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共空間的反擊:香港游擊派對

大廈間斷續的山形,燈光開啟了窗
一切那麼清晰都在遠處但可否在遠處
回望這站立的所在又是否可見
孑立的身形斜射在地面,有時移動
為了轉身回望另一面的風景
自我,圍繞世界迴轉的生命無聲
不知如何解讀,都市對望的消沈
以閃光答話,沉默間也有聲音
不動的遠景之間雛菊生長,船隻慢移
不知那就是時間,也是一個社群
交疊又分散出個人從盒子裡
跌出一串銀鈴般的句子
只留下一兩顆初熟的蓮子可以感知
淡甘的思念未散又移入這風景

—《市場,去死吧》,陳滅(註1)

 

一項國際調查公布,在全球300個城市中,香港連續八年被列為全球最難以負擔的房地產市場。調查顯示,房地產中位數與中位家庭收入中位數之比為19.4倍,前者為61.92億港元,後者為319,000港元。 這意味著即使沒有其他開支,普通家庭也需要19.4年才能在香港買房。

居住空間小又貴,總會有伸展捲曲手腳的慾望,那麼出門去又是怎樣呢?實際走在香港的街頭的經驗,樓宇直上天際,得學會輕功跟舞步閃過滿滿用路人的人行道。

要搭乘大眾運輸工具,車道永遠比人道重要,用路人時常要在路面繞來繞去,當地朋友也戲稱住所附近的天橋像是八爪章魚。所有鬧區,人能所及的公共空間都通往消費或私人空間,如果你在旺角想到地鐵站,有時唯一的捷徑是走進昂貴的百貨超市的廊道,如果想到住所附近爬山散步?過程可以坐上電梯或手扶梯誤入無數個住宅大廈的花園,然後你才會找到不那麼「人化」的山道入口。

根據香港思匯研究所統計,香港平均每人最低「標準」休憩用地是2.7平方公尺,恰巧只比一扇標準的門大一點,甚至空間分配與使用設計也不甚平均,許多號稱開放的公共空間,其實不太「公共」。

圖1(香港非營利組織整理的一份香港公共空間資料庫地圖)

公共空間是誰給的?給誰的?誰說我們要消費?

「每一次的消費,都是為我們想要的世界投票」(註2),環保或素食人士可能特愛這段話,最近一次偶然見到,是在受邀到東區選物店裡辦的環保文創商品展覽裡,牆上印著這幾個大大的字,像是看到獨立咖啡店的反核旗一樣,腦中警鈴大響。

是誰為我們建立了這樣的投票選項?選A或選B?身而為人為了生存有各種需求,比起掉入選擇障礙,沒有察覺到的是,我們還存有「不選」或「創造選項」的權力。區分城市中的公共空間到底「夠不夠公共」是個難題,大衛哈維在《叛逆的城市》裡以列斐伏爾的城市權(Right to the city)概念出發,關注城市如何成為反對資本主義反動勢力的核心堡壘中,探討到「創造城市共享資源」,我覺得是目前看到最合適的思考方式,他這樣分析:「城市人的特質展示在城市多樣性的空間裡,甚至在那些圈佔起來的、由社會管理的、或由私人和公共(或國家)利益共同佔據的空間裡。公共空間(公共物品)與共享資源之間有一個重要區別。」

他認為城市中被國家權力掌控的公共空間或物品(如衛生、公共醫療、教育等)對資本主義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城市在一定程度上是嚴酷的階級衝突和鬥爭的場所,所以城市行政管理常常被迫給城市化的工人階級提供公共物品(如可以承受的公共租賃住宅、醫療、教育、道路、衛生和水)。

「當這些公共空間和物品很大程度上具有共享資源的品質時,需要市民和人們採取政治行動去佔領他們,或使他們變成共享資源。」(註3)

一起用時間醞釀出來的文化場景:香港的中秋與新年游擊派對

我們很難看清楚歷史,因為那都是一些過期的垃圾,但是即使不了解「歷史」,我們絕對有理由相信,一整個世代的能量會在一陣耀眼的閃光後趨於成熟,為何如此,當時沒有人暸解,事後回顧,也沒辦法解釋清楚。—杭特.S.湯普生,《Fear and Loathing in Las Vegas》,1969年

