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求一勞永逸,沒事別來煩我:一齣關於園藝的文化推理劇

文 / 圖:陳尚平 ( 專欄:非寶島指南 )

我們很容易忘掉,文明基本上就是一種滑溜且麻煩的東西,常顯現在無法量化的事物之上。

當年我住紐約時,曾在一家建築師事務所上班,發現公司老闆每週三都晚進公司,問了秘書,才知道他那天早上固定先去理髮。這事有啟發性,因為在那之前,我只知道媽媽阿姨們常去美容院,男人上理髮廳的頻率就低得多,動輒以月計,至少我認識的人都如此。男人每週理髮?聞所未聞。細查我這位美國老闆,就知道他這麼做不無道理,因為剪得勤,他的儀容得以常保不變,如同紀念堂裡的銅像。

我從中嗅出一點文化差異,也聯想到一個現象:皇后區的住宅鄰里中,美國人家前院多半齊整,時時勤修剪,莫使惹塵埃。其中若間雜幾戶,門前雜草叢生、一派自然氣象,通常住的是華人,少有例外。這些個人家,哪天若心血來潮整治起院子,也往往是毀滅性的修剪:草本、木本、灌木、喬木,高的矮的一律理三分頭,但求一勞永逸,沒事別來煩我。

我因而有了一個推論:某種期望世界恆久不變、經常處於最佳狀態的意圖,在我們的文化中是否較不強烈?你看西方古典建築,多是石材所造,千年一面,如希臘神殿;而我們古時的木建築,從選材開始,就比較不那麼意在永恆,來場大火就能燒個精光。《易經》不也早就言明,變動不但可接受,且在預期之中。而因為不渴求日日如新,治理週期也就偏長,亦能接受整頓前後氣象大不相同。

但這仍然無法解釋那近於粗暴的園藝手段,於是我又想:紐約那些華人,可能大半是出外人,或新移民,一來前此不曾住過獨門獨院,未經園藝養成教育(不若電影中的美國佬,連阿甘都勤於割草);二來生計學業沉重,打拼修課已耗盡力氣,採取此種庭院治理方式,或也情有可原?

過度修剪

然而當我回到台灣,卻發現本地許多人修剪樹木的方式與他們如出一轍,遙相呼應,跟出門在外移居他鄉根本無關,這第二種理由並不成立。

每年五六月間,全台各地許多樹木,基本上都是剉起來等,因為它們從經驗中隱隱知道,有人就要帶著電鋸來拜訪它們了。而時辰到時,手起枝(幹)落,滿目狼藉,地上的枝葉經常遠多於那些僥倖還留在樹上的。這種行為甚且普遍到有個專有名詞,叫「過度修剪」。雖經護樹團體長期抗議,公家機關近年對待路樹已漸收斂,但私人住家社區仍多有此風。

我家斜對面的一戶,院子裡那棵不知名的樹(會不會是苦楝?名字中帶個「苦」字,跟命格可能比較相符),至今每隔二三年仍都要被凌遲一次。每每它被砍完(實在無法叫「修剪」)之後,現場都瀰漫著一種原爆後的荒涼感,活像幾根僵掉的朝天手指,醜怪且哀傷,我總覺得它在向經過的人類比中指。

對此,你很難不同意護樹者的論述:我們的生命教育一定出了問題,對樹木不仁慈,視植物為「物」,而非生靈,恣意斲傷而無所感。後來聽聞德國憲法明文規定,「在處理動物、植物以及其他生物相關事務的過程中,所有生命的尊嚴都必須列入考量」,還欽羨人家比較進步,心想那些常吵著要修憲的人,幾時才會把注意力放到這類事情上來?

