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以設計人類學反思學校設計過程初探:阿里山達邦國小個案研究

文:殷寶寧(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編註:本文節錄自2018年5月雕塑研究第十九期發表文章,受限於原文篇幅較長,本文為編輯取得原作者同意,摘錄部分段落,並重新分節,訂定小標而成。歡迎有興趣的讀者閱讀該篇期刊原文。

位於阿里山的達邦國小為日本殖民臺灣時期,於原住民聚落設置的第一所國民小學,距今已超過110 年,為鄒族文化傳承的基地,從原住民地區的開發歷史、鄒族原住民文化、與臺灣國民教育發展史等面向,有其獨特歷史意義。

本文引入設計人類學的觀察視角,以達邦國小在2009 年風災後重建的過程為研究個案,運用田野觀察研究方法,後設地同時檢視設計團隊與在地社群於校園參與式設計過程中的溝通。

校園情況

達邦國小所在位置為部落中較為完整的平地之一,與部落中的重要的會所KUBA、 全村可召集舉辦運動會的集會場,形成層層下降的地景。限於村內空地不足,新的校舍建築僅能從原有基地向西平移約50 公尺,並且將鄰近東側邊坡地校地,留設為籃球場等活動空間。

學校本身自明性不高,有限的校地中,口字型、封閉性高的建築量體配置,中間擺放簡易的遊具,視覺經驗中缺乏任何可茲辨識的鄒族文化符號;建築空間形式表徵也與平地一般小學校園同質。易言之,這所山區小學校園的建築設計,完全反映出臺灣戰後以降,將國民小學體制視為國家教育傳遞與教化的一環,要求易於管理與控制,是從管理者角度出發的校園經營與設計思考,不僅不鼓勵自由、創意、開發與啟發,在文化表徵的層次,是一座完全從漢人社會與文化觀點所營造的國小校園。

然而,經歷政治體制解嚴,以及隨之而來,在社會與文化層面要求多元主體的聲音,原住民社群爭取自身文化主權;教育場域的自我反省,提出批判性的反思,要求以受教者為主體的學習環境建構;社會改革團體對教育體制的改革理想;以及環境設計領域對改造校園建築設計的自我期許等等因素,共同促成了這個以校園設計改造來帶動爭取與表達文化主權的機會。

舊達邦國小校門口與周圍社區關係
照片來源:本研究拍攝

若學習環境也是教學工具

本文所意圖探討是否可以將校園建築設計視為一個重思其社群文化的過程。這樣的研究企圖來自幾個面向、涉及其間不同主體作用者的思考。首先,學校之於學生而言,是個每天生活、學習和社會化的所在。每個孩子在學校裡獲得各種不同經驗體驗與學習的總和,學校是提供孩子文化養分的基地,換言之,在學校環境與空間中,能夠體會、理解、學習或觀察到多少其母體文化養分,攸關其社群文化的傳承與積累。

其次,由於設計與形式構成的過程乃是一個跟文化母體直接對話的過程。設計專業者如何理解不同的群體及其文化價值,如何透過掌握和理解其文化,發展出其社群文化所需的空間使用需求和象徵再現,成為對設計專業者的核心挑戰。

最後,從使用者參與的角度來說,設計論述本身即為一種表意權力,社群主體是否擁有對於其文化的詮釋權?還是設計團隊壟斷文化溝通的過程,並創造出設計者自我投射的文化表現形式?是否能夠讓使用者同時擁有良好的使用空間和環境品質,並且能在象徵和美學符號的層次上,取得其主體和社群的認同?這樣的過程應該如何達致?

學者安泰勒(Ann Taylor)主張,要能夠反映新的觀點,學習者、教育者和建築師三方應該要創造一種三向度的教科書(threedimensional textbooks),也就是「以學習環境作為一種教學工具」( use the learning environment as a teaching tool)。換言之,教育類的建築乃是一種學習環境,是一種功能性的藝術形式,一種展現地方的美,以及一種充滿激勵動機的學習中心。我們可以學校教室建築、博物館展示和地景來說明,自然和營造環境是如何揭示這些我們想要從書本上告訴孩子們的觀念、律法與原則。更進一步的,安泰勒提出了一些能建構出鼓勵學習的學校建築設計準則,這些也可以作為檢視學校建築型態的原則。舉例來說,像是「系統設計應該要很簡單,要盡可能地讓使用者易於操作與維護。」「具彈性的、可以移動與具有多功能的可變換家具。」「庭院和空地廣場可以種植物」等等。這些鼓勵孩子學習的教育類建築不僅要做到對使用者友善,更應該是以使用者為中心。

