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韶桓
竹塹城與東門市場的文化治理脈絡
2016至2020年,我在新竹度過四年的大學生活。每天傍晚時分,夕陽西下,光復路上車水馬龍,他們是逃脫科學園區疲倦的工程師,還有下課後準備和同學們喝酒逛街的清交大學生,即使轎車、公車、計程車、機車、腳踏車亂無章法地扭在一起,它們卻有默契地朝向舊城區挺進。因為舊城區是新竹市裡最有魅力的地方;而我最常造訪的,是象徵新潮的東門市場。
東門市場過去是新竹最大的商業中心,全新竹第一座手扶梯的誕生之處,於1990年代不敵跨國零售企業的競爭而沒落,變成破敗的水泥建築。2016年開始,在地青年投入活化,獲得市政府的支持,讓東門市場的陰暗角落重見天日,變成熱鬧的美食市集。而我的發問是,東門市場的復甦對於當代都市發展的意義是什麼?東門市場的嶄新樣貌是在什麼樣的社會脈絡和歷史條件中被生產出來?當中涉及了哪些行動者的合作、角力和協商?
當代新竹市粗略地呈現三種不同的地景,第一是科學園區一帶,櫛比鱗次的高樓大廈和水泥建築,經過都市計畫的整齊街道和住宅;第二是水源、千甲和香山區的農田風光;第三是舊城區裡城牆、護城河、低樓層住商混合的小街廓。1980年成立的竹科培養了台灣第一群中產階級科技新貴,然而竹科跟新竹當地的關係是曖昧而緊張的。房價劇烈攀升、都市交通擁擠混亂,都是高貴的「科學城」論述沉重的外部成本。為了扭轉新竹市科學城的形象,並凝聚市民的認同,1987年任富勇市長喊出「文化科學城」的口號,並由後續的繼任者在1990年代開始以文化和歷史之名進行都市公共空間再造(李家儀,2005)。蔡仁堅驕傲地說在他1997~2001年擔任市長期間,在原有的12處古蹟之外,新指定並公告了10處。換言之,維護歷史文物、創造新文化體驗的空間,是市政機器一貫的治理策略。
現在,走出保留日式風味外貌的新竹火車站後,步行至東門圓環,會看見東門城豎立在圓環中央;接著可以沿著護城河溪畔走,溪畔是石磚鋪的人行道,相當安全,溪水清澈透明,而兩岸的長椅提供休息,最後左轉就能抵達東門市場。這樣宜人的步道和舊城想像並非憑空產生,而是當代市政機器精心設計的。然而,在都市意義塑造的空間場域中,包藏不均等的權力關係:李家儀指出相較於官方推動的東門城與護城河的改造工程,空軍十一村和辛公館經歷地方團體激烈地反抗,才得以保存。但是文資價值確定後,市府卻另找規劃公司來生產出一個博物館的空間,而原本文資的倡議者們卻被排除於空間的經營決策之外。那麼,東門市場位於市區的蛋黃區卻長期被視為毒瘤,為何沒有像空軍十一村和辛公館一樣面臨拆除?開門工作室沒有走上文資保存,而是選擇與市府合作,招募攤商進駐,對於市場活化的影響是什麼?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必須先回顧東門市場活化的過程。
以學術的身分讓鐵門再次打開:開門工作室的角色定位
從繁華到沒落,再一次地興起,關鍵角色是開門工作室的誕生。2015年時清華博士生陳泓維初次踏進的東門市場,是一個只有早市賣蔬果、魚、肉的傳統市場,入夜之後則昏昏暗暗,人跡罕至,只有流連在此的遊民和流浪貓。2016年底陳泓維及10多位清華的學生,共同創立了開門工作室,立志要把一個個緊閉的鐵門再次拉起來,開張營業。陳泓維描述他進入做活化的策略:
我們放電影是因為之前有人在那邊放,然後放了很好、很不錯,那我們就擴大來放,吸引更多人進來。甚至有些事情是在地的人提出來的,那這代表什麼?代表我們不會因為錢用完,或者人不在,這些事情就不會運作。因為這些事情是,這些人有興趣,所以他們自己會去做!
