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孟宗
許多建築師都對我說,他們不需要景觀師(landscaper),我們做我們自己的景觀設計(landscaping)。我向他們說,他們不知道什麼是景觀,他們在戶外嘗試的是女性化的,他們搶走了家庭主婦的愉快工作。 一位營造者問我在一個山地鄉村的家園周遭,我會怎麼做。我回答,「在山谷較內側,生長的是這地區唯一的樺樹。用樺樹覆蓋山丘。紅杉也在這裡成長。如果你喜歡陰暗,栽植紅杉作為對比。然後用銀蓮花覆蓋地面,它們在拓荒年代遍佈此地。用梅花和山楂填充低地,使春天的谷中瀰漫梅花香氣的節慶和甜蜜感。種植成千上萬的百合在谷底平地,鹽膚木在山坡上。通往家裡的蜿蜒路徑上,有成千上萬的玫瑰迎接訪客。」 我說,「這,就是景觀設計。」
— Jens Jensen, Siftings (1939)
景觀設計師延斯・延森(Jens Jensen)於1860年生於丹麥的什列斯威公國(Slesvig),面對北國冷冽的生活環境,他也體會到人類面對周遭環境的時候,如何在冒險中發揮自己的想像力,讓心靈在其中得以成長。當他在24歲移居美國的時候,為了是不被家族祝福的婚姻,帶著未婚妻來到美國的中西部。因而對他而言,美國無疑代表了自由與民主的意義。後來他開始在芝加哥西部的公園區(Chicago West Park District)工作,從掃街的工作逐漸參與公園的維護與設計工作,踏入景觀設計的行業。
他起先在瑞典的造園家尼爾遜(Swain Nelson)的門下工作,同時在苗圃幫忙,完成了幾個公園的改善與設計計劃,後來開設自己的事務所。在這段期間,他開始和家人一起到鄉村地區度過週末假期,尤其是伊利諾州的北部和印第安納州的西北部,開始他對地方特色的觀察與學習,包括地型、生態,以及常見植物的種類。後來在「藝術的根源在土壤」文中,堅森寫到環境之於人的影響力,在平原、高山、河谷和海岸旁,不同的地理氣候都塑造了不同的族群個性。他的環境決定論幾乎讓讀者以為自己在格列佛遊記中周遊列國,但是在最美好的段落中也包含著深刻的體會:
「我們周圍的微小世界都包含著我們所需要的一切歡喜和快樂。它包含著所有讓人造世界美麗,讓我們生活享受所必需的創造源流。每個微小世界都和另一個不同。有時差異很大,像山丘和山谷或山脈和平原之間,但每個都述說自己的語言。聆聽這些語言,同時讓這些偉大的創造啟發自己,世界的藝術表現便能夠和地方的色彩表現一樣豐富。也唯有出自於此,偉大的藝術才能成長。」
圖1. 延斯・延森肖像(Jens Jensen, 1860-1951)(Source: Youtube.com)
延森對於地景的敏感度與景觀設計的專業結合之後,成為芝加哥公園系統的重要造園師。在十九世紀末,建造紐約中央公園的歐姆斯德(Frederick Law Olmsted)推行的都市公園系統已經遍佈美國。延森與歐姆斯德一樣,並不喜歡「景觀建築」(landscape architecture)的專業名稱,而依循英國風景園林(landscape gardening)中學到的許多風景技巧。他經手的早期都市公園,如道格拉斯公園(Douglas Park)、加斐爾公園(Garfield Park)、高地公園(Highland Park),都包含了幾項共同的空間機能:室內運動場、露天體育場、大型遊戲場,以及帶有置物櫃和更衣室的游泳池。他同時把動線分佈在基地周邊,在公園中央留下足夠的腹地來形成風景的縱深。往後芝加哥的「西部公園系統」(West Park System)計畫中,他也提出以林蔭道和公園道串聯不同公園,形成完整的都會公園系統。他和歐姆斯德之間的不同之處在於,歐姆斯德會在沼澤地加入熱帶植物的物種來形塑異國熱帶的氛圍效果,然而延森非常堅持原生植物的使用,尤其是枝葉水平伸展的山楂樹(hawthorn),以及質感細緻的垂絲海棠(crabapple)。
由於青年時期經歷迪博爾半島受到日耳曼的侵犯,目睹家園在德國和丹麥文化之間拉扯的延森,同時也培養了清楚的語言文化與國族認同的敏感性。這些經驗讓他帶著不同的眼光來欣賞美國中西部的地方特色:廣闊的天然草原、密西根湖岸的沙丘,都塑造了鮮明的地域主義思考(regionalism)。延森的事務所位於著名的史坦威大樓(Stenway Hall),共同使用這棟建築的設計師包括了後來人稱芝加哥學派的建築師,包括著名的萊特、葛芬、艾蒙西(Frank Lloyd Wright, Walter Griffin, George Elmslie)等人,他們還在1907年成立了一個俱樂部,稱之為(Cliff Dwellers)。這些建築師以萊特為首,萊特在住屋設計中把方盒子打開,配合現代的生活方式讓室內空間流動,同時將屋簷出挑,由此發展出來的水平性和開放平面,成為「草原學派」(prairie school)的建築正字標記,也成為後來現代建築的重要元素。評論家米勒(Wilhelm Miller)在《美國鄉村生活》和《建築記錄》雜誌中廣泛介紹這些設計師的作品。
