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談人:punkelephant、林芝宇;圖:雜草稍慢
食物與城市的關係,除了消費從鄉村來的農產品,在城市裡的野地進行採集,品嚐草地的味道,自是集傳統新潮於一身的新路徑。藉由書信形式的文字對談,眼底城事與雜草稍慢一起探尋城市的清涼味。
芝宇妳好:
我小時候特別著迷夏令營或學校自然課的認識植物,在草地上蹲下來,眼前就是一個小小世界。尤其是可以吃的部分更讓人興奮,像是腎蕨的球莖、柞漿草的莖,還有紅紅小小一顆的野莓。
大學一開始唸的是農藝系,一邊上普通植物學聽郭城孟老師如數家珍講哪些草是外來種何時出現在台北,一邊上作物科學導論認識「對人類有用」的植物,而那些會競逐作物養分的都叫稗草。怎麼樣管理「雜草」(只要不該出現在田埂上的都叫雜草)、除草劑如何作用。記得大三作物學實習面對大豆田埂上真的是「野草除不盡,春風吹又生」的雜草,崩潰到那一整年我都在對朋友嚷嚷沒有農藥的農業世界,農夫是要怎麼活!完全遺忘小時候對草的熱愛。
我把農藝系念完就拋在腦後去做別的事了。直到近年才慢慢意識到,許多生活中習以為常的食物,都有草的痕跡,像是製作鼠粷粿的鼠粷草、包粽子的月桃葉或野薑花葉都是阿嬤物盡其用的好例子。看到你們在蟾蜍山的雜草計畫覺得很欣喜,原來「青草茶」可以是這麼多不同配方的組合。是什麼啟發了你,讓你在城市中的雜草世界找到天地呢?
Punkelephant
Punkelephant你好:
我小時候在家裡院子種盆栽,常常種得一片荒涼(根本沒在顧),倒是有棵小樹苗被種起來長到快要屋頂高,後來因為空間不夠被爸爸鋸掉了,覺得受傷就沒有再認真種植物。偶爾會發現有不知名的植物自己長出來,開出美麗的小花,現在想想那應該是「土人蔘」,是我最愛的野菜之一。
我從小喜歡畫畫,念商業設計、視覺傳達設計,畢業後在唱片圈和上市公司做設計工作,辦公室待久了,總有個聲音在心裡呼喊,想要跳脫現況。終於在29歲那年離職,原本打算SOHO接案,先放自己一個暑假去了台東都蘭,就再也回不去。我在都蘭部落和阿美族的朋友們一起工作和生活,參加豐年祭,看見各種生活的可能,幾個月過去,更不知道我要的生活是什麼,這時有個朋友在找單車環島的旅伴,計畫環島務農,沿途找了有機或自然農法的小農家去換宿。我沒想太多,便一起上路,為茫茫人生尋找一絲火花。
我們去的地方都不用農藥除草劑,你知道那種壯闊的場面,身為嫩咖的我們,最常在田裡的工作就是拔雜草。有一站是宜蘭的美橋阿姨,年過七十,一個人種了三分地的菜,菜園裡有一種令她十分頭痛的雜草,台語叫「臭頭香」,她試了各種方法,甚至聽信偏方在菜園灑上粗鹽防治,結果地瓜葉掛了,臭頭香還是頭好壯壯,我們就乖乖蹲在園子裡揮汗拔草。一天,隔壁田的阿伯來看我們都在幹嘛,他看我們拔的臭頭香,就說是一種藥草,對感冒很有幫助,是中藥材的「香附」。灰頭土臉的我,頓時像被雷劈到,對於被嫌棄的雜草也是一味藥草而吃驚,便想起之前在台北時喜歡往萬華去尋找好喝的青草茶,好像在充滿雲霧的人生裡看見了光芒,嚮往學習青草茶。
