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底城事

eyes on place



既然朝不保夕,何妨大砍特砍? 另一齣關於園藝的文化推理劇

文:T.H. Cheng

「…這種對小格局的打掃至淨,再將人置放其中令之自感不易,便是台灣人的道德觀。…他的強加珍惜,如同外在形勢太脆弱不可依賴似的: 譬似紗窗不關牢蚊子馬上飛進來。」

–舒國治「舟車所至」,收錄於「理想的下午」。

眼底城事六月發表「一齣關於園藝的文化推理劇」一文。文中從修剪庭院的文化差異談起,觀察到台灣人在整理環境時,經常抱持著一種為了杜絕後患,不惜斬草除根,甚至不介意「以亂止亂」的獨特心態。長期以來,結果就是導致了自身與大環境的美學斷裂。作者將此現象下了一註腳:「但求一勞永逸,沒事別來煩我」,並在文末提出一套可能的假設,將台灣社會隱含的儒家精神給「牽拖」了進來。

筆者不是社會學家(套句某位社會學家的話:「除了我以外,人人都能自稱是社會學家,不是嗎?」),對於這種心態背後的成因,也暫無能力來進行嚴謹的科學分析。不過拜讀完後,倒是引發了幾點聯想,想藉由這篇文章一併借題發揮,先從砍樹談起。

奇葩的砍樹邏輯

在筆者近幾年目睹的台灣砍樹砍樹怪現狀裡,印象最深刻的,當屬中興新村一間開幕不久的文青風茶館。

這家茶館的後院原本種有幾棵芒果樹。每到夏天,這一帶的路面,總因為落下的土芒果,散發出甜膩的腐臭,行走其上,鞋底沾上黏窒的汁液。不知是否出自於體貼,怕客人被落下來的芒果擊中,店家在後院戶外平台加蓋了頂棚。然而最後出現的,卻是一幅很難說令人愉悅的畫面。這幾棵芒果樹大概是生不逢地,也生不逢時,高度剛好卡在要加蓋的頂棚位置,結果就是硬生生被砍了頭(見下圖)。

這幾棵被砍頭的芒果樹,如今依然留在原地,成了標本裝飾一般的存在。客人們在品茶同時,還能順道向它們致哀呢!原有的茂盛枝枒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乾巴巴、了無生氣的金屬頂棚。這種砍樹邏輯,是否出自於店家對「安全」的執念,我們不得而知,總之樹是被砍了。

(圖片來源: T.H. Cheng)

當然還有一些更莫名的,你氣死我、我氣死你的理由。前陣子的中寮鄉錫葉藤事件就是一例。公路邊的錫葉藤花瀑盛開,滿園春色關不住,還溢到牆外,吸引大批路過的遊客打卡拍照。由於地點位在路邊,民眾臨停造成各種交通亂象。據說園主好意勸阻,卻遭到民眾粗暴對待,一氣之下選擇了更粗暴的方式來以暴制暴,一口氣把牆外的花全剪了。再一次,無辜的植物,捲入了人類的執念,在一片猜疑怨恨、心眼算計之中,不明不白犧牲了。

控制狂的自然觀

從以上修剪花木的態度,筆者不由得聯想到,在台灣人充滿變動的自然觀裡,是否隱含著某種根深蒂固的控制狂意圖? 既然外在事物如此朝不保夕,何妨在能掌握的範圍內,做到極盡控制之能事?草木自然生長啦、生命自尋出路啦…這些格言,只是拿來學校作文用。實際生活中,我們不只對大自然的粗糙、不規整感到難以忍受,甚至連盆景彎曲的角度,都要斤斤計較呢!

因此,作者提到說我們的文化裡,「某種期望世界恆久不變、經常處於最佳狀態的意圖,是否較不強烈」便值得玩味了。關於這點,我們可以舉出無數個例子來比較文化差異。別捨近求遠了,還是看看日本吧。日本人是公認最了解四大皆空、諸行無常的民族。然而表現在庭園設計上,有一派卻是同樣的控制狂呢。誰說撒手不管後,庭園便誕生了?

韓國學者李御寧在「日本人的縮小意識」一書中提到,日本人的自然觀,是用繩子將自然拉進家中,是將「三萬里程凝縮於方寸」。比方說,龍安寺的枯山水石庭,只要極具穿透力的眼睛專注凝視,就能從中獲取須彌山石的無窮想像。排除了自然本身帶來的雜亂無章,在有限的空間內,藉由削減、省略、去除等手法,將外間世界凝縮於方寸之間,便是古代日本人的自然觀。