作為一個文化、藝術創作者,如何對城市被制定好的公共空間,進行有效的反擊,將公共空間轉化為共享資源呢?在街上或廢棄空間裡玩音樂、作表演,從來不是一件新鮮事。合法的、非法的演出或派對在各地都能看見。之所以寫到用香港這群人做的上街玩音樂:「游擊」的經驗,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固定在「中秋」、「元旦」這兩個節日固定發生。「假期總是讓人產生與日常生活脫節的感覺,假期是一段可以把常規丟到一邊的日子;一種容許烏托邦夢想存在的理想化巔峰經驗,也是觸發事件的媒介。」(註4)

此外即是「一起搞」的精神,由「什麼是游擊?」這段聲明中可以看出:

甚麼是游擊?游擊就是永不申請便舉行演出。Fuck applications!公共空間,顧名思義就是屬於大眾的空間,那就沒有所謂申請與否。我們希望游擊的想像得以發展,band仔都能夠自發性地去準備屬於自己的游擊演出。就算遇到音響設備不足,先以不插電的方式發生吧。

第一次游擊發生於2009年元旦。我們在年度最後的一晚準備,然後用音樂會迎來新一年的開始。本地獨立音樂會長期不足,演出場地匱乏,音樂活動亦多以消費主導。為抵抗現存模式,游擊參與者親自組織活動,享受整個事前籌備、音響設置與完場的善後工作。許多樂隊有作品沒有發表機會,只在band房悶得發慌,然而街道卻有著這麼大的空間,處處都是可使用的地方。因此我們帶上發電機,就在街上玩。

我們的游擊show

  • 主動去做,自發去搞,不需別人搭台,不需申請,不需等人批准。
  • 不依靠主流媒體,以人際網絡 – 即人與人之間的交流 – 去凝聚及傳播。
  • 空間歸於公共,不容業權壟斷,可用的空間該由有需要者使用。
  • 有需要者,在關顧別人需要的前題下使用,民間自己協調,
  • 政府的威權監控,說到底還是在幫地產商管理業務。(註5)

由於參與的人眾多,參與的時間也都不一定,參與的人每個人理解也不盡相同,很難能夠去條列出一個正確的來龍去脈,可以肯定的是,從2009年第一次之後,這些人曾在橋底外、社區內外游擊,包含尖沙咀文化中心,銅鑼灣東角道,觀塘偉業街、大業街內巷,中環匯豐總行樓下。(註6)

聽聞朋友討論許久,終於有機會實際參與是在2017年中秋派對,不同於以外幾年還有電影放映或DJ,此年的陣容清一色都是樂團,地點選擇在葵順街遊樂場,從事前聯繫安排哪些人演出,到當天設置設備都是這群人自己來做。

當天下午一兩點大家就把器材陸續搬運到葵順街遊樂場,透過大台的UBER、計程車、中型卡車等等運輸,參與的樂團也集合一起來搬東西。有些人早點到了活動現場,坐著等待設備過來的時候,原本百般無聊的橋下空間,陸續來了幾個便衣警察問東問西,其中一位朋友虛應了幾句,另一個人則拿出笛吹,看著幾個便衣被笛聲吹到無奈走掉,好有趣。

整個下午到傍晚,人們陸續將器材運到,空氣潮濕黏溺,經過一番功夫就定位後開始試音,人們各自帶了一些自己做的東西募款,希望觀眾自由樂捐來籌這次演出的錢。肚子餓了就到旁邊大排檔吃東西,這地點鄰近就有洗手間都算方便,這天的陣容來了郭達年 and June、Wellsaid、夾住仙、MouseFX and 爆炸、Smoke in half note、David Boring、Hyponic,都是非常好的樂團與歌手,這天是假期,參加的人們陸陸續續來到,或許從旁邊的葵涌廣場買了一些東西吃、帶了酒或飲料與草蓆,人們或站或坐,抽菸聊天、隨著音樂蹦跳,自由的找到自己舒適的位置。

