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T.H. Cheng
…言語在那裡顯的無能、無禮,會愚蠢地從這地景上滑開。這地景之大,使隱喻和明喻都顯得荒誕…剝除了故事,將尋常的意義創造形式一體拋棄。
《大地之下:時間無限深邃的地方 Underland: A Deep Time Journey》
世界是隱喻,地景亦然。大自然的隱喻無所不在,散佈在無數的人造地景之中。儘管在宇宙洪荒之力的面前,人類的施為常顯得微不足道。
古代的日本人往返於四國、瀨戶內海等地,見到無數星羅棋佈的島嶼,旅程歸來後,為了重現回憶中遼闊的海島景象,而建造了枯山水石庭;中國古典園林裡的太湖石,表面佈滿孔洞,造型如雲朵般輕盈,經過細心堆疊後,空靈交錯、虛實相生,勾起人們對群峰萬壑的遐思。這些小中見大,芥子納須彌,以有限的空間創造無垠宇宙的手法,體現了東方園林自古以來的中心思想。
在當代環境設計界,以「地景」為靈感的手法同樣不勝枚舉,它甚至衍生出一套專有的設計語彙。美國地景設計師理察杜貝(Richard L. Dube)的「自然型式」一書,其中羅列了近 50 種常見的自然地景,從河流、火山、熔岩到沼澤,一應俱全。作者仔細描述了地景特徵,與環境的關聯,以及應用到具體設計的方法,成為地景設計師的重要指引。
創造地景有一套公式可依循,然而怎麼「解讀」地景,答案卻是開放式的: 一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筆者曾經撰文提到一個現象:當今許多以「地景」為名的建築,別的不說,單從外表看來,就令人懷疑。因為這些建築,看起來不但沒有融入地景,還非常突兀,跟它周圍環境顯得格格不入。儘管有建築理論家會搬出一套解構、抽象、生成邏輯…等說法來自圓其說,但那終究是專業術語,對一般民眾而言,難免給人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印象。
追求一套共通的圖像式語言,是設計師與業主共同努力的目標。不用說,建築從發想到完工,牽涉的層面無比複雜。既然以「呼應地景」為訴求,那麼在最終產品的視覺呈現上,如何以一個直觀的象徵(symbol)來說服業主,也是值得挑戰的目標。本文試圖透過三個案例,簡略說明設計者如何從「空間、構築、材質」的手法切入,來回應上述要求。
【沙丘•東南海濱公園,巴塞隆納】
從上方俯瞰,巴塞隆納這座磚紅色的城市,被緊緊包夾在山海之間。西邊是加泰羅尼亞海岸山脈,東邊是地中海。1992 年夏季奧運、2004 年世界文化論壇等大型活動,加速翻新了這座城市的面貌。後者的舉辦地點,位在城市東北對角大道終點的港區基地(Port Forum),這裡因此成為了當代建築師大展身手的競技場,改造範圍也延伸到東南角的一處海濱公園。
公園位在一塊長寬約 500 x 100 米、離海平面 10 米高的基地上,遊人稀少,日夜承受海風吹拂。原先這一帶大多被港口、船埠、停車場佔據。這些灰暗的基礎設施,與湛藍的地中海水之間,僅隔著一道極狹窄的沙灘。這樣的地理條件,使它儼然成為城市與海洋的「介面整合者」:一邊是堅硬、理性的都市格子,另一邊則是柔軟、有機的無邊海洋。因此,設計者的首要任務,是協調這兩股看似對立、拉扯的力量,並將之轉化為一個兼容並蓄的遊憩場域。
Foreign Office Architects 的設計團隊想到了「沙丘」。這種位於海陸交界,受風力形塑的自然地景,對於場地特質的詮釋,是再貼切不過了。首先,設計者用一道道緩坡,來消化 10 米的高差,分隔這些緩坡的,則是一堵堵弧型的牆面。牆面由電腦參數化生成,模擬沙丘起伏跌宕的空間效果。其間穿插著特意歪斜的路燈、座椅、濱海植物等。這些元素間架交織成一整體。
漫步其間,彷彿感到陣陣海風迎面襲來,眼前景物隨之擺盪。完工後,果真吸引了許多滑板客、精力充沛的青少年們前來。這些帶有弧度的牆面地版,成了他們絕佳的練習場所。表面鋪設的彎月型磚塊,由於常年累月摩擦耗損,因而崩裂毀壞。如今已改為瀝青鋪面,這也許是設計者當初始料未及的。
【地底礦脈•威廉斯學院,美國】
坐落在美國麻州西北方的隱密山谷,威廉斯鎮(Williams Town)是一個人口約八千,風景如畫的鄉村。建於 1793 年的威廉斯學院,至今仍是全美最頂尖的文理學院之一。2015 年配合舊圖書館拆除,校園進行了一系列空間改造計畫,而中庭景觀一案,則由新英格蘭的老牌景觀設計事務所 Stimson 進行。