以亂止亂

而這幾年因為拍照,經常四處走動,看多了種種都市毛邊,又開始歸結出新的想法:我覺得不慈悲應只是部分原因,更根本的癥結,或許出在我們處理環境事務時的優先順序上,那比較是一種結構性的判準模式,影響的亦非僅此事。

公共環境裡有許多事需要被打點,包括交通、空氣品質、微氣候(溫濕冷熱)、水電資訊網路、噪音、安全、視覺美感等等。你不難發現,在這些事情的排序中,視覺美感經常墊底,幾乎可以為其他任何事犧牲。

譬如街頭巷尾的小吃店,近年都被要求裝上濾油煙管,雖抑制了空汙,卻泰半張牙舞爪,如異形入侵;道路工事為了指引交通,常擺上一手持棒、一首掌旗、左搖右晃的假人,如此醜怪之物,竟成為一種標準配備;里長會勤政愛民地在每棟公寓門口裝上既大又無美感(且不忘標示他本人大名)的佈告欄,讓你帶著好心情回家時無法不先看見;建築外牆上到處蔓延攀附的各種管線電纜,帶給你文明、也啃噬美感;更別說那些無處不在的冷硬鐵窗(為了你的安全),與隨機吊掛的冷氣室外機(為了讓你不流汗);你甚至還會看到,剛畫好的社區彩繪,難得立意於美感,卻又被新裝的水電管路活生生跨越。

我們似乎很願意以視覺的醜與亂,來換取其他的秩序與方便,「以亂止亂」而無所感。且在處理公共事務時,大家又非常務實,很注重經濟性與便利性,也偏愛量化指標。從這個角度來看,視覺秩序也恰好是所有秩序中最無法量化、最主觀、也最不容易取得共識的。凡事皆可量測規範,唯獨美感虛幻,不妨悄悄略過。我們很容易忘掉,文明基本上就是一種滑溜且麻煩的東西,常顯現在無法量化的事物之上。

過度修剪這事,或許正是這些傾向疊加的又一結果,只因不巧碰觸了生命,所以顯得特別刺眼而已。在此事的算計中,暫時的醜並不是醜,暫時沒了樹蔭也不算什麼,畢竟植物的生命力很強,真要砍到死並不容易,多半還會再長回來,不如就請它們委屈一下。而三二年大砍一次,一定比幾個月小修一次要省錢省力,這才是首要考量,何況台灣還有颱風,多砍一點不也是為了防災?

因此,那些對樹木下重手的人,現實生活中說不定個個都是好好先生,未必真的殘暴,只是此事一旦進入我們的衡量慣性SOP中,不期然就被推擠到這種結果上來。正如那惱人的假設性問題:設若媽媽與女友同時落水,你會先救哪個?樹木或許並不討人嫌,只是常常不是先被救的那個。

美學斷裂

然而問題又好像還沒結束。若視覺美感在我們心中這麼不重要?為何醫美診所竟會這麼繁榮昌盛?同樣是關於美感,為什麼我們對自身美感的關注,並不體現到環境當中?環境不就是人們狀態與意志的延伸嗎?

你可能也早已察覺,本地人的美學關照,由自身到大環境,中間常存在著斷裂:不少人把自己整治得有模有樣,出門也都穿得光鮮亮麗,但家裡其實亂成一團,遑論外部環境,這種人我就認識好些。再不然就是除了把自己打點得像樣,室內裝潢也不惜工本、一擲千金,但公共環境就不太管,並不在意家戶外觀與鄰里是否協調,這樣的人亦不在少數。最後才是那些會投注氣力於外部(公共)環境的人,這些人多半是商家,需要門面做生意,不然就是清潔隊員。

怎麼會這樣呢?這又是個大哉問,我不免再四下尋思,進行另一次毫無根據的大膽假設:這跟我們文化中的儒家底蘊會不會有點關係啊?

儒家不就講究一種由內而外,由親而疏的差別對待?是以先修身(華服美顏、雷射除斑),方能齊家(室內裝潢),最後才談得上治國平天下(公共環境)。這其中有著一種倫理上的階差,允許自己量力而為,行有餘力才顧及他者,既合理、又實際。且因家門外的環境確乎常使人嘆氣,治國平天下委實有困難,多數人應是選擇直接放棄。

牽拖至此,不免看到孔子他老人家在翻白眼,但只要還有人惡整樹木,我這齣肥皂推理劇應該還會繼續下去。希望有某個好心的社會學者,讀過之後能出來指點一下,給些確切答案,以免我腦苦、以斷我妄想。

本文原刊登於新活水網站「毛邊意識」專欄,現經新活水同意轉載。


建築及都市設計背景,以攝影看人間,以文字解析環境。著有攝影書《我在台北放框框》及《表面張力》(合著)。臉書粉絲頁「尚平.街頭攝影 」https://www.facebook.com/Shang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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