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種藍,是馬崗Blue

文:林奎妙

你聽過馬崗漁村嗎?網路搜尋「馬崗」,會得到「時空靜止」、「人間仙境」、「品味海鮮」、「蔚藍海景」、「迎接第一道曙光」等旅遊關鍵詞,這是近三年活躍於網路上的「馬崗印象」。三年前,網路上的馬崗卻是磯釣客、生態愛好者、潛水客的天堂秘境,同時也是土地收購公司踢到的一塊鐵板,與新北市文化局手中的燙手山芋

這事情要從2018年說起。當時馬崗與旁邊的卯澳漁村,陸續遇到土地迫遷與都市計畫的威脅,激起地方居民和關注者一起推動倡議與文化復振行動。而在2020年,新冠肺炎意外地帶動了國內旅遊潮,使兩個三貂角小漁村躍升為北部都會休憩的熱點,雨後春筍般長出的海鮮小店、連假車潮、前來取景的影音作品、與各式生態與文化推廣活動,仍持續改寫著漁村的風景。

交織著各種力量的變化中 ,「海」是召喚各路人馬前來的關鍵元素。但不同人所擷取的「海」,又不盡相同。

馬崗漁村位於三貂角燈塔下,是臺灣本島地理極東點。從山的視角俯瞰馬崗,雪山山脈尾端由此俐落入海,如同東北角多數沿海聚落,人類必須挨著山海間的縫隙而生。但若由海回望馬崗,會發現海蝕平台比屋舍面積還開闊,居民憑藉著世代傳承的漁獵採集技藝,四季皆能將足跡延伸至這塊浮動的礁岩區,進行東北角特有的「海耕」。(空拍圖來源:吳杉榮/注腳貢寮文史工作室

風貌之海:浪漫化的海洋想像

初次拜訪馬崗,是參與2018年的文化資產現勘。因為土地收購公司(以下簡稱「新地主」)對居民提出「拆屋還地」的要求,為了保護百年石頭厝不被拆除,居民主動向新北市政府申請文化資產認定。現勘當日,居民向文資委員指認石頭屋面海側的小觀浪窗及厚實的石埒,說明這些構造如何在海岸水泥化前,替大家擋去風颱湧與東北風的侵害。這些如驚悚片般的介紹,讓我疑惑:「馬崗的祖先為何要住在這麼可怕的地方?又怎麼會有私人資本覬覦這塊天涯海角的土地?」

等待自己親自領教東北角的多變氣候與豐富物產後,才明白「海能覆舟、亦能載舟」的道理。只是,為了想在這安身立命,除了必須懂海的脾氣,最要緊的是得費力從海邊搬石頭疊厝、築堤,以及「看風向」來選擇房子座向、迴避與風對決。如今,聚落近海側仍有幾道相連如長城般的石埒,以及屋舍座向錯落構成迷宮般的巷弄,都在說明馬崗人三面受風的日常處境。

聚落中靠海港側的高大石埒。(照片提供:石在工作隊@馬崗

這些銘刻著風土記憶的建物群,僅有江姓人家的石頭厝因型式完整,獲登錄為「歷史建築」,但全村「聚落建築群」申請案則遭到否決。否決的理由在輿論上引發了爭議,其中最耐人尋味的,是文資審議過程中對「原始風貌」的講究,但這部分卻與居民自述海岬天險的居住經驗,完全對不上話。

事實上,馬崗不少石頭厝,是標準的「水泥皮、石頭心」。居民會以大面積的水泥覆蓋石頭厝的粗曠外表,再塗抹油漆,打造出如磚房般平整光滑的蘋果肌。將真材「石」料封存在水泥後,除了是受時代美感需求驅動,更是為了避免石頭縫填料快速風化的維護措施。

「水泥皮、石頭心」這棟設有低矮石造牛舍的白色房子,是如假包換的石頭厝。
(照片提供:石在工作隊@馬崗

這棟磚房較厚實突出的牆體為石頭牆。(照片提供:石在工作隊@馬崗

聚落中也有不少建物,是材料混搭的「混血建築」。

馬崗位處颱風九大登陸路徑上,又是海角地形,70、80年代有不少風災導致屋損,即使當時新式建材已出現在東北角,不少家戶在改建過程中仍選擇保留局部石構造,因為石頭比磚頭更能抵禦入冬後的濕冷氣候,且比鋼筋混凝土耐鹽分侵蝕。

上述這些由外來關注者實地探查、訪談、記錄而累積出的「見解」,並未來得及進入專業者的評估報告中。整體而言,文資審議會在評斷馬崗聚落價值的當下,低估了海角聚落隨時需要「因地制宜」(因應沿海氣候抹上水泥),卻又帶著「以不變應萬變」(保有部分石造)的真實需求。

建築的遮掩、混搭、增生,往往是最能說明海的多變性與人類適應能力的「錦囊妙計」[1]

