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所不知道的台東:排灣土地上的魯凱石板屋

文:徐樂

 

筆者曾為台東縣太麻里鄉大王國中的替代役男。高中時因為夢想成為職棒選手,遠赴美國就讀。大學念的是建築系,因為設計始終是為了人,所以和人有關的事情都有興趣的,因而喜歡歷史人文。又因為喜歡上山下海,所以對生態環境也有關注。熱愛旅行,喜歡台東,到哪都背著相機,只要部落有活動都希望可以到場參與,甚至參加過傳統婚禮,抬過轎。不過覺得族服穿起來實在熱得受不了⋯⋯。

 

如果你和去台東前的我一樣,對於原住民應該會有一種美麗的想像:

在一個微風吹拂的夜晚裡、在山上石板家屋前的廣場、人們頂著月光點起了裊裊炊煙。一群部落的男男女女穿著美麗的族服、手拉著手跳著圈舞、唱著歌。而明亮的歌聲、不只唱的是相互的情意、也伴隨著緩緩升空的煙、聯繫著對祖先們的思念,多美的一首歌啊。

那是一個多美的畫面啊。懷抱著這樣的情懷,在去年的暑假,搭上了普悠瑪、我來到了台東日昇之鄉的太麻里服役。到底部落長什麼樣子,到底石板屋存不存在,到底華服歌舞的場景還有沒有,在火車上一直在想像著這些其實接近文化刻板印象的疑問。初來乍到總是充滿好奇,不過很快的我就發現,其實現在的部落也就是水泥樓房,人們講著國語,聽著和大家一模一樣的流行歌。

四五零年代開始,政府推動山胞平地化政策,開始將大量仍居住在山地的部落遷移至平地地區。而七零年代,又在<山地人民生活改進運動>這個辦法內,推倒了在當時各地的傳統建築、家屋。太麻里最後的頭目家屋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遭到拆除改建為教會,而慢慢形成現在所見的市景街容。

剛到的時候總是對於眼見的現代化有所失望,總覺得原住民生活文化應該是要有更好的保存和傳承,卻幾乎不見傳統文化的影子在當地的生活裡。部落裡斑駁的牆上是畫的排灣族的傳統紋飾,但愛唱歌的孩子們嘴裡,唱的確都是中國歌唱比賽中的流行歌曲,總有一種失落感。在當時並不是很了解原鄉情況時,在給孩子們的畢業演講裡我簡短的放上了一句“你因為什麼而排灣?”希望某天會有孩子想起這句去思考。當時的我並不知道,其實就連生在原鄉的孩子,他們都像失根的一代,雖有著原民的認同,卻難以說出自己身為原民的內涵。

依山傍海的嘉蘭村


不過再稍微待了久一點後慢慢還是看的到,雖然隱晦的原民文化、終究還是默默的在發光,只是需要多一點的觀察和探訪,還是有努力做文化傳承的人。在學校一年一度的畢業生成年禮活動中,第一次到了太麻里隔壁村的嘉蘭村,那裡有一棟石板屋。活動中,老師們升起了煙火、告知祖靈孩子們長大了,而孩子們在祝福中一一跳過。

嘉蘭陳家石板屋及其廣場 (攝影:林泊享)

在認識石板屋的過程中,其實也是一場了解多元文化交融歷史的精彩課程。屋主的陳家人其實本來是屏東好茶村的魯凱族人。在五零年代初期,當山地族人紛紛下山尋求發展機會時,由老爸爸帶著家人們翻山越嶺兩天來到了東邊的嘉蘭。據說當時看到了這裡種出來的農作物,隨便就是老家的兩倍大,便認為這裡是好地方,在當地排灣族人的接納下便居住下來了。當年從西部遷徙到東邊的魯凱族人,時至今日可能已有幾百人以上了,不只融入了當地,也成了在在地地的台東人了。

陳老爸爸由好茶搬到嘉蘭後所興建的第一代的石板屋

 


對石板已陌生的東排灣,和工藝熟捻的魯凱


當時的嘉蘭村是由七個遷居的部落組成的。而經日本和國民政府兩個時代,都是從太麻里溪中游的排灣族部落遷村而來的。東部地區的排灣族群本來就因為石板材取得不易而少用石板建屋。自從離開了舊部落,就更少用石材興建屋舍,也有不少人住進了政府興建的國民住宅。於是,甚至有人認為東部的排灣族是根本就沒有蓋石板屋的傳統。隨著魯凱人的東遷,也帶進了石板的建築技術。陳老爸爸因為住不慣新居的茅草屋,無法好好睡覺,於是在異鄉的溪裡山邊尋覓起石板建材,終於重新蓋起了熟悉的石板屋。可惜的是,這棟純樸的第一代石板屋在七零年代中,因配合政府的山地人民生活改進政策,被拆除改建成水泥瓦房了。

現在在嘉蘭所看到的石板屋是民國八十二年時異地重建的。在陳老爸爸人生最後的歲月中,將石板建屋技術傳承給兒孫,也透過部落互相幫工文化終於興建完成。其石材多為第一代石板屋的石材舊料,不足的部分再由好茶地區購入新石材。其中又因屋主陳叁祥老師的太太為排灣族貴族出身的女兒,因此本石板屋可窺見一些魯凱、排灣文化上的融合。

如今因舊好茶,老七佳石板屋聚落受到國際關注而帶動人們重新將目光看向排、魯族群的傳統石板屋。嘉蘭的這棟石板屋不但是台東地區唯一完整的石板家屋,更可能是台灣最容易到達的。而不只是石板屋本身,其周遭的石板廣場、景觀和人文都彰顯了過去山村部落的特色。

不能斷的煙火

在認識陳老師不久後,一次的談話中老師提到了他對於石板屋未來保存的憂慮。 他說如果石板屋內沒有每天生火煙熏,長期下來建築內的木料將會腐爛,總有一天石板屋會崩塌。況且石板屋的屋頂本來每十年可能就要重整一次,過去都是經由部落互相幫工,維持各家屋舍,同時也傳承傳統建築工藝。如今互相幫工的文化流失,未來誰能來維持家屋內的煙火呢?

