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T.H. Cheng
「嘿,我們的人生,並不能單純地劃分成明亮或黑暗。在那之間有所謂陰影的中間地帶。能夠認識那陰影的層次,並去理解它,才是健全的知性。」
──《黑夜之後》
眼底城事於七月發表「掃出台灣色」一文。文中提及,長年以來,台灣人普遍對於「色彩認知」的生疏,並且由於這種生疏,導致在環境治理下產生了一種「要不就全不經營,要不就鋪天蓋地」的心態。作者也指出,在這種二分法思維之下,人們難以在日常生活中發展出「幽微的色彩倫理」…本文試著從這一觀點陳述上,補充幾點個人的觀察,並簡略分析背後可能的成因。
「惡紫,亂其朱也」是孔老夫子的名言。他不喜歡紫色,認為紫色混淆了朱紅。因為在古代中國,最正式的顏色基本只有五種:白、青、黑、赤、黃。其餘的顏色,如淺藍、靛青、紫色…等,被稱作「間色」。用紫色冒充紅色,是來亂的,不可取。
千百年來,紫色一躍而成了貴族的顏色。王宮被稱作紫禁城,「紫氣東來」、「滿朝朱紫貴」成了吉祥用語。中國的色彩分類更加細微,形容詞彙更加豐富了: 單單紅色一項就衍生出緋紅、絳紅、赭紅…等不下十種,青青子衿、陰丹士林、黃袍加身等成語被創造了出來,賦予顏色更加深厚的文化意涵。
東亞鄰國日本,對色彩的敏銳度也毫不馬虎,大和民族最擅長從四季遞嬗、鳥獸萬物中擷取靈感,從中發展出千變萬化的配色。大自然的色調轉換,不僅賞心悅目,更充滿了筆墨難以形容的曖昧模糊。櫻粉、楓紅、利休鼠色…職人透過精緻的手作料理、和紙包裝、影視作品等,將日本的色彩呈現在世人面前。台灣的觀眾們肯定不陌生。
既然如此,同樣身處漢字文化圈的台灣,深受此二強勢的色彩辭典影響,何以對色彩的認知,卻相對貧乏而生疏呢?
理由當然有千百種。其中最常見(近乎濫套)的解釋是,台灣早年人心素貧,好不容易捱過經濟騰飛的八、九零年代,口袋有錢了,大樓越蓋越高了,人們的經濟水平竄升了,然而審美水平卻沒跟著竄升上去。或者說,對環境色彩的想像依然粗糙,一逕停留在原始、直覺的階段: 喜氣洋洋的大紅、朝氣蓬勃的亮黃、紅粉佳人、紫屋魔戀、酷炫深黑…,這些結合了傳統婚喪喜慶、流行文化與環境心理學的顏色符碼,雖然簡單明瞭,卻也經常忽略了色彩光譜裡更加細緻的層次。
這不單單是一句帶有貶義的「國民黨美學」可以概括的。
然而,真要說台灣社會缺乏色彩敏銳度,插畫家跟美術老師們肯定不會同意。市面上不乏相關書籍企劃,專門尋找並推廣所謂「台灣色」。例如象徵客家藍染的「紺藍」,熱帶水果如芒果、木瓜、枇杷的「熟黃」,山林野生的「蕨綠」等等。這些千絲萬縷的元素,共同組成了所謂「台灣色」印象。你可以任意排列組合、疊加渲染,有些成品看上去就是那麼的台灣,有些則不。單憑直覺,難以用色彩學理論說明,也難以被定義。
只是,依筆者的粗淺觀察,在象徵「台灣」這一文化的調色盤裡,有三種不可忽視的基本顏料組合:
首先,「道教色彩」。這裡的道教,單單指「廟宇」一項。台灣人最習以為常的本土文化地景,在初來乍到的西方人眼裡,往往是耳目一新的視覺饗宴: 雕梁畫棟的青斗石柱、高掛的大紅燈籠、飛禽走獸的金黃屋頂……。這些都源源本本道出了「台灣色」的重要組成。
再來,「原住民色彩」。一般而言,原民部落偏好熱鬧奪目的用色,黑白紅三色菱形圖騰、鮮豔複雜的祭典圖案……。走遍全台偏遠山區的原住民部落,常見的壁畫、彩繪、雕塑等裝置,這些意象物往往呈現高飽和度的濃烈對比,一如他們身上羽毛和獸牙編織而成的傳統服飾。
最後則是無所不在的「節慶色彩」。中元普渡、元宵燈會、張燈結綵…五顏六色花花綠綠,螢光霓虹雷射紛紛出籠,在昔日工商社會裡形成獨一無二的台灣視覺經驗。
以上三者相互加乘,很大程度構成了「掃出台灣色」一文中「生猛艷麗」與「拼湊式」的台式特質。
當本土文化、鄉土文化裡,充斥著過度鮮亮熱鬧的色彩元素時,另一股欲與之抗衡的勢力也就應運而生了。當消費者飽受視覺的疲勞轟炸後,開始反其道而行,追求極簡、純色、性冷淡的空間,於是北歐風、清水混凝土、無印良品等商品就大肆流行了起來。
流行久了,自然又成為人們審美標準與價值判斷的一部份。值得注意的是,一旦我們對色彩缺乏細緻的想像,在配色時就有可能不自覺落入「簡約純淨」V.S.「五彩繽紛」的二分法陷阱。這有點像打開偌大的衣櫥,裡頭只剩兩種風格款式可選擇: 無印良品與客家花布,而中間的可能性則多少被忽略了。
走一趟台南,會發現許多隱身巷弄的小店,不管外牆是純色灰泥粉刷,或是清水混凝土配上幾叢竹林,無不希望以大隱於市的禪修姿態,對抗外在雜亂生猛的廟會野台,以求一方淨土的小天地。這種兩極並存的現象,不得不說,看起來也是那麼的台灣,顯示出島上人民先天極具包容力的內省特質。
國人來到瑞典丹麥、蘇格蘭等地旅遊,北國的清冷寂寥,環境基調灰暗樸素。走在街頭,見一行人身著灰色風衣,圍上酒紅圍巾、內襯深沉暗紫毛衣,配上斜紋毛呢長褲,頓時覺得驚艷不已。即使未必是高檔名牌貨,甚至覺得這才是真正懂得穿衣之人。
當然並非人人都有如此走伸展台般的品味,即使從事藝術創作者,也未必考究色彩。例如自詡身在品味鏈頂端的建築、服裝設計師,仍有許多堅持一襲黑衣亮相者。不管是為了顯瘦,或色盲,或擺出一副超然世外的冷漠,或是為了「哀悼他們未能實現的作品」等等。
你當然可以說,這終究是個人喜好的問題。不過我總覺得,先撇開喜好不談,在色彩光譜的兩端,如何健全地理解那中間層次,一如理解生活當中陰影的層次那樣,也須要花費很大的努力。我們也許沒受過專業的色彩訓練,但至少能夠更加細緻地看待生活週遭的色彩: 顏色有幾種,生活就有幾種;色彩有多複雜,生活就有多複雜。
當過除草工人,寫過學術論文,做過地景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