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巧惠
插畫:Hui
在城市出現以前,我們先有了街區。在裡面吃飯、走路、做夢,像是一席席流動的饗宴。
不同的街區在各種時空條件的影響下成形、變異或消解,深耕於城鄉發展領域的觀察者、研究者與行動者,在此間挖掘街區的價值,參與地方的擾動,看見人的活動。當他們談論各自與街區的交往,也描繪出街區理想的形狀。
對談人簡介
侯志仁 ∕ 美國華盛頓大學地景建築系教授,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環境規劃博士。主要專業領域涵蓋社區設計、城市共生與公共空間,著有《城市造反:全球非典型都市規劃術》、《反造城市:台灣非典型都市規劃術》、《反造再起:城市共生ING》。
連振佑 ∕ 中原大學地景建築學系副教授,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博士。提倡社群協力營造社區,努力促成Place-making、地方再生,以Temporary Urbanism理念促進空間分享;致力以參與式規劃設計手法,邀請關係人共同邁向協議、自治及共享的生活環境。
施佩吟 ∕ 原典創思規劃顧問有限公司副執行長,畢業於台灣大學建築與城鄉研究所。2009年起陸續透過不同的實驗行動,發展多樣態社群網絡計畫,包括羅斯福路沿線綠點營造、Open Green打開綠生活、社區交往等計畫串聯。
Q:請三位先談談,如何定義或思考「街區」?
施佩吟(後簡稱施):我操作過的街區主要都是在台北市,它們有很多不同的發展脈絡,可能是因為聚落的紋理,或是後來商業區的劃定,或是學區、交通、公共設施,甚至是產業發展出來的街區。
我自己的理解是街區會有一個主要性,這個主要性產生的人文或活動會支持出一種中心性,中心性裡面有一種秩序感,為生活提供一些相對的關係,去支持周邊各種脈絡生成的聚落發展。
侯志仁(後簡稱侯):從都市規劃或都市設計的概念來看,街區基本上是以「街」為紋理的一個都市空間的單元。它的各種活動主要都是在街上,而且傳統的街區是一個適合步行的環境,它的尺度就是走得到的距離。街區是城市發展的一種原型,街道是組織整個空間的媒介。
連振佑(後簡稱連):我想到的街區比較像是「街仔」(台語ke-á),就是「踅街」(台語se̍h-ke)這件事情。
街區不一定要滿足某種物理的條件,它可能是都市計畫意義下的街廓,但在真實生活中,它是一個因為商業活動而聚集的地方。這又和現在的商業區不太一樣,街區比較有人情味,它指的可能是一個社會交往的範圍,不一定等於都市計畫或物理上的邊界。
侯:我會堅持街區還是要有物理環境的特質與條件。美食街挪用「街」的概念去包裝它的商業行為,但它是街區嗎?我覺得不是,它缺乏公共性,街應該是一個開放的場域。
Q:「街區」從過去到現在的功能性,有何演變?
連:就像我剛剛談到的,街區我會從比較早期的市街談起。街區是過去的聚落裡最先所謂「都市化」的地方,它支持整個聚落的物資交換,但不像現在都是消費流行的商品,舊的街區以民生需求為主,也有一些小道消息的交換。
現在的街區比較抽象,或者可以說是相對脫離人際交往,走向單純的商業交換。所以即便有電子街或婚紗街,但它重新召喚的是全台北市對某個物質的想像,引導到某個物質交換的需求,它不再是一個人情味交流的地方。
侯:因為我平時在國外時間比較多,台灣街區可能比較接近連老師所講的,有質性的轉變,國外我覺得有更多實體的轉變。像美國早期城市大部份還是以街為單元,郊區化之後,人變成以車代步,購物就去Shopping mall,街就在生活中消失了。
當然台灣也有這種空間的轉變,像是一些集合式住宅,要過一個門關才能進入內部空間,居住的單元和所在的街區就比較沒有直接的交往。
施:這讓我想到我現在住的林口新市鎮,它讓我明顯感受到從生活中長出來的街區正在消失。這裡完全落實以功能性進行人為劃分的街區型態,什麼餐飲一條街、補教一條街,它以一種集中性將街道的尺度拉大了,街區就失去了原有的可及性。以前上街要買什麼都走得到,現在必須到特定的街區才能買到特定的商品,這不太符合人性。
Q:「街區」在城市和鄉村扮演的角色和定位,有何異同?