這幾十年來,這棟石板屋已不僅是陳家人的生活場所,也是歲時祭儀、青年會受訓等許多活動舉辦的場域。它的文化意義與傳統工法更是受到許多文化、教育單位的肯定,成為了解排、魯文化的重要據點。尤其在現在台東地區,許多傳統的山村景觀已經快速消逝,如何的永續保存成為了陳老師最關心的課題。在這樣的契機下,我們看到了登錄為文化資產的可能與機會。於是在今年初邀請了幾位建築、規劃相關背景的朋友到了嘉蘭討論相關的可能性,最後向縣府文化處提報了歷史建築的申請。

成為歷史建築,係指由國家指定文化資產身分,我們認為對於建築物的永續保存是最有保障的。其實成為歷史建築對於日常,除了需應對遊客到訪的衝擊,也多了國家法令來保護建築物。而由國家來進行研究計畫,測量記錄下石板屋的現況,是有利於原樣保存;同時有機會可以申請修繕補助,以及在未來若遇到重大災害也可申請緊急修復計畫。過去的保存爭議問題常常發生於修建時和產權買賣時,但對於有心想要保存的屋主本身是個不錯的選擇。在幾度的會勘過程後,委員們一致認同這棟石板屋的文化價值。

嘉蘭陳家石板屋內部 (攝影:林泊享)


平心而論,提報後才了解到,台東的文化資產保存維護是相當有進步空間的。尤其縣內擁有七個原住民族豐富的文化,登錄的物質文化資產卻僅有蘭嶼的傳統聚落。扣除蘭嶼的達悟族外,台東並沒有原住民類的有形文化資產,而過去往來台東必經的南迴線上也沒有任何文化資產,實在是非常可惜。如果我們能把文化的內涵做得更好,這些都能成為台東軟實力的優勢,使我們能更自信地和外面的世界交流。

從發展面看,登錄文化資產只是一個開端,這僅是建立起一個焦點,但從文化資產到後續的活化發展仍然是有很長的路要走。以嘉蘭部落來說,石板屋等於是在地圖上標示出一個在地的亮點。但此外、真正的內涵其實是他所在的山林裡,那才是真正所有文化的搖籃。而那裡有山有河,有大樹有溫泉,對於部落未來的發展充滿著可能性與契機。


以石為家的人


以歷史脈絡來看,石板屋在嘉蘭正好是一件文化資產可以連結過去與未來很好的範例。雖然這棟石板屋並未有百年歷史,也不是聚落家屋。然而他的意義在於其是西魯凱人東遷的歷史見證,也是傳統部落景觀的復振。而這樣的建築景觀不僅是魯凱族群的,也是當地東排灣族群的。在一次尋根之旅中我們到了位於知本溪流域的一個老部落,這已經是現在排灣族群可以溯源的部落當中,分布最東北邊的聚落。在一般認知裡,這裡的排灣族人是沒有石板屋的傳統。然而在這個如此接近卑南族領域,屬於排灣文化圈邊陲地帶,過去的族人卻是硬生生的找來了石板疊起了頭目的家屋。我不禁從心中升起一股敬佩之意,那可能是一種宣示,在部落的核心裡、人們還是堅持用最好的材料,來建造屬於部落的中心,再次應證了排灣族也是以石為家的民族。

舊嘉蘭部落的頭目家屋,由石板疊砌而成

過去的族人如此努力的用石板屋連結自己的母體文化,而在當代、屹立的石板屋也將繼續傳承排、魯族群的建築工藝,同時成為一個文化、語言、及歌謠的教學場域。至於陳老師,在上次拜訪時,他仍然還在和各地的老人家交流,致力收集屬於東排灣地區的傳統歌謠,就是希望未來當地的孩子可以唱著自己在地的歌謠。老師可以說是用一生的實踐,盡力的去守護原住民文化的美好。

回到城市後,偶爾還是會想起台東天的寬,海的藍。在那裡所接觸的這一切其實都不在預期,卻也遠遠超乎預期。我們台灣有太多的歷史、文化被埋沒在時間的洪流中,不是消失了,只是慢慢凋零。萬幸自己有這個緣分,能遇見了這樣的風景。台東其實不遠,只要火車四小時就可以感受到不同於都市、山海之間的生活。而仔細觀察後、你會發現,美麗的南島文化依然散發著生命力。

 

在小米田中驅趕小鳥的陳老師

 

 


徐樂

大學念的是建築系,因為設計始終是為了人,所以和人有關的事情都有興趣的,因而喜歡歷史人文。又因為喜歡上山下海,所以對生態環境也有關注。不過雖然如此,最大的夢想是希望可以成為職棒選手。

 

大學念的是建築系,因為設計始終是為了人,所以和人有關的事情都有興趣的,因而喜歡歷史人文。又因為喜歡上山下海,所以對生態環境也有關注。不過雖然如此,最大的夢想是希望可以成為職棒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