正因為結界外的物事是如此詭譎多變、如此不可靠、充斥妖魅伺機而動,因此,如何確保結界內的一方淨土,便格外重要了。枯山水庭園特色之一,正是排除了所有會受到時間影響變動的因素,如花草樹木、流水等,透過簡單到不行的白沙、疊石,象徵凍結的海浪、緊閉的島嶼,建構一個純淨無垢的自然。當中更隱含了對極致永恆的嚮往,令人聯想到「失樂園」結尾身體僵硬糾纏,在高潮一瞬間同歸於盡的男女。

紅葉在日本庭院裡,是一種變動不居的象徵(圖片來源: T.H. Cheng)

對乾爽的追求,好整理三字大過一切

如果從後殖民、島國風土論的觀點來硬掰,那麼台灣人骨子裡,是否一脈相承了這種控制狂的自然觀? 只不過我們先天極具包容力,懂得與多餘之物共生(或視若無睹),沒有執著於那套簡化再簡化、容不下雜質的支配慾,反倒進一步融合了道教廟宇的紛陳並雜、夜市常民的生猛活力、與節慶禮俗的五彩繽紛,發展出一套獨特的以亂止亂的美學。

舒國治「水城台北」一書中,曾就90年代台北極度自由,極度混亂之市景多所著墨,在他眼底筆下,騎樓花盆、鐵架窗框、輪胎尿漬、磚縫髒水…等種種都市毛邊現象,同樣是人們「心智狀態的延伸」。書中特別提到一點,即台北人生活在一個「無景的天堂」: 綠蔭不足,沒有公園文化,卻也絲毫不希求公園帶來的快樂。這座城市五十年來發展的天職,是由「水城變為陸城」: 將盆地內的一泓淺水給倒乾淨。既然一切皆自草澤荊棘中開創而來,對某種乾爽、光潔、滑溜的文明,便有高度的需求與盼想。

因此,雜草蔓生、剪不斷、理還亂的庭園風貌,也許在人們眼裡,真的就只是一「亂」字?打拼經濟之餘,被生活壓得喘不過氣的當下,終究圖個省事、好整理。是的,「好整理」三字大過一切。湖光山色、風景如畫,都抵不過紗窗打開,蚊子飛進來的厭惡神色。荒野之美是歐美高緯度乾爽之地的傳統,我們身處地狹人酬、常年濕氣的南方瘴癘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另一方面,人們在追求好整理的同時,卻也不忘追捧時尚雜誌上名設計師在自宅營造的新荒野美學。這些生意盎然的草本風情,透過攝影師鏡頭的精心包裝,顯得那麼有質感、那麼上相,狂野、內斂而不失優雅,就像一位彬彬有禮的英倫紳士。

台南水交社隨風搖曳的狼尾草景觀(圖片來源: T.H. Cheng)

若是綠蔭可以換錢呢

難道台灣人終究只能活在自己的小天地,以大隱於市、潔身自愛等反求諸己的姿態,好面對外頭36度高溫濕熱的生鏽鐵皮與機車廢氣?在躺平主義盛行的當下,被奴役的一天撈到一點喘息,已屬難能可貴。跨過自家門檻後,風景美不美、城市綠不綠,早已超出我能控制的範圍了。

我們依然習慣在大熱天,躲在自家冷氣房裡,遙想著同處熱帶的新加坡,何以成為人人欽羨的花園城市,一邊享受著自由、放鬆與邋遢,一邊給外國部落客描述台灣街景醜陋的貼文點讚。

因此說到底,台灣人心裡沒有景,是不是缺少將綠意視為公共財的觀念? 或是說,綠意這種公共財,跟私有財產相較之下,顯得無足輕重了。窗外綠樹成蔭,清風徐來,誰不愛呢? 然而一想到樹枝掉下來,砸到我的賓士車,或是鳥屎混合榕樹果實一道降落黏在車頂,想想,還是砍了吧!

作者最後提到一點,「凡事皆可量測規範,唯獨美感虛幻」。假如有一天,美感可以量化呢?綠蔭可以換錢呢?曾經看過一篇報導,大意是說,住家窗外若有一排樹,心理價值等於多了28萬台幣(印象中是這個數字,可惜已找不到連結)。看完這則報導,我忍不住想,這比任何生態環保、降溫減碳的理由都來得實際,不是嗎?若以此邏輯去說服業主,增加不砍樹的籌碼,在這個全民愛錢的寶島,會不會少幾棵被無辜砍掉的樹呢?

苦楝樹原本優美伸展的枝幹(圖左,攝於2017),如今不明原因遭到削除。(圖片來源: T.H. Cheng)

當過除草工人,寫過學術論文,做過地景設計。


在〈既然朝不保夕,何妨大砍特砍? 另一齣關於園藝的文化推理劇〉中有 1 則留言

  1. 「grace」的個人頭像
    grace

    文章很感性,就像是直抒胸臆的感嘆,但對現況大概沒什麼幫助,因為沒有提出改善的方式,也沒有喚起意識,砍樹的仍然會繼續砍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