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士鈞
今日的台北車站經常被揶揄為一座巨大迷宮,它憑藉龐雜的地下通道與寬大的忠孝西路連接繁華的站前地區,且每日擔負著數十萬計的人車流動。在這裡,徒步是最常見也最方便的移動方式,不必理會路面上的禁行機車、分隔島、禁制標線,只要看得懂紅綠燈和摸得透哪條地下道通往哪裡即可。然而你我可曾想過,這看似如此簡單的身體動作,曾經一度是難以實踐、甚至需要爬高遁地才不違規的?
因為車快,人得爬高遁地
身在台灣的我們,對「馬路如虎口」、「過馬路要走斑馬線」這些交通安全概念絕不陌生,我們也深知疾駛的車輛對肉身造成的威脅,因此常瞻前顧後地確保自己通行的安全、順暢。政府同樣曉得人車衝突的危害,因而設置了人行道、天橋、地下道等各種徒步基礎設施,並輔以相關法規的訂定將行人與車輛區隔開來。
做為首都門戶的台北車站一帶,毫不意外地擁有最多樣的徒步基礎設施,這個由不同的量體組構而成的龐大系統,每日承載著無數行人穿梭其中,更因為當中包含了台鐵、高鐵、捷運等運輸系統的連通道,複雜度堪稱一絕。也讓台北車站有了「迷宮」之稱號。畢竟在不見天日的地下通道中移動,除了需要憑藉極佳的方向感以及對指標系統的辨識能力外,更不可或缺的是對空間動線的基本掌握。
相較之下在地面的徒步移動看似直接得多,站在行穿線前,等等紅綠燈過馬路就解決了大半,巨大的台北車站就矗立在對面,讓人想迷路都難。頂多需要應付陰晴不定的天候還有趨前攀談的推銷員罷了。以上這些是21世紀以來,人們在台北車站前徒步的經驗縮影,倘若我們回到上個世紀,又是怎麼樣一番光景?
首先,我們會看見位置有所不同的台北車站,過去的站體正對著今日的館前路,與國立臺灣博物館遙相望,而站前車來人往的主要幹道竟不叫忠孝西路!而是菜市場名的中正路。沒錯!這是1960年的台北,一個火車還在地上行駛、汽車還是奢侈品的時代,不過徒步這件事卻沒有太大的差異,同樣是直朝那棟折衷主義式的站體前進,且只須過個行穿線就能抵達,與今日的直接程度如出一轍。
不出幾年,自台北車站前第一座天橋——「獅子天橋」於1968年完工啟用以來,中正路(忠孝西路)上出現一座又一座的天橋,架起了這個繁華首都的門面,地下道更在兩年前便潛伏於館前路的精華地段與站前廣場之間。然而不幸的是,路面上的行穿線被抹除、人行道的轉角設置了護欄,還插上了「禁止行人穿越」的標示。若按照規矩,成千上萬的行人得踏著階梯在垂直軸線上下位移,才得以穿越已然為機動車輛占據的中正路。這是行人被抽離地平面,並以硬體區隔來往車輛的開端,平面穿越主要幹道已不再被政府局處視為安全之事,車輛亦如洪水猛獸般吞噬往昔徒步帶有的愜意。在獅子天橋完工的當年,台北市的機動車輛登記數正式突破十萬大關,我們可以大膽地說,席捲全球的機動化社會風潮已然吹進台灣了。
讓我們大致熟悉一下這些元祖級的徒步基礎設施,1966年完工的站前地下道大約連接現今新光三越大樓前的Z4以及對面的Z1出入口;1968年完工的獅子天橋則位於公園路口,兩端階梯均朝向台北車站;另一座天橋跨越了重慶南路與中正路,通往當時的公路局西站附近。有別於電影《天橋上的魔術師》中連結中華商場9棟建築的連綿量體,台北車站前天橋的目的性比較純粹,即做為行人跨越忠孝西路的合法選項之一,生產著服膺於機動化社會的布署邏輯。距離行人再度能「合法地」透過行穿線橫越這段忠孝西路,已是近30年後的事情了。
鐵路地下化,徒步〇〇化?
