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居住,孵化家想像

文:張雅琳 
攝影:張國耀

你對「家」的想像是什麼?可能是溫馨四口之家,可能是祖孫其樂融融的三代同堂。但有沒有可能「自己的家人自己定義」,沒有血緣關係的彼此,也能在不同的住宅形式底下,共組家屋型態?
共生空間品牌「玖樓」和策略團隊「好伴社計」,分別從共居社群的開放精神和投入藝術行動計畫的社會住宅經驗,分享他們關於居住與生活的想像,如何產生對話、建立連結,孵化更多元的「家」的面貌。

對談人簡介

張珮綺/玖樓共生公寓執行長,兼玖樓璞園營運總監。2013年與夥伴共同創立「好伴共同工作空間」(好伴社計前身),2017年加入玖樓,創造新的居住可能。

柯伯麟(柯柯)/玖樓共生公寓共同創辦人。2015年與潘信榮、王維綱成立玖樓,以「房子是租來的,但生活不是」為品牌精神,打造有別於傳統租屋體驗的共居空間。

連真/好伴社計策略總監。團隊透過「台中共好社宅計畫」和「計畫型公共藝術」兩種模式,逐步勾勒出社會住宅的理想樣貌。

魏育仁/好伴社計專案經理。曾為台中豐原安康社宅種子戶,透過實際居住的「居民」身分,帶動居民主動投入社區大小事。

地味(後簡稱JIMI):想先請兩個團隊淺談「共居公寓」和「社會住宅」的差異?

張珮綺(後簡稱張):我覺得最主要是「主體性」,社宅屬於社會福利政策的一環,需要制度化,是政府主導、上而下推動的形式。共居公寓目前皆由市場端出發,經營者來自民間企業或團隊,自由度明顯不同。

柯伯麟(後簡稱柯):還有比較大的差異是入住族群。社宅租約一簽數年,成員相對穩定。共居公寓講的是mobility(流動性),可能我今天有個專案,或剛好處於一段gap year(空檔年),需要三個月或半年不等的短租時間,可以選擇共居住宅,讓自己有機會在一個環境建立更多新的連結。

JIMI:兩者所面對的社群是否不同?這又會如何影響你們在承接和推動上的思維?

張:玖樓有個「微笑曲線」模型,第一個階段是當你進入大學,樂於跟他人共享、很需要社群支持,以及剛就業之際,懷念校園緊密的人際連結,但還沒有累積太多的職場人脈,這段時期的人會很嚮往認識新朋友。

當微笑曲線往下走,開始有穩定的伴侶關係或組成家庭,就進入第二個階段,同時也是比較封閉的狀態,成員會更專注在自己的單位裡運轉。面對這個社群,就要思考可以怎樣在不同單位之間創造互動。

再往上走,隨著年齡漸長,孩子成年離巢,心態會有轉變,回到開放、需要重新建立生活型態的狀態。所以社宅的社群比較是在中間的家庭單位,共居則落在前後兩段、正要開展人生以及想追求第二人生的族群。

柯:一開始經營共居公寓時,我們觀察到每個年齡層對空間的需求很不同。剛進入職場時,態度很開放,可以接受居住的公共空間隨時有人來往。可是當你工作了三、五年,平日壓力很大,如果家中環境充斥著嘻嘻哈哈的聲音,可能就會很煩躁,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後來發展出「不舉辦公開社群聚會」的「寧靜公寓」。

很多銀髮族都會面臨子女離家後空出的生活空間,就有屋主委託玖樓幫他找室友,那時候我們做了一些實驗,找來年輕人、外國人同住。發現在這樣的「家庭」裡面,可以跨越種族、年齡,甚至是連失戀都能放在檯面上討論,可能我跟我爸都未必會談,但大家竟然聊得起來,滿有意思。

後來這件事被新北市政府看見,連結到社宅也有類似需求,所以從2017年開始,玖樓和市府在三峽北大特區的社宅推動「青銀共居」計畫,招募年輕族群和高齡長者共同生活。這次經驗也打破很多過往的刻板印象,例如長輩不一定都是早睡早起的作息,他們彼此就是有年齡差距的室友,在這裡重新建立一種歸屬感。

張:柯柯講得很好。我剛剛邊聽邊想,為什麼我們會把共居公寓定位成「產品」,就是要先洞察需求,檢視市場上有沒有滿足大家的供給。在我們建構的Co-Living中,提供的不單指一個住的地方,而是一種生活,這裡面包含各種開放性,我們嘗試在共居中找回屬於自己的生活方式,吸引更多人加入。而社宅相對來說,是對於居住環境的最基本需求,在個人經濟能力可負擔的前提下,獲得安穩的居所。