參與式設計過程與設計轉化

所謂的「參與式設計」通常指涉為邀請社區居民共同參與,每個住民具有同等的發言與表達意見的機會。鄒族有明確的酋長制度,參與討論過程中,酋長等社區頭人的意見有其主導性。其意見領袖持續積極表達,應將鄒族文化納入學校的設計中。然而,對於應該使用何種方式再現,或可以採取何種元素,族人多以「說故事」的方式來表達,亦即,藉由口述歷史/神話/傳說的途徑,以期建築團隊除現有的基本文字文獻資料外,能對鄒族/達邦有第一手的認識,作為轉化為設計方案與文化形式表現的具體材料。為了有助於設計溝通過程的討論,運用模型來討論與說故事,是與居民、使用者溝通時的有利工具。

從設計團隊與社區居民進行參與式設計過程討論中,針對彼此如何相互理解與詮釋,出現了三個層次的理解與轉化:首先,從鄒族酋長訴說其族群古老的傳說與地方歷史為第一層的詮釋,亦即,鄒族文化社群針對其文化母體及其價值內涵,以其自身的詮釋與理解,提出自身的文化詮釋。

其次,建築團隊從這些神話、傳說、歷史或故事所體會或認知的知識,透過空間設計與建築符號的詮釋,再現於學校建築的表徵,構成了第二層次的符號系統,這也是建築與環境設計工作者主要牽涉的層次,以其專業體制所架構的知識,透過現代營建體系所打造出來的實質環境與空間。

然而,校園環境的設計及其環境意義的理解與詮釋,並不是在學校完工那一刻結束,反而正是開始。實質空間的建構乃是為了人們的日常生活使用而生,人們也透過日常生活的使用互動,和環境產生對話與聯繫,也在這個過程中傳遞其理解與情感:學校建築的每日生活使用者,包含學童、教職員工、社區居民,以及外來的訪客,則是在第三層次來理解、體會和認識這些建築與空間,當然也就是藉這個機會來認識鄒族的文化。換言之,這個校園設計是否反映、再現與表達出鄒族文化,要到第三個層次來檢視,使用者的每日生活經驗及其感受,支撐對於這個校園設計環境的理解和評價。

臺灣許多原住民地區的校園或是公共建築的設計,經常是以挪用原住民族群文化中的圖騰或符號,作為設計的元素。圖騰符號與色彩的大量使用,有時候甚至成為一種刻板印象,或是造成不同原住民族群文化之間的混淆,不僅難以確保其文化的自明性,反而更容易造成僵化的設計產出,以及錯誤的認識。

換言之,運用鄒族的神話傳說,或複製神聖物件的外在形式,乃是經常被採用的建築設計手法,但在與族人溝通的過程中,族人強調「庫巴」神聖空間的不可複製與唯一性。除此之外,其他的神話傳說、聖樹、聖花等在部落裡自然存在的物件,則相對較沒有嚴格的限制。

設計團隊將庫巴神聖空間表徵的抽象轉化,以及將這些以往在部落日常生活可見的物件,有機地融入校園生活中,構成其主要設計手法。此外,放回到以鄒族/達邦既有的傳統文化與生活方式來說,其族群文化的學習與傳承,和漢人的課本紙筆學習有著本質上的差異。換言之,如何沿襲其祖先所留下來的山林智慧,且延續至其部族生命和環境的永續,整個學習過程乃是和部落周邊生活環境密不可分。故設計團隊認為,必須以地景環境設計為主體,取代大多數校園以建築硬體設計優先之導向。

全校的平面配置與剖面圖
圖片來源︰本研究繪製

設計說明

以下分別從攸關鄒族文化傳承與再現的這四個核心設計策略來進行說明。

  1. 建立與強化鄒族神聖空間與校園環境之連結:庫巴與祭屋

在達邦校園設計案中牽涉了兩種鄒族神聖空間的課題,分別為庫巴與祭屋,庫巴為整個部落共有的、單一的神聖空間。祭屋則是以氏族為單位,不同氏族有其各自的祭屋。

庫巴(Kuba)是鄒族的神聖空間。建築外觀為原木柱、茅草屋頂的干欄式建築。屋頂種植神花木槲蘭。鄒族人認為木槲蘭是天神認得他們的標誌,在每年的戰祭時,天神循著木槲蘭到庫巴來祝福他們。鄒族為父系社會,庫巴也稱為「男子會所」,是平時訓練教育年輕男子如戰爭與狩獵技能的地方,以及族人政治、信仰、經濟與文化活動的中心,只有成年男性才可以從正門進入。