1980年代中期開始,台北車站一帶儼然成為巨大的工地,台北鐵路地下化(台北專案)的工程正如火如荼地進行,滿佈的施工圍籬,與混亂壅塞的路況,構築了首都門面蛻變中的地景。而成千上萬的行人仍舊利用天橋、地下道穿梭於此,這時的忠孝西路已不是一個行人得以安然穿越的環境,川流不息的車輛宛如築起一道高牆,渺小的行人不再見容於大型鐵殼的目光。直至1989年台北專案正式竣工後,一切才開始有了轉機。
地下化完工之初的台北車站,旋即面臨的是捷運板南線、淡水線的建設,在持續施工的狀況下,行人的徒步動線亦不斷改動。在這段期間有新天橋的出現,亦有舊天橋及地下道的封閉、拆除,且在尚未增設行穿線的情況下,兩側行人須繞道一長段距離才得以穿越,因此涉險過馬路的行人增加了,甚至登上媒體版面。直到1991至1994年間,行穿線才再度出現在站前忠孝西路的柏油上,徒步的平面向度重新獲得實踐的可能。
90年代末隨捷運通車,台北車站已然成為一整合高架、平面、地下的巨大垂直量體,地下化初期完工的天橋雖仍橫亙於忠孝西路,但也將面臨拆除命運。新穎的車站則帶出地下通道的轉型需求,擺脫單純做為「地下道」的通行功能,並加入服務設施、商業店家等等,來吸引旅客外的行人前來「逛街」。不久後,Y、M、Z、R等四條地下街系統均在世紀之交時啟用。2001年,連接館前路與車站的天橋終究逃不過被拆除的命運,台北車站前的垂直徒步,從此邁向新的紀元。
隨車站沒入地下的徒步消費地景
Stephen Graham(2020)(註5)在《世界是垂直的》一書中有言:「移動的主體如今逾趨寓居於複雜的基礎設施和營造空間量體之中」在台北車站的脈絡下,筆者認為可將寓居代換為生活、沉溺、迷失及不得其所等動詞,只因這座龐大的迷宮已發展出遠超越任一時期的量體規模。
1990年代,隨中華商場拆除、新光三越開幕,台北車站周圍的消費地景歷經了一番大重整,行人的徒步需求也在不斷地爬高遁地後,開始被政府整合於其中。從此,徒步的目的性愈趨多元化,或者可以說「徒步」的商業潛能日漸為第一部門與第二部門所悉,因此藉改建機會創造了集交通樞紐與地下商場於一身的新台北車站,而「去地下街逛街」成了21世紀以降的新動詞。然而隨著地下街規模的不斷擴增也使無數人迷航其中,縱使現代人可以用電子地圖快速地導航至目的地,若進入地下街的範圍也只得仰賴市府官方推出的app或者各種告示牌來判斷了。
徒步於地底下的隱蔽性,連帶使東南西北的方位判準失靈,取而代之的是Y、R、M、Z等雖具意義,卻無助於理清方向的符號,以及一面又一面規格化的店家招牌。試想當初地下街的規畫願景之一,便可能是藉由佈設店面或廣告,以圖緩解行人迷路時的緊張;另一則是得以將行人再度從危險的路面抽離開來,順便與複雜的交通樞紐連接,形成得以遮風避雨的舒適徒步環境。事實上,這一幅由消費地景構築的徒步想像,背後仍殘存著後機動化社會的物質部署邏輯(王志弘,2012),只因與汽機車駕駛人相比,行人不曾是政府局處誠心想討好的族群,長年被填塞於道路的邊界、高架地下的通道以及眼花撩亂的消費地景中,就是難以在地面層舒適地徒步。
2021年,佇立於R區地下街與捷運入口扶梯交界的鳥人像「夢遊」被拆除一時蔚為話題,這也許是人們在地下空間中頓失參考地標的悲鳴,對於已在台北車站通行數百回的筆者而言則是有少了分趣味的感慨。
車的不變,人的不便
回到地平面上,雖然站前最後一座天橋已於2001年拆除,後站一側卻反倒於1990年代出現了新天橋用以跨越市民大道、承德路的繁忙路口,時至今日仍矗立著。當某日倚靠天橋欄杆緬懷昔日天橋地景之時,千萬不忘要展望未來——一個更人本、更適合行走的城市。
本文回顧半世紀來欲徒步前往台北車站的行人,須不斷垂直地爬高遁地來完成徒步實踐的歷程,這始於汽車為主要設想的空間配置:行人被隔離、機車被驅逐,汽車卻始終如一地川流於地平面,僅須比半世紀前多停等幾個紅綠燈罷了。我們似乎非得要離開地面層,才有一個專屬於行人的烏托邦存在,卻仍不斷被填塞機動化的現代街景與消費地景。為何這些裝載著百匹馬力以上的引擎,外覆鐵殼子的機械怪物,可以比人的肉身之軀更不費力、甚至更優先地穿梭於城市中?
徵引文獻
Graham S.(2020)《世界是垂直的:從人造衛星、摩天大樓到地底隧道,由分層空間垂直剖析都市中社會、政治的權力關係》,高郁婷、王志弘譯。臺北:臉譜。
王志弘(2012)〈台北市人行空間治理與徒步移動性〉。《台灣社會研究季刊》 88: 1-40。
現就讀台大城鄉所,不擅計量分析卻醉迷於各種交通基礎設施,同時關注於國內道路路權、人行環境等議題。期望某年某月的某一天,能夠見證台灣具備與歐日等先進國並駕齊驅的道路、大眾運輸等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