圖2. 建築師萊特的羅比宅(Robie House, Frank Lloyd Wright, 1909)。萊特在住屋設計中把方盒子打開,
1915年米勒出版了《草原精神的風景造園》(The Prairie Spirit in Landscape Gardening),書中指認延森和賽蒙斯(O. C. Simonds)的「草原風格」樹立了獨特的美國景觀設計,他說:「我稱此做事方法為風景造園中的『草原風格』,其定義是因應中西部人民的食用需求而生的美國設計模式,特徵是保存西部獨有的景致、復原地方色彩,重複土地與天空的水平線條,這也是草原景致最強烈的特色。」賽蒙斯本人反對這種地方風格的歸類與指認,延森雖然業務也遍布全國各州,卻歡迎地方風格的概念,然而他也反對萊特的設計中引入的日本裝飾與東方風味。
進行許多公園的現況改善設計之後,延森在1916年的哥倫布公園(Columbus Park)成為他第一座從無到有,表現地域取向和個人風格的設計的公園。在面積170英畝,位於芝加哥西側的基地中,他加入了兩項後來常用的元素:潟湖河川(lagoon river)和聚會圓環(council rings)。橫跨公園東側的潟湖又名草原河川,與游泳池連結在一起,湖岸的頁岩疊砌也強調設計的水平性,一直延伸到遊戲綠地(Players Green)區域中的座位、舞台以及角落的聚會圓環。聚會圓環的概念來自於美國原住民和早期拓荒者圍繞營火聚會的形式,同時在中世紀的傳奇故事圓桌武士中,也帶有無階層的平等精神。
圖3. 哥倫布公園的局部植栽計畫(Planting plan. Columbus Park. West Chicago Parks. 1917)(Sourc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Library Digital Collections.)
延森的另一個都市公園代表作是伊利諾州春田市(Springfield)的林肯紀念公園(Lincoln Memorial Garden)。1934年接受此案委託的時候,他已經年過七十。在100英畝的園區範圍中,他以潟湖河流串連整體空間,把林間空地(clearing)的概念將公園安排成為伸入森林中的手指狀開放空間,每一區分別栽植州內的原生樹種,如白橡樹、糖楓、山楂樹等樹林,作為地方生態的象徵。林肯紀念公園目前保存狀況較為良好,也是少數仍可看見原始設計意圖的公共開放空間。
延森特別將聚會圓環引申為民主精神的體現,他樂觀相信當人群聚集的時候,就能體現民主精神。他也和歐姆斯德一樣,相信公園是現代城市文明的象徵,在灰暗雜亂的十九世紀城市生活中,都市公園所提供的徜徉散步和休閒活動,能夠讓身體與精神得到自由,進而成為文明的重要元素。如同他在〈城鎮〉(Towns)文中所說:
「真正的民主不會繁榮,除非居住在大城市內的數十萬人能夠使用民主所提供的自由心靈。不論人們覺知與否,他們都是國家的聲音,舉凡有識之士都必須讓這些人擁有心靈的力量,以及為自己著想的決心。目前我們失敗得很徹底,結果是土地上所有的大城市都充滿了狡猾、欺瞞與混亂,進而導致自我毀滅。城市人很快就發展出幫眾心態(mob psychology),進而拋棄自己的自由。他不再是個體(individual),而是被使用的工具。他對社區的整體觀感被蒙蔽,利益漸失。他的心智吸收了龐雜的事務,理想粉碎。寬闊林蔭道旁的污穢巷道中,是不會生成文化和美好生活的。」
圖4. 春田市的林肯紀念公園中的林間空地(Lincoln Memorial Garden, Springfield, Illinois)(Source: Matt Turner https://www.flickr.com/photos/m_t_t/)
圖5. 林肯紀念公園草圖 (Jensen’s preliminary plan for Lincoln Memorial Garden, 1935)(Source: Robert E. Grese, 1992.)