族人認為庫巴的神聖性不可複製,故設計團隊僅挪用庫巴干欄式建築的外在框架。採取這個框架與構造方式的運用,意圖減輕北側教室建築的量體,減緩對東側邊坡的荷重,也創造出孩童的室內活動空地。

此外,考量校地東側的土地邊坡地質較鬆,有著潛在的危險,故校園重建時,將校園基地向西移動約50 公尺。但若向西移動則會影響原本該用地的莊氏祭屋。所幸經過各方積極協調之後,莊家祭屋不僅不需遷移,不受影響,反而是讓這個祭祀空間可以融入校園範圍內,讓學童可以在每天的日常生活中,直接接觸到族群信仰空間,強化整體校園與族群信仰之連結。

庫巴(Kuba)是鄒族的神聖空間
圖片來源︰本研究拍攝

2. 建立與社區共享的校園空間配置即使用模式:

雖然這是一所「國民小學」,教育行政單位有其既有國民教育體制模式,既存的空間計畫需求。但若回到本案設計精神,以鄒族文化傳承為優先。易言之,學校教室裡的課本與教材均非學習內容的單一主角,孩子們與部落生活之間的緊密連結,社群成員與其社群生活內容之傳承才是更為關鍵的主角。因此,除了滿足學校既有課程的必要空間需求之外,提供大量半戶外空間,讓孩子們可以悠遊山林,以及開放更多社區使用空間,以利於文化之間的傳承。

如此一來,思考如何創造更多的虛空間,以及社區可以共用的空間與設施,成為建構校園空間配置時的核心考量。故設計團隊最終提出的方案包括了幾項重要作法:學校沒有明顯的圍牆與邊界,自然也就沒有傳統制式的大門;建構大量的半戶外空間,以利於孩子們的奔跑遊戲,以及跟自然環境的互動;再加上大量可以供社區生活共同使用的空間設施,例如以多功能的音樂教室兼表演空間,設計為階梯教室,在社區側也開一扇門,以便課餘時間,可以做為社區活動空間,或是社區小型表演和聚會場。

入口處則是邀請族裡的藝術家,以其族群傳說與圖像為主題的壁畫製作,建立起學校與族群文化連結的自明性。這個巨幅壁畫的製作一方面讓鄒族社群的藝術家及族人參與校園環境的設計及其營造過程;更重要的是,創造出由其文化主體投射出的鄒族文化表徵,避免僅是由漢人設計者與視角來涉入其文化詮釋環節中。

兩棟主要建築量體的串接角度約為60 度角,以空中的廊道連結。空中廊道提供孩子奔跑遊憩的空間,跟美麗山景有最直接的互動。兩棟建築的交叉角度一方面呼應地形地勢的變化,另一個在垂直向度與抽象層次的隱喻為,在鄒族的溝通符號中,以兩個條狀物如兩根樹枝交叉置於某處,宣示其所有權。這是討論設計方案時,校長提供的資訊。當設計團隊闡述此空間配置乃是參考族人的文化符號而來後,可以觀察到社區居民對此具高度自明性的空間建構模式有其強烈認同感。

至於強化與社區生活連結的具體做法包括:設置於入口與社區共用的視聽教室,利用高差構成與社區的有機連結,讓這個空間有利於社區的使用;二樓校史室外的開放空間,三樓鄒族文化資源中心外的小廣場,如同兩棟建物中間的空地一般,都是為了創造更多的開放空間,不僅給孩子更多跑跳的空間,也提供社區或學校舉辦文化教育活動使用。另外在動線系統上,以各組戶外樓梯和串連前後兩棟建築地水平通廊,跟教室外寬場的走廊一樣,都是希望創造出更多讓孩子可以駐足停留的空間,跟同伴嬉戲,或者只是眺望山景胡思亂想,刺激無限想像力。

大量的戶外樓梯、平臺與走廊,讓孩子們可以隨處穿越停留與玩耍,觀賞周邊美麗山景,也可以提供社區舉辦各種活動,是村裡真正的公共空間。
圖片來源︰本研究拍攝。

3. 弱化建築量體在部落可能造成的支配性景觀:一個建築讓位的思考

去過達邦部落的人很難不被周圍群山環抱的自然景觀感動。為了避免過於龐大的建築量體破壞整體的景觀,讓量體簡單、輕量、低調,避免因為建築量體的出現,形成山林間的支配性景觀,採取建築「讓位」的設計態度,由大自然來當校園的主角成為本案重要的設計策略。

