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築設計的教與學:由教學模式談建築的模仿與創作

文:Graham Brenton Mckay / 譯:孟宗

原文 Models of Instruction 發表於作者的部落格 misfits’ architecture,經作者同意後進行翻譯轉載

求職網站 LinkedIn 和教育網站 Lynda 的市場,是針對那些沒有職業安全感的技術人員,教導他們軟體技能(請參考〈Learning Curve 學習曲線〉一文),然而建築設計技巧的教學系統依然很原始。這是因為大家都不確定什麼是建築設計的技能,更別提如何教導,並不是沒有人努力過。

布雜學院 The Beaux-Arts

幾個世紀下來,許多優秀的建築師在巴黎的布雜學院(École des Beaux–Arts,原意為「美術學院」,「布雜」為建築史常用的音譯)接受教育。第一位就讀布雜學院的美國人是杭特(Richard M. Hunt),他同時也在 1857 年把工作室公寓(studio apartment)的概念引入紐約第十街的工作室。後來的理查森(Henry Hobson Richardson)也是走一樣的路。

杭特成功地使用藝術家生活的誘惑,在紐約的住宅市場中開發產品。理查森對美國建築的貢獻則是在於 1887 年芝加哥學派經典的馬修費爾德百貨公司。

對多數建築系學生來說,布雜教育常被視為大師作品的抄襲,不可避免地導向裝飾性濃厚的新古典建築,通稱為「布雜風格」。然而杭特和理查森證明了,如何有創意地把知識應用到新的問題上,其實就是教育的核心。直到 1968 年之前,我們還能夠找到布雜取向的建築教育課程。

包浩斯 The Bauhaus

葛洛培(Walter Gropius)所創的包浩斯課程教學方法,通常被拿來作為布雜的對立面。然而卻很少人提到蒙特梭利博士(Maria Montessori)從 1897 年就發展出來的教學方法(她在 1930 年在美國開設第一家蒙特梭利學校,成功把它出口到美國)。包浩斯的學生並不會得到直接的指示,他們被鼓勵從材質的探索來得到概念。在許多歷史文件中也可以看到,他們自己也會製造很多歡樂。

因為德索時期的包浩斯活動都發生在某一座建築物內外,大家會以為他們是建築系學生,其實並不是的。葛洛培擔任包浩斯院長的時候,持續建築實務,但是他沒有想過要在學校裡面教建築。把建築納入包浩斯教學計畫的人,其實是葛洛培的繼任者漢斯邁爾(Hannes Meyer)。葛洛培作為建築教育者的身份,比第一所美國蒙特梭利學校的設立時間還要晚七年。

我們對於德索包浩斯老師的了解,他們後來去了哪裡,後來做了哪些事,遠多過這所學校的學生。相對於它著名的教育系統,包浩斯的畢業生並沒有太多引人注目的成就。由此我們可以說,包浩斯的教育模式並不成功。邁爾和密斯擔任校長時期的包浩斯,也是如此。

人稱蘇維埃包浩斯的 VKhUTEMAS,也就是俄國的國家藝術技術學校,從 1920 年就在莫斯科成立。之所以稱它為蘇維埃的包浩斯,是因為其建築課程把建築視為形式創作(shape making),但這完全不對,因為當邁爾把建築引入包浩斯課程的時候,他把建築當作是一門「營造科學」(building science)。

類似的現象是,VKhUTEMAS 的老師比學生還知名。然而包浩斯和 VKhUTEMAS 厲害的地方在於這些教學模式的聲名遠播。我們會自動假設這些名聲是來自它們的優點,然而這也可能只是因為它們的呼應性和顯然的現代感。今天世界各地的建築系所的基礎課程裡面都包含了樣式和形狀(patterns and shapes)的練習。老師還是會告訴學生「多做嘗試」(play with it),希望某種實用的成果在最後會自然出現。

塔里森和免費的實習生 Taliesin and The Fee-Paying Intern

美國建築師萊特(Frank Lloyd Wright)乾脆成立自己的技術學院,所謂的技術學院,就是學生付費來學習技能。萊特把這所學校命名為塔里森(Taliesin),同時說它是一個「協會」(fellowship),我推測是為了迴避關於課程認證的執照和法規。不過萊特還是必須要教授一些有價值的東西,這樣他才能一面向學生收費,一面要求學生為他工作。萊特門下最出名的校友是勞特納(John Lautner),右上方的照片中他坐在萊特的後方。

柯比意的辦公室 Le Corbusier’s office

萊特的員工以付費換取一份殊榮,但是柯比意的員工什麼都沒得到,因此這兩人誰比較進步(progressive)的老問題也就迎刃而解。歐布萊里(José Oubrerie)蓋森朵夫(Léonie Geisendorf)曾經在柯比意的事務所以實習生的身份工作六個月,於1938年回到瑞典。如果我們不知道這件事情,是否能另眼看待瑞典的德林莊園(Villa Delin)

