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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鋸齒狀不平整不服順卻又因此讓人覺得正常的台灣的一切:「毛邊」之為物

文 / 圖:陳尚平 ( 專欄:非寶島指南 )

毛邊是什麼?

是衣服上本該買來就剪掉但洗了20次都還暫時垂在那的鬚鬚,是豪氣盛一大勺就端過來沿著碗邊溢出黏黏的大腸麵線,是禮服與T恤並存且毫無違和感的婚宴,是紅線黃線綠線白線妖嬈爭豔的彩色街道,是將死未死主人鮮少聞問下場雨又暫時活過來的苦命盆栽。

是帶著恨意整排被剃光頭反正還會再長回來的路樹,是餐廳廚房外亞洲四小龍蜷曲纏繞生猛無比的油煙排氣管,是光纖網路第四台電話外加台電如異形魔藤般竄生竟也相安無事的各式電纜,是那些左轉右轉倒倒倒車中請注意安全因為人家有警告就可以在巷弄中快速衝鋒的宅配貨車,是那種連官方防疫網站都會請出柴犬賣萌大家也理所當然的現象……。

該怎麼說呢?毛邊就是那些鋸齒狀不平整不服順裝高雅也不像卻又因此讓人覺得正常與安心的台灣的一切。

攝影教會我的事

幾年前我開始密集在街上走動拍照,也才比較留意起都市的毛邊。攝影其實是一種尷尬的藝術,它最難做到的,就是避開現象的毛邊。

照片所能觸及的雖只是事物的表層,卻理所當然記錄了其上的所有細節;無論你走在信義區的光鮮百貨群裡,或南萬華靠堤防的邊邊角角社區,只要舉起相機,照片總是鉅細靡遺刻劃出光線所及的所有物事。往好處想,也可以說相機這東西很大器,總是無條件接納它所面對的一切──不揀選,也不批判,只是看,全部都看。

因此,表面上拍照好像充滿可能,想拍什麼就拍什麼,但在這個層面上,你又會發現其實毫無選擇。除非你打定主意只框取某些東西,或回家努力裁圖,不然影像中勢必會夾帶都市與社會的各種毛邊──那些確實存在,但不知始於何時,也不知何時會消失的細瑣繁雜景象。

而我所居住的台北,與其所在的那個叫台灣的島嶼,還真是一點也不缺毛邊。只要睜開眼,就會看到各種各樣說來有點無厘頭、有點莫名其妙、不太上得了檯面,使人既愛又恨、精神分裂、昏昏欲睡……或使人無言以對,卻又同時想放聲哀號的景象。

我起初也頗心儀國外街頭攝影那種美美的光影、純粹的色塊組合與乾淨俐落的影像,但是在台北,或說在台灣,那種照片需要勉力以求才會有,日常映入眼簾的,常是灰灰、雜雜、一團一團的。可以說,從那時開始,我開始懂得觀察、甚至欣賞環境的毛邊,「既然無法迴避,不如就學學相機,來一種遍照式的觀看吧!」

毛邊通常並不討喜,細查之卻又有其正當性必要性,譬如餐廳排油煙管。

從毛邊下手,從外圍切入

而街上所見的種種混雜現象,似乎也不斷在追問我一個問題:該如何去認識這個城市呢?或者說,該如何認識台灣?是從種種自己或別人歸納過的結論與系統下手,像調閱一本本的手冊、說明書、旅遊指南,還是直接去碰觸那個龐雜、充滿凌亂線索的現象謎團,讓它把你弄得心煩意亂?

我想到歷史被講述的方式。

正史總是修掉毛邊,留下主軸,留下關鍵人物與事件,講究的是骨幹,像經過漂白的光潔骨架標本,結構清晰,但缺少血肉,至少我上學時讀的歷史課本都是這樣的。但多年前肯.伯恩斯(Ken Burns)的一系列南北戰爭紀錄片The Civil War,讓我理解了歷史還有另一種呈現方式。

那套紀錄片蒐羅了許多當時的照片,與人們的手札書信,譬如參戰士兵的家書等等,一一呈現,可說是從毛邊下手,從外圍切入。透過大量看似雞毛蒜皮的細瑣材料與線索,竟也編織出一種確切的時代氛圍,在我的感覺裡,比單單講述格蘭將軍、李將軍的宏大事蹟要具體得多。

自從看了那部紀錄片,我就有了一種「毛邊意識」,理解到:真相為碎片之總和。宏觀來講,你我在時代的演進中,可能都至為無關緊要,如飛沫微塵,是世界的毛邊或碎片,卻也都見證並參與了某一段歷史,無一人例外。也就是說,每一個小人物,與環境中的每一筆細瑣材料,都可能是逼近某個巨大現象核心(如果真有所謂核心的話)的切入點,或至少是拼圖中的一小塊。

因此,樂觀來講,在街上遇到的每一種毛邊、每一個奇詭現象,可能都是理解台灣的一條線索,有其存在價值,並非全然只是老天用來折磨我們的。一座城市或一個社會的外顯現象,無論如何枝微末節,是否都訴說著其中人們的心智狀態?

毛邊是我們毫不猶豫會剪掉的,那些「不重要」的東西。

且帶著佛心出門

但即使你想通了這點,願意透過種種毛邊來理解台灣,還得先對抗自己的感官疲乏。走出家門,舉目所及是早已看到不想再看、有了結論或不想再做結論的各種現象,不管你喜歡或厭惡這個環境,一切就是那樣,沒什麼好說的,不是嗎?馬路不就是那樣?公寓不就是那樣?市場不就是那樣?台灣不就是這樣?如同叛逆期的中學生面對家人,寧願滑手機也不要正眼看他們。

而且,就算你克服了感官疲乏,也還需要時時壓制自己的評斷欲。因為我們都喜歡評斷、喜歡下結論,但並不是因為用心勤快,而是因為懶。面對人事物習慣化繁為簡,希望能透過快速歸納,取得一些個簡單結論,這樣生活起來會輕鬆省力得多。

在一般的歸納過程中,總是先把事物的鋸齒狀部分刪去,因為那「明顯不是重點」,就像講價時先請老闆把零頭去掉一樣。我們也希望結論越簡短越好,最好能歸納到十字以內,但因為我們實在太聰明,結果常常只剩下二三字,譬如「重要」、「不重要」,或「喜歡」、「討厭」。走在街上,我得常常提醒自己佛法所說的「分別心」,告訴自己不要太武斷,不要帶著預設意見看事情,必須忘掉那些二個字的結論。

無論如何,即便我忘了帶著佛心出門,由於在街上遊走拍照的時間很多,自然而然還是會把眼光投向都市的各種毛邊,因為現實情況是:住在像台灣這樣一個充滿毛邊的地方,如果所有混雜事物都不看,都認為只是進步前的過渡現象,那麼我們所能看的,其實也沒剩多少。這系列文章,就是來聊聊我所看到的各種毛邊,從某個角度來看,就是從很不重要的現象,來談不很重要的事,如果您身繫要務、且時間有限,不妨就直接跳過吧!

一座城市或一個社會的外顯現象,無論如何枝微末節,是否都訴說著其中人們的心智狀態?

本文原刊登於新活水網站「毛邊意識」專欄,現經新活水同意轉載。


建築及都市設計背景,以攝影看人間,以文字解析環境。著有攝影書《我在台北放框框》及《表面張力》(合著)。臉書粉絲頁「尚平.街頭攝影 」https://www.facebook.com/Shang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