[1] 「這類無名的建築物長久以來都被漠視為偶然性的產物,但在今天從解決實際問題的觀點來看,這些建築實堪稱為錦囊妙計。有時相傳百代的住家形式,似乎像他們所使用的器具一樣,永遠合乎使用者的要求。其中最足以喚起我們感動的是這種建築物所具有的人情味。」(<被建築史遺忘的建築>,Bernard Rudofsky,林憲德譯)

上岸之海:都市計畫與私人資本進場

馬崗新地主商棋股份有限公司,其負責人「黃石堂」所掛名的十多家公司,近年分頭蠶食鯨吞著東北角沿岸土地。我無法解析私人資本的真實意圖,但覺無風不起浪, 公共政策長期以「陸地」看待「海洋」、以「城市」消費「邊陲」的思維,或許也對四處流動的私人資本,起著推波助瀾之效。

東北角的漁業從業人口,自1970年代起便逐步下滑。一來,捕撈工具與技術的提升、竭澤而漁,特別是,1977年魩仔魚雙拖漁船進入臺灣,大小通吃的捕撈方式,使小漁村的漁人們很快面臨巧夫難為無魚之炊。二來,鄰近城市的擴張也形成拉力,必須隨波逐流的海上人生,難敵以公制時間給付勞務的「現代」生活想像。一推一拉間,海逐漸被漁人遺落。

1979年,北部濱海公路通車,轟隆作響的大卡車敲響東北角的命運變奏曲。1980年,鹽寮海岸被劃為核四廠用地,大面積的農地與如「流沙」般海量的黃金沙灘逐漸消失;1984年,東北角風景管理處成立,吸引了旅館業者進駐。2000年後,海洋音樂季、草嶺古道芒花季、國際沙雕藝術季成了東北角代名詞,觀光、節慶帶動餐廳、民宿、自行車租借店的設立,貌似漁村經濟轉型有望,但以服務城市需求的「海景」、「海鮮」,究竟是指向永續轉型,還是限縮我們對海洋與漁村的未來想像?


站在馬崗海蝕平台上,可見核四廠。(照片提供:林奎妙)

2009年,時任行政院長的吳敦義在視察東北角後,宣示風景區土地解禁、引進觀光飯店的構想。該構想被地方批評是以「改善庶民生活」之名、行替開發商進行土地整合之實,未獲落實;但磨拳擦掌的投資客並未煞車,近十年來,各都市計畫的陳情場合,都能看到他們期待透過空間政策套利的身影,並持續「自力整合」著小漁村的零散私有地。

時間來到2019年,才剛收到新地主「拆屋還地」聲明的居民,又在卯澳、馬岡細部計畫通盤檢討中,發現遊艇港、溪流加蓋、拆屋拓寬道路等設計,雖然爭議仍因民眾抗議而被迫修正,但以「都市」設想漁村,進而將本來曲折、藉以防風的有機巷弄「掰直」成筆直大路的作法,反映著空間專業難以捕捉海與風的節奏。二十年前在卯澳灣設置遊艇港的計畫,與近年漁業署在卯澳灣積極推動栽培漁業示範區的政策,也指出跨部會間施政的矛盾。

綠色線條表示馬崗聚落既有道路,紅色為都市計畫欲拓寬的馬路。(底圖來源:地籍圖資網路便民服務系統)

傳承與亟待對話之海:消逝中的技藝,能否指引未來?

若「海」不是上述那樣可割可棄的存在,又能是什麼呢?

即便在馬崗出沒已快四年,仍覺得自己是隻海洋知識的旱鴨子。不成材的田野工作,多半從不同學術領域與居民口述中七拼八湊海的各種面向,並在交相比對下,形成一種暫時性的、隨時可被擴充或推翻的「流質知識」。因此,實在難以說出具客觀性的見解,只能分享田野過程的「感受」與「轉變」,拋磚引玉。

剛到馬崗進行訪談時,常不自覺地問人「你都幾點出海?」,以為全世界的人都過著「中央標準時間」;好不容易內化了漁村的「看流水」[2],又被提醒「漁訊」、「浪況」、「風向」等變因,都會影響漁人作息。往後,每個順利找到居民的瞬間,常覺得這是體認「風」、「浪」、「月亮」的存在感後才能得到的禮物,謝天謝地也謝海。

第一種認識的馬崗海物,是冬天萌發於浪尖上的「紫菜」。

居民常以「我們的紫菜比澎湖好吃」來介紹它,似乎怕這皺成一團的藻類,被低估了柔中帶勁的口感與營養價值。除了紫菜,馬崗人也與澎湖比龍蝦、比同為礁岩海岸的任何類近物產。當時總納悶:馬崗人常去澎湖嗎?為什麼總與澎湖比?原來,三貂角海域暗礁多、水流亂,東北季風一吹,小船很難出海,漁人們常會季節性地投靠基隆、南方澳、澎湖等地的漁船,渡過生計寒冬。澎湖與馬崗之間,因為「海性」,有了一條屬於漁人的「海路」,如同其他漁村間也透過魚的迴游路徑、人與船舶的流動,傳頌著不被陸地動物察覺的「海經」。