弗瑞(Albert Frey)從1928年開始就在柯比意和江耐何(Le Corbusier and Pierre Jeanneret)的事務所工作,是兩名全職員工之一,另一位不太可能是魅力滿點到有點被物化的夏洛培里安(Charlotte Perriand),比較可能是前川國男(Kunio Maekawa)。

據說弗瑞在 1928 年執行了薩伏瓦別墅(Villa Savoye)的設計,在那之前整個案子原本近乎停擺。然而弗瑞在這件經典案例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就離開到美國另謀高就,1928、29 年的時候員工流動率很高。前川國男在 1928 年是全職的實習生,剛從東京帝大畢業,不過 1930 年就回到東京,在萊特的學生安東尼雷蒙(Antonin Raymond)的門下工作。前川在 1935 年設立自己的事務所,後來成為日本戰後建築的關鍵人物。如果你眯眼觀看前川的一些混凝土建築作品,彷彿就能看到柯比意的身影。在他的 1942 年的自宅,我們彷彿也能看到柯比意的「居住單元」(Unité d’Habitations )。

瑟特(José Louis Sert)於 1929 年就已經在巴賽隆納開設自己的事務所,當時他接到一通柯比意的電話,希望他可以到巴黎那邊無償工作。1928 至 1933 年間,柯比意時常不在辦公室,但是光是 1929 年就有七件案子,這還不包括即將完成的薩伏瓦別墅和作品全集的第一冊,以及蘇維埃宮的競圖案和莫斯科整體綱要計畫。對事務所的唯一員工來說,1929 年是很不好的一年,也難怪瑟特在一年之內又回到巴賽隆納。他在 1939 年搬到美國,開始進行南美洲城市的都市規劃。1952 年,他成為耶魯大學的訪問教授,1953 年到 1969 年擔任哈佛大學設計學院的院長。從 1953 年起,他的事務所也興建了不少建築,所以他也不只是因為哈佛而聞名。1981 年他得到美國建築師協會(AIA)的金獎。我覺得不論是否待過柯比意的事務所,瑟特同樣都會有傑出的事業。

索坦(Jerzy Sołtan)從戰俘營被釋放之後,於 1944 至 1949 年間在柯比意的事務所工作,1959 年瑟特邀請他到哈佛設計學院擔任客座講師,隨即成為專任教授(好想知道他如何辦到)。在 1967 年至 74 年間他擔任建築系主任,卸任後在系上又待了五年。哈佛公報(Harvard Gazette)的訃文指出:「索坦在 GSD 設計學院的任職期間,是柯比意設計哲學的熱情代言人,他稱之為『關於想像力、隱喻和詩意的建築』。」他的許多學生成為著名建築師,包括葛瑞夫(Michae Grave)。他的設計作品包括了新漢普夏州拉康尼亞的住宅,是他和另一位哈佛教授澤保(Albert Szabo)的兩年合夥期間所完成。

芬特(Guillermo Jullian de la Fuente)於1959年進入柯比意的事務所,在先前所有人都被開除之後,有六個月期間他是唯一員工。他經手的案件包括卡本特中心(Carpenter Center)、巴格達體育館(Bagdhad Stadium)和威尼斯醫院(Venice Hospital),以及進行到一半的朱利安工作室(Atelier Jullian)(我想他應該沒有經手柯比意的個人工作室設計)。1980 年代中他搬到美國,在後來的事業中成功地結合教學和執業。

我之所以提到以上這麼多人,是因為「耳濡目染」(education by osmosis)的教學方式在今天依然是主導的典範,即使我們很難想像在設計案實際進行的時候,究竟可以從中看到或學到什麼,因為辦公室每件事情都是「go-go-go 」的速度,途中偶爾才有創造力的微風徐徐吹拂,沿路梳理思緒。

在大部分的苦工(grunt work)都已經外包的今天,明星建築師還是需要可以信任的副手來掌管事務所,就像柯比意當年一樣。操兵的方式數十年如一日:新的方案進來,低薪實習生被要求產出獨特的概念,這個概念必須具有這家事務所的特色,又必須符合未來投射的行銷策略。這樣的生產模式,和布雜學院當年從抄襲中學習的教學模式(model of instruction by copying)其實並沒有相差太遠。

建築教育中哀傷的最終局,就是建築能力受到企業知覺管理(corporate perception management)的無情利用。然而這個建築生產的新模式正好適合拿來服務新業主,對我們其他人來說則是媒體圖片秀。學生 / 員工跟隨明星建築師工作的收穫,是學習如何自己複製一樣的東西。在柯比意的事務所中,瑟特和前川國男很快就發現他們的工作超時、支薪不足、也沒有得到應有的欣賞。任何員工了解到這三個充要條件都存在的時候,就不再眷戀。當前明星建築師的事務所不太一樣,一旦員工理解到系統如何運作,如何複製魔法的時候,就沒有必要留下來。這個系統有效,因為人類歷史上從來沒有這麼多有名的建築師同時存在過。他們正在快速地自我繁衍。