除了景觀設計之外,延森對於地域精神的關懷,也延伸到原生物種和自然生態的保育工作。在1899年,芝加哥大學的植物生態學家考爾斯(Henry Cowles)發表了〈密西根湖沙洲植被的生態關係〉(The Ecological Relations of the Vegetation on the Sand Dunes of Lake Michigan),當時也稱為植物社會學的植物生態學,讓延森體會到類似的植物群集在一個地方,在美感和機能上都能夠「相符」(“fit”),它們的聚集就如同朋友之間的社群( communities of “friends”),比如沙洲上的舞鶴草(starry false Solomon’s seal),或是森林中的山茱萸(dogwood)。延森認為這種植物特徵和野生棲地之間的關係,也可以成為人群與環境之間的理想關係。1908年,他和朋友組成了「週六午後健行」的固定行程,延森取名為「草原俱樂部」(Prairie Club),時常造訪密西根湖畔的印第安納沙丘(Indiana Dunes),單是1908年就有三百多人加入健行的行列。這個健行活動後來於1913年正式成為「我們的原生地景之友」(Friends of Our Native Landscape)協會,繼而立法推動成立「印第安納沙丘州立公園與國家湖濱風景區」(Indiana Dunes State Park and Indiana Dunes National Lakeshore)。
延森於1951年過世,享年91歲。在他將近七十年的專業生涯中,除了公共空間之外,也設計了不少私人宅院,最著名的是福特家族位於迪爾伯的住宅「美好巷道」(Fair Lane)。晚年的時候他在威斯康辛州的艾莉森灣(Elison Bay)買下一片樹林,除了作為個人隱居的住所之外,也成立私人的設計學校,即是取名為「林間空地」(Clearings)。他也持續著述,多數文章於1939年集結出版為《思慮》(Sifting)一書。他的事業形塑了美國中西部各州的景觀設計,影響範圍涵蓋了威斯康辛、伊利諾、密西根、印第安納等各州,也培育了新一代的景觀建築師。他所懷抱的地域主義和原生植物的堅持使用,或許落入環境決定論的窠臼。最明顯的衝突來自於福特宅邸的設計過程中,強調自己的設計是不可更改的藝術品,更反對福特夫人想要設置的玫瑰花園。然而在國族主義盛行的二十世紀初,即使是生態學也使用了「社群」(community)這樣的概念和語彙,強調平衡與和諧的典範。如今看來,他所堅持的地方特色是走在刻板印象與本土風貌的鋼索上,因為他的詩性敏感而沒有淪為公式化的樣板設計。而他和諸多設計師由草原精神所引申的民主理想,也交付給後代一份結合設計與政治理想的啟迪和想像。
圖6. 延森規劃的芝加哥西部公園系統 (Greater West Park system. Jens Jensen and West Chicago Park Commission.)(Sourc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Library Digital Collections.)
圖7. 延森於福特宅邸設計的巖穴(John Burroughs Grotto, Fair Lane, Henry Ford Estate, Dearborn, MI)(Source: Dave Parker @ Wikimedia Commons.)
圖8. Jens Jensens, Siftings(1939) 《思慮》書本封面(作者提供)
(本文原載於《綠建築》雜誌,2017年二月號。)
延伸閱讀:
Wilhelm Miller, The Prairie Spirit of Landscape Gardening (Urbana, IL.: University of Illinois Agricultural Experiment Station, 1915).
Jens Jensen, Siftings, The Major Portion of The Clearing and Collected Writings (Chicago, IL.: Ralph Fletcher Seymour Publisher, 1939).
Robert E. Grese, Jens Jensen: Maker of Natural Parks and Gardens (Baltimore, Md.: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 1992).
Carey Lundin, Jens Jensen The Living Green (Documentary, 2013).
學生、老師、父親,期望播種與收割的遊牧民族,修過建築史,教過景觀史,做過景觀設計和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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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生、老師、父親,期望播種與收割的遊牧民族,修過建築史,教過景觀史,做過景觀設計和規劃。
一直都很期待孟宗老師的發文,每一次的發文,每一次的感動。一如老師提到Jens Jensen所說「…像山丘和山谷或山脈和平原之間,但每個都述說自己的語言。聆聽這些語言,同時讓這些偉大的創造啟發自己…」景觀或許就是以最簡單、最在地的語言,呈現一個令人舒適的地方。 by 初出茅廬景觀人
Helen,謝謝你,我也很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