設計方案的具體表現方式包括:兩棟主要建築量體以白色為主,以白色較為簡單低調、不吸熱、少耗能等因素,避免過於複雜的色彩計畫破壞自然山巒景致。建築量體上也沒有多餘裝飾或複雜起伏的曲線變化,讓建築盡量保持低調簡單;中間連結的廊道與屋頂平臺,隨處皆可以有全覽式的景觀。換言之,建築量體的存在只是為了讓使用者便於在學校各個角落都可以眺望山景,與大自然有更緊密的互動與連結。大地中隨處皆可學習,這是一座為了眺望山林美景而存在的校園建築。而眺望山林美景乃是原住民部落與其周遭生活環境最基本的、最簡單的共生態度。

4. 以鄒族文化融入景觀之設計與公共藝術計畫:從射箭場到環校步道的公共藝術與景觀設計計畫

打獵訓練是培養鄒族的勇士是不可或缺的工作,達邦部落長期以來以「獵人的故鄉」自居與自傲。達邦國小每位學生畢業前都必須登上臺灣中央山脈的最高峰:玉山。除了登山的訓練,「射擊」也是培養獵人的重要課題。為了貫徹這個傳統文化技藝的訓練,校園內搭配設置了射箭場與環校步道,以訓練鄒族勇士。

公共建築的工程經費中,有1% 設置公共藝術的規範,故在校園設計的經費配置上,原本設定為校園景觀設計的費用,跟公共藝術計劃相互結合,採取將鄒族祖先神話融入校園周邊的環校步道的公共藝術設置方案。

這樣的經費配比與設計方案調整,一方面避免了以往大量的都市型校園,以栽種植物、配置水池、涼亭造景等既有的環境設計方案,來為孩子們佈置教室外休閒空間的制式作法─在阿里山的大自然環境中,周邊俯拾皆為天然美景,為校園環境增設假山水景庭園乃是都市型校園的既定思維模式。因此,將沒有圍牆、沒有大門的校園透過景觀步道的配置,且在環校步道的設計裡,透過解說牌等設置,讓外來者或觀光客深入認識鄒族文化,也可以具體而微地讓孩子們跟先人的智慧自然交流。

達到經費效益的極大化,也滿足校園內應設置公共藝術的政策任務。針對校園步道的景觀設計,及其與公共藝術相互結合,融入鄒族傳統文化內涵的具體做法包括:例如校園入口處設置「圓石」,鄒族的神樹「雀榕」,本即在鄒族的文化裡代表「守護」的意涵。放在入口處更代表對學童與族人安全的「守護」。鄒族傳統涼臺(hufu),屬於日常生活休閒小聚的空間,放置在入口處,更傳達了校園入口與社區日常生活的緊密連結。這些景觀設計上所配置的元素,既傳遞了傳統的生活智慧,也融合在校園空間的功能需求中。「 木槲蘭」為鄒族的神花。將木槲蘭栽種為環校步道的觀賞植物,兼具了景觀設計與視覺的美感,以及神聖性的傳遞。

此外,在鄒族的神話傳說中,有許多與大自然雕塑有關的元素,包含「戰功石」、「鳥人石」與「天神的腳印」等。「戰功石」為聚落裡標誌性的巨大石頭,每當有了戰功,就可以在石頭上留下刻痕,以刻痕數的多寡來表現部落的戰功彪炳;帶頭打勝仗的勇士返鄉後,才有資格在石頭上留下刻痕。換言之,「戰功石」是部落榮耀的象徵,也是過往歷史紀錄的具體痕跡。

另一個傳說是代表天神來祝福的「天神腳印」。這些神話與傳說中的故事場景,透過如同公共藝術設置的方式,穿插在環校的步道路徑上,加上原本在校地旁的莊氏祭屋,利用景觀設計的手法,將傳統文化與神聖物的符號融合與再現於校園環境中。這些步道路徑均有著解說文字,構成一個相當完整的鄒族文化景觀步道。讓平日孩子們在日常的嬉戲與體能鍛練過程中,即能夠自然而然持續地接觸到其族群的文化元素。環校步道的設計結合了公共藝術的概念,將達邦的原地景、校園景觀設計,和公共藝術設置三者相互結合,提出了對校園空間規劃、景觀設計與公共藝術設置的不同思考觀點。