你只要想做某件事情,比如說今天你想要看電影,我叫你在學校念書,你翹課也會翹課跑去看,衝首映一定會去。當你今天很想看書,不喜歡看電影的時候,我逼你去看首映,我票都買給你,爆米花、可樂都買給你,但你就是只想看書。
開門工作室是非營利組織,以大學的社會服務角度進場,與市府合作時可以免除許多圖利廠商的質疑;工作室沒有正職的員工,參與者大多是抱持著熱情的大學生或是當地文藝青年,有人畢業了就補進新的人手,因此減免掉要養人的壓力,使得組織不必為了生存而從事次要的任務。進入市場的初期,開門工作室開始做牆壁大面積彩繪、改善照明、空間清理、串聯商家,甚至是刷洗有象徵意義的手扶梯,每一天市場的一點改變都是在向市民發出一個訊號:「東門不一樣了!」。即使剛開始時市場內的舊商家普遍信心低弱,但是當第一家被遊說成功,答應讓鐵門被彩繪後,隔壁家老闆看到彩繪後好像關注度真的提高了,竟然主動提議接受彩繪。於是市場靜止的齒輪開始轉動了,空間彩繪、露天電影、酒吧、編織工作坊等等,開門透過諸種活動把人拉近市場。而人們看見了市場內的商家逐個改頭換面,漸漸地對市場改觀,建立起正向的循環。
市場成功被復興,開門工作室做對了什麼?
是市場,也是社會性基礎設施(Social Infrastructure)
東門市場友善的人行步道、開放式的用餐空間、以及斑駁黑白色彩的建築空間,是它最迷人的地方。這樣子的社會空間,相當程度等於社會學者Eric Klinenberg提出的「社會性基礎設施」(social infrastructure)。Eric Klinenberg發現在熱浪的天災襲擊下,若城市能提供居民更多交流與關懷的空間,居民的倖存率就愈高。因此如圖書館、校園、游泳池、公園,甚至是商營的酒吧、咖啡廳、餐館和書店,都算是「社會性基礎設施」。甚至他發現,只要把廢棄的空地和建物整理好,居民就會願意進入,犯罪率也會下降。書中的實例指出,賓州園藝協會向賓州政府申請經費,整理廢棄的建物,清理垃圾與雜物、改善照明,結果內部槍械暴力減少了39%。原因很簡單,因為陰暗和雜草叢生的地方民眾不敢靠近,也是犯罪者的天堂;相反,明亮和人來人往的空間,讓犯罪者卻步。
原本廢棄的市場建築,是當地居民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甚至告誡晚輩晚上不要穿越。市場復興前的新聞大多都是負面的,例如2013年《街友盤據東門市場 婦孺怕怕》,2015年《新聞上學途中尿急 公廁驚見街友屍體》、《竹市公有市場蕭條 罪犯也藏身》,但是市府卻束手無策。可見台灣跟美國一樣,黑暗蕭條的廢棄建築物中容易成為犯罪的溫床。賓州園藝協會只是將建築物整理成乾淨明亮的樣子,犯罪率就大幅下降,而東門市場現在則變成人聲鼎沸的熱鬧市集,遊人如織,從而發揮都市學者Jane Jacobs所說的「街道的眼睛」的效果,每雙經過的雙眼就是一個移動的監視器,讓潛在犯罪者心生畏懼。
於是,媒體不曾再出現遊民騷擾民眾的新聞,市民也不會再將東門聯想到犯罪跟毒品,交易的風聲。東門市場從被告誡晚上不能經過的空間,宛如城市的黑洞,變成可以親近和路過的街廓,斷裂的兩街區被縫合了。
社會性基礎設施不只是淨化空間,它更積極的作用在於透過空間的改造設計,促成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降低不同人群間的歧視與對立。Eric Klinenberg相信隔離的社區和工作場所是促成刻板印象和互相猜忌的溫床,相反地,酒吧、運動場、圖書館、開放的大學校園等等,能創造不同階級、性別、種族的人互動的機會,產生面對面交流的情誼。人們面對恐懼最直接的反應就是抹除它、或是隔離它,因此當代許多有高牆圍籬和大樓管理室的門禁社區出現,但門禁社區讓白人和有錢人感覺受到保護,卻讓階級之間的關係更緊張。因此,借用Eric Klinenberg的觀點,那麼開門工作室和新竹市政府做的最正確的事,就是沒有把遊民全部逮捕,把廢棄建築物敲掉,然後提供容積獎勵給建商蓋一棟商務大樓,讓跨國大資本進駐經營大飯店;相反地,小商家活絡了街道,青年在這裡發揮他們的創意,改造空間、建立社群連結,市場內攤商的特點都是,店的大小僅容內場,因此客人多半在吧檯或是走道上的桌椅區比鄰用餐,不同店家的客人混雜坐在一塊。然而,客人不僅不嫌棄位置狹窄,更因為座椅密集,與親朋好友相處起來更加親近,也更容易去搭訕結識隔壁桌的客人。
