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社區教給我的新功課:在「非正式」的過程中學習

文:punkelephant、施佩吟;圖:施佩吟

從事社區營造、地方創生的工作,有哪些必須的技能?在空間專業教育的養成,有沒有培養到這樣的技能?這並不是說,學校什麼都要教,而是該如何理解實務領域跟學校教育框架的差異。因此我們與長期把「社區交往」當成正經事的施佩吟來一起對談。

P:所有牽涉到公眾事務的工作,都需要大量的溝通。這個溝通不是設計課或實習課裡對評圖的「溝通」(那個比較像說服,或對業主簡報),而是如何察覺到領域裡不同行動者的位置、習慣的語言、要怎麼把許多不同的人兜在一起,講彼此聽得懂的話。但偏偏許多選擇空間專業的學子,正是因為喜好動手做,不一定善於言詞,才進到這個科系(不然會去唸大傳系吧!),這對進到社區,規劃師需要在社區跟公部門間負擔起溝通的工作,需要的技能是很不一樣的。妳以前在學校有體悟到這件事嗎?又是怎麼在工作上做中學呢?這些年你在社區裡走跳,在公司帶新人,也偶爾在學校上課,很好奇你有什麼體悟呢?

佩:這個題目很重要,我近年也在思考,究竟許多我以為的基本,對於新人或學生而言,是需要教導和學習的,而那些「常識」,在現在大多時候是「知識」。

自己覺得受到大學時期的啟蒙甚多,但那摸索、遊蕩、探索的過程,正是因為有了「場域」這件事,讓我的學習多了自主的過程,雖然緩慢,或乍看不是那麼有「效率」,但現在回想起,卻是必要也重要的。「場域」可以是環境、是社區、是計畫執行的範疇,或是面對實務的組織,因為在這其中的人們彼此間的對話、關係及各種活動的發生,都是真實的,許多看似瑣碎,卻是在累積構築面對真實日常的能力

大三時,我在埔里的一個基金會實習,當時鎮上居民因為面臨瀝青廠的進駐開發將衝擊野鳥生態棲地而發起抗爭,我和幾位實習生的工作,就是跟著大家一起做道具,做布條、做海報、模型等等。在盛夏的時節,車庫中是一定沒有冷氣的,但是那些在當時無腦工作的場景與畫面,至今深刻身體的習慣當中。動手做、不會就跟著做,當時沒有那麼多理論在身上,身體是柔軟的、心靈是自在的。可惜這些,在空間專業訓練當中,我們被教導和訓練得,需要會論述、批判和保持距離(客觀),這些,都是讓自己(身體和心)離場域越來越遠。這也是為何我喜歡往社區走的原因,當身體和心是柔軟的,把學術理論和好像要很會畫圖的姿態先擱在旁邊,場域當中的許多聲音和居民的需求,越來越能夠聆聽,但也有能力去辨識,從中去找到下一步我能做的事。

前幾年到了馬祖以後,發現「溝通」這件事在當地完全不管用了。我很挫折。原本以為是不懂福州語的關係,但後來發現不只是如此。當地居民的溝通,是在市場裡、街上、魚寮、海邊、船上,這些環境背景與人們正在從事、忙碌的工作,對於要「產生溝通」加劇了困難度。因為人口少,人們根本沒有時間來會議室或大桌上,聽我簡報或講話呀?!這也是我後來選擇用開一間店的方式,看起來是在當地做生意,但我發現,人們與我的距離,或是我們的話題、生活共通性等等,才因此開始產生了平等的關係。在這件事情上,我有了很深的體悟,「先搞懂人們聽得懂什麼再說!」我們習以為常的溝通是用嘴巴以及搭配美美的簡報,但回到充滿生命力的場域,溝通更多是需要搭配身體語言、搭配勞動幫忙、搭配環境脈絡中的日常作息等。

如果可以,專業者的學習,應該有更多的場域給予支持,在社區/環境/場域中學習,是最浪漫的事。

P: 上週三,我去城西的社區組織(Cascoland),把從市場收來的八公斤李子做成漬物,一整個下午也順便幫忙切其他水果、把剛煮好的果醬裝瓶等等,一邊動手一邊吃喝一邊討論事情,還順手帶兩罐辣醬跟一代新鮮的野蒜回家,這種快樂很踏實的。

我這幾年的體悟是,「做參與」這事,是沒有捷徑可以抄的,即便花了時間,也不一定會成。書本案例上的學習是一回事,但進到任何參與的場域,真的得放下「有讀書」、「會設計」的姿勢與自尊,承認自己不懂,耐著性子順著藤學習,才有摸到瓜的機會。