連真(後簡稱連):順著珮綺講的,社宅確實是為了滿足基本居住權而衍生的產物,但在「居住正義」之外,有沒有可能在社宅創造一種社區認同、互助共好的居住文化?接下來台中市府預計在兩個基地挪出部分樓層做共居房型,算是一種往共居方向靠近的實驗。我們看待社宅的存在價值,就不只局限在入住人數,而在於它有沒有辦法成為下一個世代共同居住生活的典範。

柯:前面有提到,因為社宅是相對穩定的空間,所以我們要想辦法做一些「擾動」,讓住戶變成彼此的橋樑。免抽籤進入社宅的「種子戶」,就是可以提供回饋的角色,透過他們的洞察,我們得以獲取這個社區的成員特質,可能是銀髮族居多、或是有很多養寵物的族群,進而舉辦相對應的活動,讓大家願意走出來一起互動。

連:柯柯說的種子戶,幾乎有社宅的縣市都有,只是做法可能不太一樣。台中叫做「行動種子計畫」,招募符合社宅資格、具專長興趣的民眾入住,並在居住期間舉辦活動以連結居民。好伴的工作之一,就是支持這些種子戶執行他們的任務,給予協助或建議。

我們近期也在思考如何優化現有的機制,例如已入住的居民看到種子戶的帶頭示範,可能也會找到一些自己可以做的事,那他是不是也能提案?因為我們確實觀察到有滿多社宅居民是有能力、也有意願做這件事,這樣的模式或許能更持久也更自然地感染給其他住戶。

柯:我們覺得種子戶的概念滿好的,這次把它借用到玖樓璞園裡面,轉化成「社群換宿」,以瑜伽、運動、攝影、音樂等主題,徵選住宿夥伴,讓他們以固定頻率分享擅長的活動,創造更多人和人的連結。

張:目前社群換宿的人數大概占十分之一左右,不過它跟社宅的種子戶還是不太一樣。社宅畢竟是在政府制度規範下,有一定的檢核標準,但是社群換宿這群人,我們定位為「文化大使」,不用像辦活動要寫企畫、制訂成效那樣,可以更彈性一點,就是把自己喜歡的生活分享給別人,比方說約其他住戶一起做便當,或是每天在草地練習瑜伽時,邀約大家一起加入。雖然是由文化大使先發起活動,但可能慢慢演變成今天誰主動辦讀書會、誰想邀大家做早餐,每個人都可以成為發起者。

JIMI:最近學到的新名詞「追自遇」:追求自然的相遇,就也很符合這樣的情境呢!那大家認為共居的核心又是什麼呢?

張:其實共居只是創造一個「弱連結」,我們打造這個空間,大家會自然而然開始互動。可能你以往的生活方式、思考方式是這樣,但你會在這裡看見別人有不一樣的做法。我自己覺得共居是把人生的某個階段打開來,產生跟別人重疊或交流的可能,讓自己的人生有些擴展。

連:我跟育仁有稍微聊一下,我們認為共居的核心應該是某種彼此對於理想生活型態的共識。從這點來看,目前的社宅經驗可能還無法凝聚共識,但就像我前面說的,如果我們從現在去談社宅想探討的生活文化是什麼,那麼或許以後來抽籤的人,就會慢慢開始具備關於共居的意識了。

柯:我反倒覺得這個共識不一定一開始就找得到。有時候來到共居公寓的人,他也還在探索自己想要的生活面貌。所以我們會保持適度的開放和彈性,而不是硬塞很多活動。為什麼保留這麼多空間,其實是讓室友去自然發展,也許他們的互動只有片刻,但我覺得這些時間是很難能可貴的。

JIMI:請分享參與過程中,和住戶們互動,或住戶們之間發生的故事。

連:因為太久以前的事情會忘記(笑),我講一個熱騰騰剛發生的,然後你(推一下育仁)要再講剛講的東西。

社宅居民會有line群組,有些是他們自己成立,有些是我們在旁邊推一把。昨天我看到群組訊息有張照片,是住戶載了一整車高麗菜,放在管理室讓大家拿,就讓我想到前幾個禮拜還有送蘿蔔的!因為有人一次拿了很多,也不知道怎麼消化,就在群組提議來做菜頭粿,然後又有另一個住戶跳出來主辦活動,當天還有人煮火鍋。從分送蔬菜衍生出一串這麼完整的故事,有點像滾雪球,我覺得很神奇。

魏育仁(後簡稱魏):我原本就是社宅居民,所以我的故事可能比較多來自自己。

住在社宅時,常會遇到鄰居有事出門就來敲門寄放小孩,或是媽媽們因為小孩讀同一間幼兒園,相約一起做作業,萬聖節學校辦「Trick or Treat」活動,她們就把孩子打扮好,挨家挨戶敲門要糖果。有個鄰居會彈吉他,後來默默形成一個五人小團隊,每週固定練習,我也是其中一員,社宅活動我們都會盡量參與演出,也想說可以找不同基地的人聯合起來,建立一個小型吉他社群。