此外,馬崗還有個疊合著聚落觀光財、傳統技藝、經濟活動等多重意涵的當紅詞彙-「海女」,也透露著認識海洋知識的玄機。

在天時、地利、浪佳的日子,人們無須出海,就可透過觀察海蝕平台上的各種螺貝類、藻類、甲殼類等,以及居民的漁獵採集行為,認識三貂角的地質、四季變化、生物多樣性、洋流特性、風力與浪的作用,以及人類利用行為的傳承方式-透過代間手把手實際操演、海蝕平台上佈滿承載物種與海流特性的地方俗名、以及透過身體記憶浪中作業必備的冷靜與相關求生技巧等。


[2] 當地人稱「潮汐」為「流水(lâu-tsuí )」。在馬崗,想要找某某姨、某某哥,最基本的功課是先搞清楚今天是農曆幾號,再以當天的漲退潮時間,推算他是否在家,或在海邊。

石花菜是馬崗春夏的重要經濟產物,可製作觀光客最愛的石花凍。剛上岸的石花,是時而紅得發黑 的「黑草」,得經過六次以上的重複洗曬,才會退去藻紅素和腥味,成為適合熬煮石花凍的「白草」。一到春天,家家戶戶曬著石花的地景,是漁村觀光化的象徵。早期的石花菜是以「黑草」形 式販售,東北角成為觀光景點帶動石花凍小攤林立,可立即熬煮出膠質的「白草」才取代「黑草」,成為新的市場需求。(照片提供:林奎妙)

秋天的海蝕平台相當熱鬧,特別是髮絲狀的滸苔剛長出來時,大家會呼朋引伴,帶著小剪刀和椅子前去摘取最鮮嫩的滸苔,像是集體替海蝕平台「理髮」(照片提供:林奎妙)

居民身上的實務經驗,蘊藏許多值得各海洋研究者前來對話的地方知識。或許沿海氣候多變、季節差異大,而海的流動性又導致各種科學必須照應的變因太多,至今尚未有學術領域或公部門願意投注長期資源來進行記錄、跨領域的知識對談、 或比較臺灣類近採集行為的異同之處。

而另一方面,地方人士與外來關注者組成的「三貂角文化發展協會」,則致力發展「聚落與海女導覽」、「海女技藝傳承」與「海洋志工培訓」等活動,試著以漁人主體、海洋技藝、聚落與生態永續為核心,既迎上觀光潮來改善漁村經濟與人口流失的現狀、也預防消費式觀光對漁村生態帶來的干擾與破壞。

未定之海

有志者試圖力挽狂瀾,但在公共政策消極面對之下,小蝦米真能抗衡威脅漁村、海洋永續發展的大鯨魚嗎?

疫情期間,我觀察到工作受波及的中壯年,暫時回到聚落中重拾海洋技藝,採點石花、海釣或做起海鮮小生意。這片海,起碼替懂它脾氣的人提供了一條退路。只是新地主也沒閒著,去年四月,住邦佳士得的youtube頻道上出現了馬崗土地拍賣訊息,廣告詞直接挪用地方協會努力挖掘的地方特色,雖在被網友噓爆後撤下影片,市府轉運站附近的燈箱上,卻仍看得到相關訊息託播。

火速下架的土地拍賣廣告。(資料來源:佳士得)

聚落如今看來欣欣向榮、人來人往,但影響居民生活甚鉅的「拆屋還地」訴訟,卻節節敗退。如何在矛盾的現象中重新找到錨定點,使一切努力不會成為替新地主哄抬土地價格的墊背,是馬崗接下來必須面對的挑戰。每當從海蝕平台回望馬崗聚落時,只覺得,這個在觀光浪潮拍打下載浮載沈的小漁村,一直都有它必須與自然規律搭配得當的生活現實,它有點藍,也有點blue(憂鬱)。正因如此,讓人眷戀不捨,並想為它或自己,再往前多做點什麼。但願我們能如馬崗人的沫水潛技不靠氣瓶、憑藉自己的耐力,深吸一口氣、下潛、與一切風險逆境比冷靜、也比氣長。

從海蝕平台望向聚落。(照片提供:林奎妙)

臺北藝術大學博物館研究所研究生。大學畢業後待過社運團體,也拍過紀錄片。2014年起,以公民身份投注臺北機廠、漢本遺址、三井倉庫保存行動。2018年開始往返「臺北-馬崗」,思考「海洋-陸地」的差異與「城市-漁村」的關係。為「石在工作隊」成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