接著單車環島來到恆春,幸運的遇見青草藥師領我上山採草,柴燒煮茶;那時候只想好好學習,藉自己的設計背景自創品牌,開間茶鋪燒出自己的茶。有一次上山採草,騎車進入越來越小條的石頭泥土路,漸漸杳無人煙,崎嶇荒涼,終於來到採集地,卻看見路邊盡是,不自然乾枯泛黃的草,這麼原始自然、生態豐富的深山裡,疑似被噴了除草劑。循著溪流溯溪而上,發現溪水裡有隻拳頭大的螃蟹,軀殼已發白死亡。除草劑不僅灑在草上、留在土裡,還滲進溪水,最後又回到人類身上阿。
人們習以為常的例行作業,無明就裡的噴藥除草,我看著默默承受一切的土地,內心萌生堅定的意念:「要為土地煮一鍋茶。」但是,怎麼做?沒有想法。有一次到朋友山裡的鳳梨田打零工,親手拔雜草:含羞草、長穗木、大花咸豐草、青葙、月桃、藿香薊、血桐、一枝香、雷公根……連刺蔥都有。每一樣在藥書裡都能找到效用,但還是通通被連根拔起。「沒關係,來,雜草仙子跟我回家吧。」那時候還沒想到如何運用這些雜草,只是先帶回家慢慢處理。裡頭的含羞草,糾結交纏,帶有尖銳的倒刺,呼應著當時,我在現實生計與理想生活不斷拉扯的心境。挑剪過程中,手經常刺傷流血,心情鬱悶雪上加霜,一度氣憤到想放把火燒了。
從開始學習青草茶,媽媽總是關心我:「妳村姑的角色演完了嗎?」雖然家人對於我做的事一頭霧水,還是給予溫暖的支持。這頭霧水我也還沒弄清楚明白,只是想發揮自己的力量來做點什麼,將我感受到大自然的美好,透過一杯茶,傳遞出來。又有一次,來到朋友在臺東賓朗的田裡幫忙拔草。田地位於中央山脈山腳下,這裡遵循秀明自然農法,無農藥、無肥料,甚至不灌溉。肥沃的薑田裡,雜草比人還高,豐富旺盛,肥美健壯。我們蹲在地上拔著草,熟透鮮紅的野番茄,一顆顆酸甜好味,還有牛筋草、野莧、倒刺狗尾草、菁芳草……都名列青草藥書上,現在全部要拔起來,棄置一旁。大概是硬梆梆的頭腦接觸土地慢慢鬆軟打開了,忽然之間,有個靈感進來:「用這些通通要被丟棄的雜草,為土地煮一鍋茶。」這就是我真正想燒的茶! 無以言喻的初心,雜草茶。不是用人類欲求的配方來採草,而是觀察土地的給予,用心感受自由野生的生命力,適量適用,採集被稱之「雜草」的「青草」煮茶。以「為土地煮一鍋茶」的概念,來拉近人與土地的距離。
每塊土地孕育特有的雜草配方,隨著季節變化而有所改變,每款雜草茶的味道都是獨一無二,當下限定,就這樣開始尋走全臺灣的友善土地採草煮茶。為了介紹雜草茶的配方內容,我用雜草綑綁成束做成「草根筆」將青草名稱書寫下來,並手繪療癒身心的曼陀羅,呈現雜草茶的配方。從山野農田到海岸線,從荒蕪之地到城市的霓虹燈,每塊土地都有獨特的肌理與氣息,梳理描繪,療癒自己也療癒土地,獻上祝福。有趣的是,好幾個人喝了不同款茶,卻都同樣覺得味道很熟悉,就像小時候喝到阿公阿嬤自己煮的青草茶。
臺灣過去的農業社會,人們多從事務農,相當了解身邊出現的雜草,像是牛筋草、乳仔草(小飛揚)、恰查某(大花咸豐草)、魚腥草、鳳尾草、車前草、雞屎藤等等,其中有許多野菜和青草茶原料,每當天熱中暑,或身體微恙,便從田裡抓幾把認識的青草熬煮,調養身體。臺灣的氣候潮溼悶熱,這些長在身邊垂手可得的草,多半清熱解暑去濕氣,土地最瞭解你需要什麼,就是這樣熟悉的味道。媽媽說,她小的時候阿嬤也會採草煮青草茶給家裡人喝,原來以前老一輩的都會煮,雜草茶一點都不特別。採草煮茶,讓我接觸大自然的豐盛美好,卻也看見土地的哀愁,便從以人體健康為出發的青草茶,轉變成「為土地煮一鍋茶」的雜草茶;因為我相信,健康的土地才有健康的植物及生態,才能真正帶給人們健康的生活,身土不二。