各所大學並沒有參與這套建築複製的新系統,但是在聘用著名建築師來教學或演講的時候,他們在不知不覺中也肯定了這套系統。我們以為著名建築師會希望待在自己的事務所裡面,以身作則來教育、培訓自己的員工,但是並沒有。他們從事建築這門生意並不是為了教育或培訓員工的技巧和天份。他們的建築生意為了商業利益而剝削這些技能,以及連帶的特質,包括願意相信建築的永恆魔法和神秘性的熱情和志願。這是一份雙方都同意,互相牟利,又彼此剝削的基本商業契約。技能純熟又熱情的員工忙碌地工作,讓建築師能夠離開辦公室到大學教書。這是一個詭異的情況,然而它就發生在你沒有預料到會發生的地方。學生暴露在遠大的志向和期望之中,卻沒有能力去理解它們,也沒有機會去應用這些技能,但是仍然受到感召。另一方面,員工有這些技能和應用的機會,卻被侷限在非常狹窄的志向和期待之中。這個系統所高舉的價值,是提高新進員工的聘用比率,而不是提高既有員工的留任率,以確保每平方公尺中「新鮮想法」的最大化產值,同時維持薪水支付的最小化。

除了布萊德彼特之外,法蘭克蓋瑞(Frank Gehry)不曾顯示任何傳授建築知識給其他人的興趣,如今他在新的影像課程中進行他的建築教育,只要美金 90 元(台幣三千元不到)就能終生[!]擁有十五堂的錄影教學課程。網際網路傳輸的錄影課程具有高度的可及性和速度,但是在基本的教學法上它卻失敗了,諸如互動性、發問和回答,都被視為古老落伍。發問和回答的學習方式,至少從蘇格拉底的時代就已經存在,但是它永遠不會過時。缺乏任何閱讀和筆記,或是缺乏對於教學內容的批判性思考,也令人擔憂。課程名稱叫做《法蘭克蓋瑞教你設計和建築》,但是「教」(teaching)也就隱含了「學」(learning)的意味,這裡我們很難看到學生會為了解決新問題而有創意地重新組合知識。

反正這好像也不是重點。

「我試著傳給[!]學生關於我的創作過程的洞見 —— 我如何、為何做事情,」蓋瑞說。「我希望這能帶給他們探索的翅膀,以及創造自己的語言的勇氣。」

課程學習中唯一提到目標的是讓學生「創造自己的語言」,希望。我懷疑這個「我希望」是法律上的免責聲明。如果不是的話,那就是老師的期待很低。他的教學方法看起來也很模糊(粗體是我所加):

「在他的十五堂網路課程中,蓋瑞會討論他那不尋常的設計和建築哲學,運用案例分析、先進的模型和故事講述。他也會分享他的洞見,關於他作為建築師和藝術家的執業生涯中所學到的通用法則。本課程也會提供學生蓋瑞未曾公開過的建築模型,進入他的創造歷程。」

如果接觸到實際而非虛擬的模型、實際參與設計哲學的真正討論、以及真正進入(假設上)通用法則的(假設有的)洞見,便足以賦予人們創造自己語言的能力,那麼我們應該期待蓋瑞的前員工已經做到了。但是我想不到有什麼名字。蓋瑞的員工和蓋瑞一起用蓋瑞的風格設計,或者調整自己的設計,或者甚至完全改變自我。於是,我們又回到了「從模仿中學習」(instruction by imitation)的布雜學院教學模式。我不是說這樣不好,只是必也正名乎。

像蓋瑞這類教學影片的唯一目的,是「呈現」某種培養建築創造性的關切。目的也不是讓人在教學過程中可以看完「作品全集」。更何況,我們也不可能在美金 90 元的一次性費用中就得到知識的本體,因為知識可以成為「課程學習目標」,然後成為整套能夠被認可、認證的學程,同時在五年的學習過程中收取一個人美金 90 元乘以 600 倍的學費(譯按:這裏暗指美國公立大學的五年學費)。如果事物能夠被包裝然後教導,那麼它就能夠被學習而且評估。蓋瑞當然不會想要用他的週末時間來批改作業。

 

註1:本文所有圖片皆源自於原文 Models of Instruction
註2:封面照片 – Paul Jacot, Paris Opera House, c. 1845. (布雜學院的建築繪畫範例:傑考特,巴黎歌劇院,約1845。)


作者:Graham Brenton Mckay
建築師,同時經營 misfits’ architecture 部落格。

孟宗 個人照
譯者:孟宗
學生、老師、父親,期望播種與收割的遊牧民族,修過建築史,教過景觀史,做過景觀設計和規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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