歷史x街道x水泥牆,東門市場魔幻寫實的第三空間(The third place)
第三空間(third space)是Edward Soja提出的概念,「第一空間」,關注的主要是空間形式之具體形象的物質性,也就是物理空間;「第二空間」是感受和建構出來的認識模式,可以說是想像空間;而「第三空間」就是在真實和想像之外,又融合了真實和想像的「差異空間」。超越傳統二元論,第三空間特別用來解釋那些「測不準的空間」,現代媒介建構出虛幻形象,加上傳統的空間經歷文化背景的移易,使得邊界不斷漂移和外觀不斷變化,空間的意義也就一直在改變。清代、日治、戰後,不同時期的歷史敘述和物質殘留同時再現於現在的東門市場之內,其效果並不只是簡單的堆疊,而是讓不同空間參與者都能在這異質的空間長出對市場的理解和論述,打破市府壟斷的文化詮釋權。
東市1001酒吧俊美的年輕老闆,幽默的舉止經常把客人逗弄得眉開眼笑,他調的白俄羅斯是我喝過奶味最濃、後勁最烈的;我經常帶朋友來這裡點酒,餐桌是可以摺疊的特製木桌椅,攤開來在走道上,我們在微醺中看著手舞足蹈的人們、帶著灰的白色水泥天花板、藍色鐵捲門,迷離之中各種符號和歷史的訊息都湧入意識裡。後來我才知道,斜對面愛國屋的鄭老闆夫婦是酒吧老闆的父母親,是第二代的繼承人,鄭老闆的父親在日本老闆戰後回國繼承了這家食料行,傳到鄭老闆的手中現在轉型變成小吃店。咖啡夏特的創辦人之中有竹科工程師,下班之後就來市場經營咖啡廳。偶爾我會在走道上聽見他們彈吉他演唱,辦起不插電的音樂會,而一旁在享初食堂大啖鹽酥雞麵線的饕客大聲拍手叫好。
和鄭家父子互動就會讓我想到東門市場的日治時代,和咖啡夏特互動就會讓我想到竹科,走上手扶梯印入眼中的是「台灣買單、大陸提貨」、「玉器」、「古董」等招牌,提醒我在那個沒有SOGO的年代,東門市場傳說中用大布袋裝錢的繁華年代。東門市場的意象源源不絕地進入的腦海中,是與那些人的交往,讓這些印象在我的想像中變得真實;因此,不同的人們來到東門市場,都可以形成自己對這裡的理解,甚至去改變它和重新詮釋它,這裡沒有標準答案。
誰的市場?誰可以參與?
當年跟著市場一起變老的商家們,他們有的因為生意失敗無所投靠,而繼續住在市場裡面,市場意外成為他們在資本市場失敗後的庇護空間。但是市場現在是變熱鬧的,但他們並沒有雨露均霑,反而是每天忍受一樓商家排放的油煙和高熱,無法獲得生活品質的保障。一樓的喧鬧和二三樓的寂靜成為劇烈的對比,至始至終這群人並沒有被邀請進入規劃美好市場藍圖的治理聯盟裡,市府雖然稱不上重視他們但也不敢輕易驅趕,因為市府沒有能安置他們的其他空間。於是,這群人成為市場裡最難談、也是市府最不願意談的一群。
回頭檢視我在文章開頭的提問,開門工作室選擇站在市府和商家的中介組織,透過振興商圈來避免市場被都更抹平的命運,這個路徑選擇帶來什麼深遠的影響?首先是開門工作室在剛起步時獲得有力的立足點,站穩產官學中「學」的角色,迅速獲得市府的信任,也容易申請到科技部或教育部等的補助。在初期,開門工作室把自己定位成為一個「平台」,成為資訊和人脈的節點,想進市場的人都需要先洽詢工作室以掌握最新市府的動態,而市府也仰望工作室安撫進駐後不滿的攤商。但市場活絡之後,欲進駐的廠商大多直接跟掌握使用權的屋主談,而繞過工作室;市府方面則興高采烈地把東門市場當成亮眼的政績宣傳,但是畢竟是老舊的市場,有居多問題需要處理,例如舊建物的避震、消防、過去天井被封起來導致通風不良而悶熱、汙水和油煙排放,等等整體環境的改善問題,或許因為耗資巨大使得市府投入進度緩慢,例如一再延期天井打通的期限。
剛開始時,工作室對於空間改造能夠無所顧忌,現在市場內商家太多,每一個動作都要去考量會對商家造成什麼影響,瞻前顧後,反而失去剛進駐時什麼都想試試看那種大破大立的闖蕩性格。過去工作室溫和的路線目前則逐漸顯示出侷限,當市府行政懈怠時,工作是延續著合作關係的思維邏輯,苦口婆心地勸誡市府改善市場的基礎設施,而顯得被動。
Jane Jacobs說「城市是在城市建造和方案設計方面,讓人於錯誤中摸索而有成有敗的巨大實驗室。」之前,東門市場在不斷地嘗試中,開放讓都市內的不同人能夠參與空間的改造,無論是以學生參與調查的身分、消費者的身分、創業者的身分,最後讓東市成為這座城市最迷人的風景。但未來它還能保有公眾參與的空間嗎?