侯:在鄉村,如果是散村,基本上就沒有街這件事。當然散村和城市之間還是會有一些城鎮型的街區,散村居民也會上街買賣,但這種街區和他們的日常生活有著空間上的距離。
施:但我覺得還是要看鄉村的尺度,散村也可能是主要的聯外道路上,有碾米店、小型雜貨店等等,形成一條獨一無二的街道,這是散村可以支持出來的街區。
就我在埔里生活的經驗,它那種獨一無二的街道感並不明顯,而是幾條不同類型的主要街道,例如打鐵街、菜市場等,構成一個小型街區,去支持周邊的聚落或產業。
連:鄉村的街區也有很多種,有些是小鎮,有些在交通動線上,有些是政治或信仰中心,像我居住的大甲街仔,就是在鎮瀾宮周邊長出來的。
街區應該是一個活動密集度比較高的區域,裡面有不同的業種,老闆之間互相認識。佩佩提到的「〇〇一條街」某種程度上壓抑了街區的多樣性和複雜性,我們在創造街區的時候失去了什麼?那個什麼怎麼被召喚回來?或許我們還沒找到答案,但我覺得那是一個重要的暗示。
侯:從我的角度來看,街區本來就是一個城市的概念。剛剛講的大甲或埔里,對比台北我們可能會覺得是鄉村,但它們其實都是早期的城市。
施:我倒覺得可以用「街區是否可以代表一個城市」來區隔,街區是鄉村中的「城市」,城市是由各種不同的街區所組成。
鄉村中的街區就是整個鄉村的濃縮,例如鹿港之於彰化有它的代表性。但城市不是這樣,一個街區不足以代表整座城市,每條街都有各種細微的差異,像是永康街比較商業化,麗水街有文青商店營造慢活感,青田街充滿綠樹和日式宿舍。城市裡的街區基本上就是指涉特定的族群和活動,然後產生相應的認同感。
Q:請就各自經驗,談談接觸過的街區種類,能否分類其屬性?
連:我總覺得有一個重點是「交換」,可以從這一點帶出不同的類別。
有些街區是對內的,它的交換對象比較清晰,交換目的也比較落地,例如大甲街兩頭都是傳統市場,所以在我的認知裡,這整條街的交換就是民生物資的交換,它的聚集就是在地人的聚集。有些街區開始變得複雜,像大溪老街或鹿港,變成在地人想吸引外地人,外地人又想看見在地的街區性格。有些街區例如婚紗街或相機街,它對外有一個清楚的自明性,但它交換的對象和目的,卻是飄忽不定的。
侯:分類有很多方式,可以是層級的分類,也可以是地方認同的分類。就屬性來看,例如民生社區是居住型的街區,迪化街雖然是商業街區,早期的商業性質跟現在又不太一樣,溫羅汀又是另外一種形式,這也是一種分法。
我倒沒刻意想過街區的分類,不過平常大概知道看歷史建築要去哪裡,看底層社會環境要去哪裡。當我想帶朋友或學生去看某些特定的城市空間,不同的街區就會自然從腦海中的地圖浮現。
施:我自己是分「自然生成」、「人文生成」、「社群生成」三類。
加蚋仔(今台北南萬華)早期有六個庄頭,專門種植茉莉花供應給迪化街,形成一個交易聚落,東園街就是聚落的中心。它以新店溪的地理資源支持出一個傳統農業聚落,聚落再支持出一個主要商業活動的街區,這是一個典型的自然生成。
溫羅汀是人文生成的街區,它由台大周邊的獨立書店、Live house或咖啡廳支持出一種人文氛圍,形塑它的街區性格。
社群生成更有機一點,比較是一個一個的生活圈。像印尼街、緬甸街這種移民工聚集而成的街區,需要有瞭解他們的活動或文化的人去指認,才會知道疊加在我們普遍認知的街道之上,還有社群生成的街區存在。 侯:佩佩講得很好,「生成」是一個滿不錯的字眼!比如說台北市的發展可能當初是一回事,但後來有很多東西在過程中又慢慢長出來,也許是一個族群、一個產業或一種生活,街區可以有很多不同的生成方式。
延伸閱讀:何謂街區?侯志仁、連振佑和施佩吟的對談筆記(下)–街區中的交往和流動
《地味手帖》是台灣第一本關注新生活型態的MOOK,面向包含移住、創生、職業、居住、街區文化等種種不同生活價值觀,每期探討一個特輯主題,試圖將隱性的現象化為明確的趨勢。內容中,更邀集多個深具地方文化和現況的作者專欄,打造成一本「生活有著開闊可能」的風格指南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