亦即,在這個校園設計的案例中,如何彰顯出原住民自身文化主體為核心議題。對鄒族人來說,傳統祭典神聖空間的不得侵犯。神樹、神花等神聖象徵同時也是生活場域中的景觀元素。至於神話傳說中的鳥人石,天神的腳印,以及傳統領域中出現的戰功石,以其取材大自然石材的特性,極為容易複製,可能淪為對該文化的簡要複製與樣板展示,成為觀光客眼中的「 他者」,而未能凸顯其文化內涵的價值。相對於這樣的困境,將其融入於校園環境中,透過神話傳說與教育方案的結合,有助於文化的傳承,自身文化認同的建立。

以鄒族傳說天神腳印為題,以公共藝術方式設置於校園內。
圖片來源︰本研究拍攝。

結語

本文企圖對話的課題涵括三個層次,分別是如何從原住民的文化母體出發,想像一所學校應該/可以是什麼樣子。其次,從原住民文化的角度來思考校園公共藝術的課題。最後,是否可以從原住民的文化出發,想像超越漢人思維中的學校是什麼?

一開始接觸這個校園建築設計案時,校長與社區團體不斷強調,他們希望打造出承載鄒族文化意涵的校園,但他們抗拒臺灣早期對原住民的認知停留在過去、原始的、落後的、發展遲緩的印象,認為原住民文化的再現,就只是穿著傳統服裝、在傳統祭典上唱歌跳舞,或為了維持這種對原住民的刻版印象,而讓學校建築僅僅是耍猴戲一般地,滿足漢人眼中的原住民文化再現。

事實上,在設計發展過程觀察出,設計團隊清楚地認知到,所謂的現代主義或現代化建築隨著工業化的腳步出現,新技術、新工法的發展、大量製造與造價壓低的物質基礎條件,是要為大眾創造出更為平價、可負擔的、機能性與舒適的居住條件與環境。現代主義建築雖然在「形隨機能」與反繁複裝飾的價值中,顯得過於忽略建築空間的意涵與符號表現,這也是促使後現代主義建築興起的重要原因之一。

然而,現代主義建築移植到臺灣山林的原住民族地區,如何在善用現代主義建築的科技與效率之際,同時關注於校園建築及其環境所承載的鄒族文化符號與空間意涵,這不僅是從建築設計與實踐的層次,反思臺灣的國民教育發展從原本起源的殖民體制,邁向更具反身性思考的後殖民批判思考,某個程度也呼應了法蘭普頓(Frampton)所提出的「批判性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的觀點,一個強調在地的、身體的、觸覺與感知的建築實踐導向。

達邦國小的重建案中,設計團隊提出了以校園公共藝術與文化景觀結合,再次論證原住民文化不應侷限於漢人想像的教室硬體空間中。特別是從建築外觀的可辨識性來說,本案並非採用簡化、圖騰式的再現,例如臺灣大多數原住民地區的學校設計,往往將族群的圖騰表現於建築量體外在的平面圖案或色彩。本案從外觀僅有屋頂造型是以神聖物的造型轉化,後棟建築的屋頂造型是挪用鄒族神聖的老鷹羽毛,文化資源中心的屋頂是以聖樹垂榕的葉片變型而來。換言之,是必須經由解說與詮釋其文化內涵來解讀這些造型,而非只是直接粗暴地套用。

更重要的,回到前述提及,這個設計案強調從孩子日常生活的視角,來觀看與理解他們的需求和空間經驗想像。故強調學校空間的細節要能滿足孩子們各種身體感官的認知與發展,教室裡的遊戲角、可以垂直移動、攀爬的空間變化、溫暖的木頭地板質感觸感、利於各向水平移動、駐足停留的廊道與角落。可以隨處攀爬且與周邊相連結的戶外遊憩空間、陽光充足的圖書室、現代化的與數位科技設備的學習空間,現代化的科技與營造不僅是讓生活變得更好,也讓傳統文化的保存與傳承能夠更完整。國民小學的教育空間不再只是一個官式的、強勢主導、灌輸意識形態的國家機器而已,而是透過校園建築空間實踐,回到以學習者為空間主體的營造,讓孩子們不僅在這裡自在遊戲、學習得更好,也能夠在這個審慎規劃、將鄒族文化傳統融入設計的空間中,成長為一個具有文化傳承與學習能力的主體。

由建築剖面圖可以觀察出,以鄒族神聖的老鷹羽毛與垂榕葉片變形轉化
而來的屋頂造型。
圖片來源︰本研究繪製。
讓孩子自由舒展、自在與空間互動的學習場域設計。
圖片來源︰本研究拍攝。



avatar

殷寶寧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教授兼所長

國立臺灣藝術大學藝術管理與文化政策研究所教授兼所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