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圖:陳尚平 ( 專欄:非寶島指南 )
莊子說:「道在屎溺」。莊子是我的偶像。
記得那次到巴黎去,印象最深的不是鐵塔或塞納河,而是路邊有很多狗屎,密度之高,令人咋舌。那是一種巴黎的毛邊,絲毫不浪漫。法國人大概覺得拎著個塑膠袋遛狗,還得彎腰撿拾排泄物,不說姿勢不美、不優雅、不體面,基本上整件事就很不「法蘭西」,有損尊嚴,遂普遍拒絕。(這檔事,或許比新冠開始流行時學戴口罩還更讓他們難堪吧?)
後來我還聽說了一種開脫之辭,是說法國人基本上被寵壞了,期待國家替他們處理所有事:「既然我繳了稅,政府就該幫我清狗屎!」人們不做什麼,可能比他們做了什麼,還更顯露出他們的特性。不喜歡清狗大便,當然也讓我們更認識了法國朋友們。
而城市中這類事情,除非你自己去體驗,遇到了,平常從各類媒體上是無從得知的,因為毛邊就是不值一提的事,沒有像樣的作者或媒體會碎念,以免自貶身價。但不巧日常生活基本上就是由許多不值一提的事所組成。也因為這樣,造就了一種普遍的傳播誤差:城市或文化中可能最讓你喜愛、厭惡、或有所感的事物,卻不在一般的傳播與討論內容中,譬如巴黎旅遊書中就一定不會指出:走路須小心狗屎,最好帶二雙鞋。
我們聽到的總是部分真相,不只是因為媒體有意無意的過濾,更是因為真相總是太飽滿、太繁複、太細瑣,以至於太難以傳達,只得「提綱挈領」,選「重點」說。
明明在那裡,卻沒人會提起的事
而這也是為什麼旅行這麼重要。旅行應不只是為了去看那些早已在電影或書上看過八百次的東西(那只算是去加深印象,或只是為了拍照證明自己也曾到此一遊、不枉此生……),而更是去體驗那些明明在那裡,卻從來沒有人會對你提起的事,譬如人們排隊的方式、店員的一般態度、或他們找你錢的步驟等等。你必須去經歷一個地方的種種毛邊,讓那些亂七八糟的碎屑微沫包圍你,才有辦法實在且立體的認識那裡。
同樣道理,在台北的旅遊書中,更不會有人雞婆地寫道:在一些住宅區中,人們常會在汽車輪胎上裝設自製的「防尿盾牌」,以對抗毛小孩的侵擾。
跟巴黎一樣,台北自來就頗有養狗風氣,但曾幾何時,「隨手清狗便」已成為一種理所當然,非常文明。狗爸狗媽出門幾乎都是人手一袋,還帶了報紙、紙巾等等,甚至另備清水一瓶,以沖洗事發地點。許多人且在毛小孩甫一蹲下、蓄勢待發之時,就飛快屈身在牠們屁股下方墊好紙片,承接那魚貫而出的黃金(「垃圾不落地」?)殷勤周到的程度,真讓許多父母兒女都感汗顏,也顯見大家並沒有法國式的矜持。
但根據我的觀察,人們雖勤於處理固態排泄物,卻普遍不會阻止毛小孩在(別人的)汽車輪胎上小便,最多是事後略加沖洗。這並非雙重標準,因為您不妨想想,我們的電線桿早已地下化了,巷弄中也少路樹,路旁別的沒有,汽車最多,而車子低矮落地之處就是車輪,遂成為矮小一族理所當然的目標。若不讓牠們對著車輪小解,請問是要對著哪裡?何況輪胎上略澆點弱酸性汁液也並不會就此解體,不是嗎?
聽來似乎有理,但是且讓我們替另一造的苦(車)主們想想。若說家是個人的城堡,停在路邊的愛車,就活生生是暴露在護城河(門前水溝)外,令各路蠻夷得以恣意親近,進而抬腿汙損的寶物。更且那可能是一輛新車,是當事人此生除了房子之外買過最貴的東西,昨天才開去打蠟,裡裡外外都還有一種沁人脾肺的嶄新氣味。午夜夢迴,怎不讓人心頭一緊,真想提早起床到城牆外護衛身家!
這種煎熬,只養狗不養車的人是不會懂的。於是,我們很可以想像,某個周末午後,城堡主人終於忍無可忍,展開了他的護寶行動。他開始拿尺去量車輪的大小,開始在家裡四處找材料,也開始了一次大人的勞作課。
台灣人的「堪用主義」偶有佳作?
在我們檢視他的勞作成果前,且先來回答一個問題:為什麼他不去汽車用品店買副現成製品來用就好?我們於是調查了一下市場,說也奇怪,市面上並沒有這類商品可買,即使你用英文搜尋,基本上也只能找到一些高緯度過冬用的車輪套,沒有專為解決小狗便溺而設計製造的商品。
也就是說,在這個資本主義高度發展的世界,某種人們的普遍需求,竟沒有對應商品可供購買,分明是發明家的怠惰、與製造商的疏失,很不可取。以至於我們看得到的,都是無師自通的DIY設計成果。
凡事只要與設計有關,就一定有意思,因為任一種設計,都牽涉到成本、實用性、耐久性、操作性、材料取得、加工難易、收納、清潔維護等等,而當然,還關乎審美與品味,關乎形象。創造中最容易看出人的整體狀態與能力,因為那是一種綜合性考量。
但所有設計思考,都還會被某種更上層的態度所影響。
不巧本地一般人的環境態度,普遍是一種「堪用主義」(還稱不上實用主義),基本上家戶外部的東西,尤其是那些臨時性裝置,只要能用就好,其他條件多半馬馬虎虎,不肯多費心思,也造就了我們拼湊散亂的市容。因此,這些大人的勞作,一般來講水準並不算高,但偶而也能看到出人意表的奇思妙想。
最基本的設計想法,當然就是做出某種遮擋物,以隔開車輪與那些惱人的汁液,大部分人的思考也僅只於此;但少數人還會想到,距離也是可操作的元素,若讓成品有一定厚度,或許就能產生某種阻隔,同樣能解決問題?更還有極少數人(這些人適合進設計學院)會想到,若創造一種毛小孩不喜歡的環境,譬如一種牠們厭惡的觸感,會不會就此阻止脫序行為發生?
因此,這些隱身在巷弄中的「大人的勞作」,也為我們開了一扇窗。從這樣一種有點尷尬的東西上,不難窺見許多本地人的狀態──他們的創造力與思考模式、他們的工藝水平、他們的美學養成與公共環境意識、他們與「物」的關係、及他們對事物「合宜性」的認知等等。
而無論在哪裡看到這種裝置,對我來說,眼前這一幕,永遠都是喜劇。
喜劇的重要手法之一,就是主人翁煞有介事地做一件不很重要的事;或也有可能是一件有點難以啟齒、有點窩囊,但礙於心裡有個跨不過去的結,又不能不做的事。路旁的這種勞作成果,分明是一種台式喜劇。
只不過這雖是喜劇,你下次看到時,可也不要笑得太戲謔,因為背後仍不失其莊嚴意義:許多無辜的台灣人,此生難得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的DIY設計成果,就這麼無私且赤裸地公開獻給了我們所共同生活的城市。
本文原刊登於新活水網站「毛邊意識」專欄,現經新活水同意轉載。
建築及都市設計背景,以攝影看人間,以文字解析環境。著有攝影書《我在台北放框框》及《表面張力》(合著)。臉書粉絲頁「尚平.街頭攝影 」https://www.facebook.com/Shang2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