明自己可以的自信和自我肯定的笑容,超級賞心悅目。可是,背後此起彼落的不耐煩聲音催促著,一些人甚至站到我的孩子面前,試圖用眼神攻勢想要他快點下來。雖然還沒有遇到讓我爆粗口大吵架的人,但經常在鞦韆旁為了小孩要盪多久而互相謾罵的情況從未間斷,孩子的需求全都隱形了,只剩下那些不知所謂的「理所當然遊戲規則」。

我明白,在鞦韆上面不願下來的我的孩子沒有錯,我也明白,在一旁等不耐煩的孩子們也沒有錯。那究竟錯在哪?錯在我們社會給予孩子的真的太少了!大人用自以為的平等標準來要求孩子,上一個盪幾下,下一個就只能盪幾下的思維為何要存在?自己認為這樣是和諧公平,是一種唯一價值道德水準,卻完全忽視孩子真實的內在需求,徹徹底底將孩子隱形在自己眼底了。

再者,台北城裡三十萬個兒童只能分配到三十組鞦韆,這項驚人的數據根本就是始作俑者。供需失衡的錯,全讓孩子概括承受了。仗著管理不易且容易被投訴的理由,不停拆除鞦韆的結果,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其實是很大的。

苦等不到鞦韆的孩子,心中對鞦韆的渴望被父母用言語行為控制等方法壓抑住或直接拖走。等到鞦韆的孩子,因為長期被規定要求的馴化下,也只敢盪個幾下就離開。孩子沒有他真實的樣子,只有社會要他有的樣子,或是根本不需要有任何樣子,隱形了最好。

鞦韆對孩子來說好處太多,雙手抓握繩索鍊條的能力,在空中隨節奏擺盪身體並且維持平衡的能力,挑戰高度和速度的能力,能滿足孩子天生尋求刺激的需求,還能藉由擺盪來把心中煩悶的思緒和壓力都甩光光,這些都是他們成長中很重要的生活經驗。
想像一下容納一萬人的演唱會場地,卻只蓋了一間廁所。衝突發生了,是在廁所裡的人太慢的錯,是等在外頭不耐煩的人的錯,還是根本就不該只蓋一間廁所?

擺盪經驗,是孩子成長中的根本需求。停止繼續漠視這項重要的生活經驗,請把鞦韆還給他們。

鞦韆怪怪獸

 

 

結語:從前從前,有三隻怪怪獸,住在台北城裡,專門找愛玩的孩子,跟它們玩,玩著玩著,孩子就不見了… 從此,台北城裡的大人,就再也不敢讓孩子到公園自由自在、隨心所欲地玩,深怕這三隻怪怪獸不知不覺把心愛的孩子帶走,或是吃掉。這三隻怪怪獸,分別被叫作「水怪」、「沙怪」和「鞦韆怪」…
但是,越來越多勇敢的媽媽和爸爸,放下無謂的恐懼,真心去了解怪怪獸並不壞、並不髒、並不害人,去爭取越來越多「被污名化的怪怪獸」陪孩子玩,孩子越來越快樂,笑聲充滿了台北城。於是,大家才跟著恍然大悟,原來,是大人內心恐懼自己長成了恐怖怪怪獸,不是水、沙和鞦韆,其實,是大人的心,最需要被好好照顧。


梁瀚云 Lianghanyun
還我特色公園行動聯盟成員
國立台灣師範大學人類發展與家庭學系 幼兒教育碩士

自從有了孩子後,毅然決然離開只在紙上談教養的世界,進入每天真槍實彈的在衝突中去實踐平等尊重愛與關懷,卻驚然發現這社會各處對親子是如此不友善與壓迫。
台灣孩子絕對值得受到更好的對待,是這句話讓我憤而投入推動公園遊戲場事務,當我們這些長大的成人忘記當孩子是什麼感覺的時候,請試著蹲下來看看他們聽聽他們,他們內心的豐富需要一個強而有力的後盾,而我們應該是那雙推手,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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