對比起來,之前一般公寓的住宿經驗真的比較疏離。社宅因為多了活動,居民認識彼此的機會變多,的確會變得更緊密,才會有更多事情在這裡發生。

連:其實有一百個案例可以舉例,像是跟鄰居打羽毛球,講起來很平常,但你說會在現代人的生活中發生嗎?可能非常少。大部分都是這樣的事情,日常到我們不會特別去提,這才是社宅最真實的樣子。

張:最近有個國外的住客,他多年前就住過玖樓,今年因為駐村計畫又回到台灣。他一入住,就用便利貼寫下歪歪扭扭的中文字,邀請大家做晚餐。那天餐桌這邊聚集了很多人,剛好幾個人都會玩音樂,後來還發展成一場表演。

這讓我想到,共居公寓的社群不是地區性的,這群人會住在一起,不是因為來自相同鄰里,而是因為他們可能懷抱同樣的想法而相聚在此,比如這個住客多年後回來,又馬上進入我們社群的一環。這也是為什麼玖樓一直夢想拓展到世界各地,你可能在不同城市裡面,都能找到歸屬的角落。就像另一位創辦人信榮很喜歡約翰.藍儂〈Imagine〉這首歌詞所描繪的:Imagine all the people. Sharing all the world.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I hope someday you’ll join us. And the world will live as one。

柯柯一定也有很多故事啊。

柯:那我就接著剛剛珮綺講的,住進共居公寓產生的連結,不會因為離開就中斷,它是有延續性的。

我進玖樓工作時,第一個住客是以色列人,他前兩年結婚還有邀我去參加。包括我們團隊成員也是因為住在公寓裡面,認識不同室友,因此產生更多有趣的企畫,甚至發展成商業模式。就像連真形容的,很多部分很日常,但共享空間的開放性,會讓人願意打開自己的內心跟別人互動分享。最近公寓的室友也發起了勸買鳳梨,想幫助台灣農民,底下就有很多人跟進喊+1。(大家都感同身受笑了)

JIMI:那接下來,會期待共居趨勢往哪種模式或方向走?

連:我先講社宅好了。好伴的公共藝術計畫進入第三年,我們想嘗試把人和空間的關係講得多一些,甚至我們也想做點小小的挑戰,比如說社宅不可以在門上張貼東西,因為擔心造成雜亂,會有這類比較硬性的規定,但我們想要用藝術行動看能不能鬆動這件事情。

魏:搬離社宅時,我們會被要求空間都要復原,但如果東西都拆掉,我會覺得好像就少了一點使用過的痕跡。

張:從物業管理角度覺得……(笑看柯柯)。畢竟每個人習慣不同,如果不規範的話,不復原會很困擾。

柯:應該說要復原到入住時的樣子,這是現在規定的常態。站在我們要維運管理的角度,界線還是要抓清楚會比較好。

連:確實社宅有很多限制,但是社宅包含了社會安全網、社福單位,它的共居具有某種守望相助的意義,可以服務到更多元的族群。所以我認為這件事還是滿值得做的,會期待看到社宅框架底下的共居還有什麼可能性,可以做得更包容。

柯:人跟人的關係,是有機會從家戶外溢到整個社區,這是我在社宅可以看到的部分,所以連真提到的社會安全網,我覺得是很需要關注的。倒是社宅接下來會遇到的狀況是,假設六年(居住期限)一到,就有一大部分人搬走,要怎麼留存原本建立的居住文化,會是社宅未來比較大的挑戰。

其實共居也不是很新的觀念,只是呈現形式還有很多面向可以探討。現在有了前面經驗的累積,把共居的概念放進來討論,在這之後新建的社宅,就有可能會越來越適合共居。我覺得共居的發展是一個比較「有機」的過程,所以有時候會希望有些空間其實是空白的,先不急著去定義它。

JIMI:參與前後,對於「家」的定義有無改變?

張:我從台中到台北生活,就住在玖樓的公寓,甚至去年先生回台一年,我們也是和朋友住在一起。我反而覺得這樣更棒,可以選擇和夥伴共同生活,打造出自己當下喜歡的生活方式,不管住在哪邊,那就是家。

連:一開始覺得工作跟自己的生活有點黏在一起很煩,但現在社宅基地變成一個我在台中可以參加烤肉活動的地方(大家笑),這種感覺也很像家——很自在放鬆、感受到自己被支持的地方。

魏:住進社宅後,對我來說不一定是改變,比較像是找回「家」的定義。很多小時候在家裡發生的事情,比如跟鄰居吃飯、在社區布置耶誕樹,好像可以一一在社宅重新實現。

柯:人不可能總是離群索居,以我們推動共居的生活型態來說,「培養跟別人相處的能力」是需要練習的,而我們怎樣在城市打造新的鄰里關係,也是未來可以找尋的方向。聽這麼多分享下來,我覺得「家」可以是任何形式,現在我也沒有答案,但我會願意去嘗試各種不同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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