就這樣一路摸索,來到人口聚集的城市裡,發現台北市因為農地以外禁用除草劑,生態反而比鄉村田野更豐富。各種季節性的野花草處處盛開,招蜂引蝶。看著大自然在城市裡向我招手,就大膽的進行城市採集,然而都市裡的環境用藥、重金屬、空氣汙染等未知風險,及對待雜草的管理方式,讓我們在採集過程中更省思人與土地的關係,也意識到生物多樣性的重要。
可能我一開始對雜草沒有任何知識上的認識或經驗,能客觀的去看見它的價值。我也很期待能和各領域的專業人士一起探討合作,去年邀請了台大雜草實驗室的黃文達、種子生態學的郭華仁、土壤科學家王巧萍一起有個座談會「當代城市採集的探索與想像」,那是我在空總台灣當代文化實驗場的其中一場進駐活動。我們還在台北市中心的空總認養了大塊的綠地,將近六百坪,讓雜草與棲息物種蓬勃而生,降低人為干擾、不除草、不灌溉、不灑肥,以觀察及友善採集的方式來進行城市生態的實驗,結果生態變豐富,還有蜻蜓和蝙蝠出現,蚊子少了許多。採集生活不是要讓大家回到舊時光,而是超越過去,培養獨立思考的能力,用每一個當下重新感受自己與天地萬物,建立人類與地球的新關係。順應當代的生活環境、當代人的飲食作息與體質、而有新的採集生活方式。又或許,能為逐漸沒落的臺灣青草文化帶來傳承的契機。採集一杯生活的茶,向人類腳下乘載萬物的土地學習,是與自然和諧共處的第一步。
我最近意識到,雜草稍慢真正在做的事,是開啟大眾的哲學思維。
一杯簡單粗糙的雜草茶,讓我們開始批判性的思考,質疑、理性、多面向的探討天地萬物的本質,例如:雜草存在嗎?什麼是雜草?祂帶來什麼訊息?祂為什麼被嫌棄?又有什麼優點?當問得越多,會發現我們更為無知。因為雜草是大自然的使者,是宇宙的深不可測。社會上許多問題煩惱來自二元對立,雜草讓我們意識到事物沒有好壞之分,雜草是多元的,超乎想像的,學習敞開、理性、包容的來看待,擁抱不確定性。
芝宇
時常懷疑是否因為從小在城市街頭晃蕩成性,才選擇空間規劃為業。腦袋裡有一張世界發呆地圖,堅信一個好城市要有許多免費可以盡情坐著發呆與躺著打滾的角落,為此努力發掘與創造地圖上的新標點。
將臺灣青草、環境生態、藝術實驗揉成一團的採集藝術團隊,以不同的藝術展演形式、工作坊、出版、空間經營、社區計畫等,發起「當代採集」交織「生物多樣性」、「文化多樣性」及「社會多樣性」等多重面向,搭起人與人、人與土地、人與自己的橋樑。雜草是最親近人類生活的野生植物,尋味雜草與野共生,傳遞最貼身的土地訊息;從生活中的一杯茶來照顧地球、身心與靈魂,探索永續心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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