設計者環顧四周,從裸露地表的岩層(Outcrops)得到靈感,將校園中庭視為地底礦脈向外延伸的一部分,以此為概念來發展設計。他們挑選了北方 70 公里外佛蒙特丹比鎮(Danby)出產的大理石,用以塑造中庭景觀。
用石頭來做設計,不是什麼新穎的想法,不如說,是新英格蘭一帶悠久的傳統。這裡的鄉間、林地,隨處可見石頭砌成的矮牆,這是古代冰河的地質作用,加上晚近清教徒移民開墾,共同交織而成的農業地景。早年用來劃分地籍、標示耕地,如今伴隨著石材產業的興起,也發展出專門的樣式與工法。在這個案例之中,大理石這項看似平凡無奇的媒材,卻為校園帶來了煥然一新的風貌。
塊石擺放在校園裡,由於形狀各異,與使用者之間也產生了有趣的互動:或靠或臥、或充當課桌椅、或拍團體畢業照。經過仔細堆疊的大理石塊,既粗曠又雅馴,看似隨意,實則每一塊都經過精密計算。石材的不同切面,呈現出特有的色澤紋理,厚實的量體中隱藏著人工斧鑿、打磨的痕跡。經切割後的板材則用於地面鋪裝。軟景種植部分,採用了常見的北美紅楓、蜜槐、山茱萸等樹種,搭配狼尾草、野櫻梅等灌叢,與草坡、地形融為一體。在西麻州靜謐的山谷裡,形成一幅渾然天成的戶外課堂。
在設計語法上,它淺白易懂,體現了深度時間(deep time)下的地質作用。天然大理石不僅表達了可見、可觸摸、感受溫度的材料性,同時也暗示了大地之下的礦脈。它既是地底深邃的、幽暗的、無法觸及的象徵,也是表層的、明亮的、隨手可得的實體;作為一種設計元素,它跨越了隱喻與現實的分界。
【河流地形•萊茵漫步道,德國】
最後一個案例,是筆者在德國科隆萊茵河畔巧遇的一個小遊樂場。
只要來到科隆車站,遊客不可能不注意到巍峨的大教堂,一如所有的車站,這裡熙來攘往、行色匆匆,然而只要往河邊走個幾步,穿過路德維希博物館的紅磚廣場,下了台階後,就會來到萊茵河畔的漫步道(Rheingarten)。
萊茵河是德國全境最重要的一條大河,由於只有北面靠海,德國自古以來就極度仰賴它的內河航運功能。沿河發展的聚落,如今形成史特拉斯堡、科隆、美因茲等大城。然而,在十九世紀以前,萊茵河並未遵循著一道明確的河床流動,它時而左彎右拐、蜿蜒漫流,隨著洪泛大潮,創造出無數錯綜複雜的水道、島嶼及沙洲。如今的樣貌,是人們兩百年多來,不斷馴化改造自然的後果。
這塊位於道伊澤爾橋(Deutz Bridge)和霍亨索倫大橋之間,長 500 公尺,寬約 40 公尺的綠地,本來被一條沿河公路貫穿。1980 年代,配合隧道工程進行地下化後,地表面積拓寬了。少了繁忙的交通,這裡也成為遊客與民眾日常生活的休憩場所。這個長寬約 15 x 25 公尺的小遊樂場,正位在綠地的北端。
彷彿繼承了川流不息的河水,日夜侵蝕河床、沖積沙洲,勾勒出河岸的輪廓,這個小廣場,看起來就像是萊茵父親(Der Vater Rhein)的親生孩子,也呈現出動態不規則的地勢。地表埋設了幫浦,引進水流循環,為了配合高低起伏的地勢,鋪面採用了 10 x 10 公分花崗石塊,以扇形樣式排列而成。水中星羅棋佈的跳石,據說來自 1945 年霍亨索倫大橋遭炸毀時的橋墩殘餘物,水邊散落的銅雕,則出自蘇格蘭現代藝術家 Eduardo Paolozzi 之手。
從某個角度看來,它更像是科隆水岸高樓的縮小版。
這個袖珍型的小空間,成了民眾夏日消暑的好去處。筆者抵達時雖已是秋涼時節,只見孩童徜徉其間、流連忘返。仔細一看,它完全沒有兒童遊樂場常見的鮮亮色彩,也沒有可愛動物、卡通公仔,有的只是古樸的色調、簡潔的造型,和沁涼的湧泉而已。然而,誰說這樣簡單的設計,不能激發孩子更豐富的想像力,讓他們玩的更放縱開心呢?
以上三個案例,雖然類型、尺度、功能各異,然而異中求同,我們不難發現:它們都藉由「地貌」的構築,來呼應周遭的地景。利用微縮、類比等手法,透過設計元素的精心排列,和使用者之間產生了深度有機的互動(不只是拍照、打卡)。排除了多餘、零星的表面綴飾,它們得以展現出一股雄渾的力道,與基地緊密結合、直指本心:它們見山還是山。
參考資料
- 關於東南海濱公園景觀設計,可參閱 Groundswell: Constructing the Contemporary Landscape(2005)一書
- 關於威廉斯學院景觀設計,可參考Stimson網站https://www.stimsonstudio.com/williams-college
- 萊茵河漫步道參考資料: http://www.koelnwiki.de/wiki/Rheingarten
- 關於萊茵河地貌改造歷史,可參閱「征服自然:二百五十年的環境變遷與近現代德國的形成」一書
當過除草工人,寫過學術論文,做過地景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