夜空映著月色,晚上這個角落只有路燈的光,Soundsystem聲音很大,我無意瞥見一台卡車自旁的橋上道路駛過,對這個方向比了一個大拇指,光是這短短的瞬間相遇,他大概也理解這些人在幹嘛。大概到了九點左右開始下起滂沱大雨,所有人都被困在這裡,水漫進器材附近,有些人忙著用旁邊橋下堆置著清潔人員的工具除水,演出也偶爾中斷,但氣氛是越來越好,最後一隊Hyponic造了一道音牆,看到台灣朋友已經跑到流浪漢收集的床墊上睡著,我也放鬆躺在草席上享受。

正如交談時友人的分享所說,「在公共空間的免費音樂本來就很自然,不自然的是在私人場所公開收費的音樂表演。」辦這樣的活動累嗎?我不是主事者用看的就能回答,但這樣的活動為什麼能繼續下去,正是因爲「如果沒有對社會現狀、金錢、政治制度有點看法的人,這樣的演出根本就做不下去,因為這好容易淪為跟市場、政治機構去角力、溝通的媒介,所以搞到現在還在的人都不會是政治冷感的。」(註7)

只有當你成為浪漫的革命者時,你才能體會到為什麼詩(文化藝術)比石頭對於人類的居所更加重要!(註8)

後記:

對筆者而言,有意識的思考文化與公共、集體的關係,最早大概可以追溯到某次帶著實習生採訪導演陳芯宜時,她無意這樣說道,「解嚴後的九零年代是一片眾聲喧嘩,常常同桌有人玩攝影、有人做劇場、有人拍電影,大家一起激盪創意,是真正的跨領域,好多不同的事情在發生。整個九零年代後,許多東西被劃線、限縮,各種體制開始被建立,壓縮邊緣的空間,越來越少能夠呼吸或是生長雜草的空間。」

採訪的當下已經離學生生活幾年,回想自己念的正是「跨領域藝術研究所」,直到畢業都還未搞懂什麼是「真正的跨領域」,唸書的幾年來全泡在城市的創造性破壞之爭中戰鬥(或只是單純的被揍),芯宜這段話描述的場景,那之中的「公共」到底是一個什麼,「差異的集合」能不能重新發生,來不及參與的時間無法倒轉,大概只能從接近九零年代,破爛音樂節(註9)紀錄裡留下的片段中意淫想像。

某一夜到天亮都還沒睡,散步到美術館的池塘邊,望著四周的高樓燈光眨眼,與朋友分享了這段困惑,像是種下一顆種子,待時間發酵慢慢抽芽。

  • 註1:陳滅,《市場,去死吧》,2017,石磐文化
  • 註2:Anna Lappe,「每一次你花的錢,都是在為你想要的世界投票。」( Every time you spend money, you’re casting a vote for the kind of world you want.)
  • 註3:大衛哈維,《叛逆的城市:从城市权利到城市革命》,2014,商务印书馆有限公司
  • 註4:馬修.科林、約翰・高德華,《迷幻異域》,2002,商周
  • 註5:甚麼是游擊?(來自游擊臉書
  • 註6:游擊ZINE:2017年中秋游擊的活動中發放的獨立出版物。(照片)
  • 註7:引自香港朋友Derrick
  • 註8:參考自「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課程|#2 接近城市的權利 」heterotopias.org/archives/1537
  • 註9:破爛生活節/藝術節  (台灣大百科橫幅)1994年9月,由「甜蜜蜜」 的經營者吳中煒(1969-)與林其蔚(1971-)等人,在台北縣(註 1)的永福橋下,展開了前所未見的狂亂活動,在此三天活動中,集結了大量邊緣的次文化與國內外各種前衛(avant-garde)團體,兩百多名台北的青年,以一種反文化的波希米亞式嬉皮態度,呈現出一種文藝青年宣言式的顛覆活動。
參考來源:

延伸閱讀:

Yulin Huang
靠手過活 用圖說話 喜歡觀察日常中的異常現象 並逼自己找出答案 做人要廢的有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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