2015年當時一個攤位的租金約莫每月五千元,低廉的租金大幅降低青年的創業成本,成為市場活化最大的利基;而現在,黃金區段一個攤位月租要價兩萬,已經逼走很多商家,例如同為第一批創業的飽福熱壓吐司店已在2018年9月頂讓。
在Jane Jacobs居住的曼哈頓格林威治村,在早期小型的夜總會和電影院吸引人潮進入街道,各式商店蓬勃發展,後來餐廳這種用途在這個地點中變成獲利最高的用途,而一再被複製,壓制並排擠獲利能力較低的使用形式,使得書店、畫廊、俱樂部、手工藝品,一家接著一家倒閉。同樣的情境一模一樣正在東門市場發生: 因為其多樣性和創新點子而興起的街道,逐漸演變為只有餐廳能夠生存的單一性質的街道,因為它種使用用途的商店的獲利難以支撐上漲的地租成本。即使市府在市場三樓成立青創中心,對於扶持藝術創作等商家,依舊沒有可見的進展。
我永遠記得那個冬夜,初戀女友在一杯Dita Sour後雙頰白裡透紅,在市場迷離的燈光中更顯得美麗。我在新竹猖狂的東北季風下摟著她,漫步走回校園…我的青春年華在市場度過,那個光線、氣味、還有身邊的人,隨著時間流逝,卻愈來愈清晰,希望市場愈來愈好,如果可以,我願意無限次醉倒在東門市場的夜晚裡…
參考資料:
李家儀(2005)。以文化/歷史之名:1990年代後期以來新竹市公共空間再造之分析。國立交通大學社會與文化研究所碩士論文,新竹市。
P.LU,〈活的空間:第三空間與地理學空間對話超展開〉,眼底城事。
檢自:https://eyesonplace.net/2019/08/05/12139/ ( 閱覽日期:2019/08/05)
Jacobs, J., & 吳鄭重. (2019). 偉大城市的誕生與衰亡 : 美國都市街道生活的啓發 / 珍.雅各(Jane Jacobs)著 ; 吳鄭重譯注 (二版). 聯經
Klinenberg, E., & 吳煒聲. (2021). 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 運用「社會性基礎設施」扭轉公民社會的失溫與淡漠 / 艾瑞克.克林南柏格著 ; 吳煒聲譯 = Palaces for the people : how social infrastructure can help fight inequality, polarization, and the decline of civic life / Eric Klinenberg (一版). 臉譜出版.
Soja, E. W., 王志弘, 張華蓀, & 王玥民. (2004). 第三空間 : 航向洛杉磯以及其他真實與想像地方的旅程 / 索雅(Edward W. Soja)著 ; 王志弘,張華蓀,王玥民譯 (初版). 桂冠.
何宗翰(2013年8月6日)。街友盤據東門市場 婦孺怕怕。自由時報。檢自:
https://news.ltn.com.tw/news/local/paper/702779
何宗翰(2015年4月10日)。上學途中尿急 公廁驚見街友屍體。自由時報。檢自:
https://news.ltn.com.tw/news/society/breakingnews/1283447
洪美秀(2015年10月13日)。竹市公有市場蕭條 罪犯也藏身。自由時報。檢自:
https://news.ltn.com.tw/news/local/paper/923180
因為修麗玲老師的課程意外得知OURs,結果現在是OURs永久打醬油實習生,不定期來串門子。夢想是在我以後的房子裡開派對,有好多朋友來喝酒到斷片,然後聊八卦到大笑和尖叫,最後東倒西歪在沙發區。大家要開開心心的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