比如眼底一開始做施洛德花園,我在辦工作坊裡學習到最重要一件事,是我們得重新跟孩子們學習要怎麼玩。當我們自己的身體重新被喚起遊戲的記憶,才能夠換位思考,怎麼用所學的專業知識貼近遊戲空間營造。或是在Cascoland所在移民為主的社區,由於語言、文化、性別分工、社會資本等許多限制,女性居民根本不會出現在所謂「官方」辦理的參與場合。特別是多數在晚上配合一般民眾下班後參加的社區居民會議,她們多半得在家煮飯帶小孩。但平日中午在社區小屋,大家一起處理市場沒賣完的蔬果,做成保存食,真正的對話都發生在一邊切水果做麵包的時光,這樣一邊動手一邊說話的親密,也才是社區媽媽們覺得舒服的形式。話說得在一起,才有機會討論要不要一起做什麼。從這裡,所謂「專業知識與能力」,才沾的上一點邊。

那些一進場就熱血十足的想要透過設計解決問題,打算改變成真,蠻容易變成創造更多問題並兩敗俱傷的尷尬。

學生與青春的優勢,大概在可以浪漫的投擲大把時間在許多表面看似無謂的事情上。「表面看似無謂」並非真的無謂,我想是我們的教育文化下,不習慣非書本課堂填鴨、而是透過身體吃進去的學習。身體的學習,得花比較長的時間去摸索,去連結不同細微事物的意義。有如「職人」般的學習,進入社區田野有如紮馬步,基本功蹲穩,花槍才有機會施展。這些年「應用人類學」的發展,透過民族誌方法觀察社區與場域,正是在這樣的框架裡看待事情。回到學校應該教什麼,我想空間專業的訓練,也需要有這樣一段身體進入社區的過程。

佩:前幾天我跟夥伴在討論社宅駐地的觀察,面對隱性的、看似日常或瑣碎的事務、不經意的話題對話、人與人之間交流時的眼神等,許多的現場判斷需要來自那份「在場性」。多了在場的身體經驗,或是如你所觀察的婦女處理水果製作果醬或醃漬的過程當中,發生的正是「公共的非正式性」在我有限的專業語言當中,嘗試去摸索那份非正式性的特質和條件。

駐地社宅的經驗中,因為多了一個身份「生活者」,視角的投射多了一份平行性:在相同的時空當中能經歷到的狀況與感受,因為與在社宅的居民一起生活在同一個時空,許多話題與體驗也能比較接近。例如,林口前兩週起了大霧,潮濕潮濕的氣候也伴著小雨,大家也都懶懶得不想出門參加社區活動;在家則是除濕機一直開著,多怕房間又發霉了,到時候會遭到房東(公部門)的咎責或要求改善等。過往自己的身份,多是專業者的角度去介入輔導、諮詢、陪伴等工作,少了一份「生活者的視角」。例如天氣不好,所以懶得出門等理由,以前我作為外來者,會覺得是「藉口」。現在我多了「生活者」的共鳴,遇到這種爛天氣,起霧又下雨,風那麼大,誰要出門啊!

這些非正式性的共感,來自於一起生活的經驗裡,有更多超越語言或文字能夠理解的狀況,這些狀況若非同樣的在場經驗,是難以輕易解釋或描述的。比如說:在林口社宅,因為地點屬於城郊及新市鎮,白天平日大多年輕人、男性出門去都市工作,在社區能見到的居民,多以女性、老人及稚齡小孩為多,此外也有許多身心障礙者。這樣的地方,要進行「參與」就相對困難,除此以外,還需要顧及到居民社經條件背景等,要進行參與的方法,就需要更彈性、更日常、更柔軟及多元。

最近,原本公共空間空蕩蕩的社宅,角落多了許多佈置及巧思,社區阿姨為主的社群開始漸漸彼此認識及在固定時間出現,居民們有了藝術團隊芳惠和她的夥伴定期的陪伴,多了份信任感。幾個積極奔走和協助宣傳的阿姨們(帶孫子的阿嬤),成為社區志工主力。藝術家透過不同的眼睛,看見了他們的潛力:會做手作、會剪貼創作、會挖掘地方物資、會烘培、會整理收納物品、會帶領新志工等,這些才華看似不起眼或者理所當然,在這普通不過的社宅裡,每個人都有新的角色。

規劃專業是什麼?我發現我還不會聆聽,甚至也不知道如何聆聽與理解?這是社區教給我的新功課,現在還在這些「非正式」的過程當中學習。

時常懷疑是否因為從小在城市街頭晃蕩成性,才選擇空間規劃為業。腦袋裡有一張世界發呆地圖,堅信一個好城市要有許多免費可以盡情坐著發呆與躺著打滾的角落,為此努力發掘與創造地圖上的新標點。

原典創思規劃顧問有限公司副執行長
畢業於台大建築與城鄉研究所,自2009年起陸續透過不同的實驗行動發展多樣態社群網絡計畫,包括羅斯福路沿線綠點營造、Open Green打開綠生活、社區交往等計畫串聯。專注在行動中觀察研究及發展人和群的未來性。2020起,持續往返離島-本島,嘗試發展另一種地域實踐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