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文:吳比娜
我看著學員走進小巷,踮起腳尖攀著牆簷,試圖看清楚藏在其中荒圮的日式老屋,拿著紙筆,興奮的拓印民宅牆面洗石子的紋路,好奇的張望著人家的窗戶,跟經過的居民攀談,在巷弄一角有植栽的座椅處,享受的閉上眼睛,享受這一方涼風與靜謐。
這是台南社大「城市散步偵查團」課程,參加者多為在地人(非觀光客),二十五至七十歲以上的成年人,從學生、待業者、自由工作者、退休老師、家庭主婦(主夫)……各種背景都有。
「哇!我都是開車經過,從來沒有經過這裡。」
「我以前都是在工作地點跟家兩點之間移動,假日出來辦事也是匆匆忙忙,今年停休一年,才有機會在街上走,慢慢來繞這些地方。」
「我是嫁來台南的,之前對這個城市完全不熟,想要對這地方有點認識。」
這些是學員們說參加這課程的理由。
社大一直都是移居者、返鄉者要認識地方,接上當地社群網絡極佳的場域,我也何嘗不是這樣?在外出就學、生活十幾年後,我重返台南,藉由開課與城市接軌,從2014-2018年,在台南社大學程經理人李慧玲、王複蓉的支持陪伴下,開了一系列的「城市散步偵查團」、「地圖工作坊」、「散步松」等課程。
一開始,散步、導覽是吸引學員報名的一種方式,但從城市規劃、民眾參與的觀點出發,社大是以「解放知識、催生公民社會」為宗旨,在社大的場域裡,散步、導覽是否能成為一種媒介,讓人們對城市生活環境展開好奇、了解,進而產生一些反思,甚至引發行動呢?
課程多是以六或十二堂課為單元,結合城市歷史、文化背景知識,再加上實地的導覽、走讀,帶入當代的規劃、設計觀念,也重視學員的回饋與交流。
「城市散步偵查團」是去探索台南巷弄獨特的美感、氛圍,從總爺老街、武廟赤崁樓、蝸牛巷、成大周邊、法華寺五妃街、信義街……,每學期輪替一次兩街區的踏查,在裡面帶入步行城市、公共空間的觀察。
「地圖工作坊」是以古地圖為工具,在三學期以台南公園周邊的公園里、小北門、寮內為範圍,去探索水文、古城牆、舊路的遺痕,也跟居民互動,進而思考這些鄰里生活路徑跟公共空間、綠地連結的關係。
「散步松」則是以一日的城市環境偵查為概念,從北到南、東到西,透過長程的步行聊天中,一群人激盪出城市的觀察與創意,「踏訪不同的生活圈,觀看不同的住宅樣貌…..感受行走環境的舒適不舒適,把空間經驗串成一條線」。[1]
在種種讓徒步導覽「不只是導覽」的努力中,我發現:人們是渴望與環境連結,並認識城市的!但以想要發展一種「規劃設計的成人教育課」的目標來說,卻又不那麼容易。
台南在近年的老屋、美食、觀光潮的發展浪潮中,吸引了許多人想要重新了解在地,誠然有浪漫、消費型導覽的需求 [2],但另一方面,在社大的場域中,學員也常以居民的觀點,抒發自己對於城市改變或走向的關注,包括老社區和新建案衝突、步行困難、交通、老樹凋零與城市綠化等問題。
這兩種屬性在招生上必須互相兼顧(生活風格型導覽和社會議題型導覽),要能輕鬆有趣,也要深入省思,在課程設計上本來就有難度。
再來是講師自身的侷限:規劃設計的工具箱包山包海,從空間觀察到設計,有美學、有法規實務面、有民眾參與…. 我不是第一線操作的執行者,只是對規劃概念通識化到公民領域有興趣,並沒有完整而嫻熟的工具,知道在什麼情境拿出什麼工具幫忙學生切入某項重點,需要更多專業者的協助。
成年人的世界比較保留曲折,要怎麼樣結構一個公共議題,才能夠讓成年人願意踏上這個平台發言,委實需要經營一種氛圍。這只是我(講師)個人的立場嗎?「這太理想了!」「不實際!」有時候被生活、社會經驗豐富我甚多的學員給予批評指教,講師自己如何開放多元、自我改變?而最終還有引領學員的能力?
最後是制度面,時間、資源的限制外,「要帶學員走到哪裡」常是最困擾的問題。公共溝通和對話的對象是誰?這似乎超出講師的能力,有賴社大作為整體,在公共議題上取得越來越清晰的定位與角色,引導學員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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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常覺得在學校建築系、城鄉所 [3] 那種規劃設計實習課應該也可以針對成年人、熟齡者作為公民教育。
「什麼是好城市?」「好的生活空間品質是什麼?」如何藉由自發的常民行動,去關注、營造我們居住的地方?對城市的規劃、設計議題有更全面的看法?這是長長一段需要自覺、學習的教育過程,很適合發生在社大。
而我們現在的規劃設計教育重心,似乎是把菁英的知識擠給一小群年齡層位於十八到三十歲的大專院校學生,可是規劃設計不應該是一種專業教育,它應該是一種公民教育,延長在人長長的一生裡。畢竟一個已經有經營店面營收的小老闆、一個退休老師、一個有公務經驗的人、家庭主婦….,比較有那種餘裕和生活經驗的豐富度,讓他/她對城市議題能帶入自己的看法,在所謂的公民行動中,也更有社會網絡的連結。
這也是為什麼台南社大一直在公民美學上著墨(如在台江分校推動的公共建築課程),希望藉由打開對於建築、設計、規劃的知識,讓學員長出自己的能力,對原本遙不可及的公共議題發聲。
社大絕對是個讓規劃設計理念得以拓展的場域,民眾對生活環境也有潛在的關心。徒步導覽就是讓人走出來,與城市相遇的第一個起步。「散步」+ 「規劃」的結合也許未必順利,但想到城鄉所過了二、三十年,還在反覆討論理想的實習課的形式,在社大具有公民性的導覽課還在摸索中,也不那麼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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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可能朝向的方向在哪裡呢?在我的經驗裡,發現機會在於:
- 可觸動情感與感知的參與工具:學員身為居民的身份,他們的生活經驗、記憶其實就是常被忽視的在地故事,也是民眾參與的一種形式,而老畢 [4] 的「人與環境關係導論」的操作方法,從童年地圖、十張主題照片的觀察、都市意象……,其實都是簡易開啟人的環境感知,展開對話,讓中年、熟齡者可以玩規劃設計課的一種方式。
- 保持適度留白:學員對於「導覽」的預期心理,會有豐富緊湊的期待,講師也有滿足知識傳輸的壓力,不過要保留適當的空白,才能讓每個學員有發揮的機會,每個人的生活經驗都代表城市一塊不同的拼圖,拼起來才是多元豐富的城市面貌。
社大教師與一般導覽者最大不同的地方,應是具有一種「人」的能力,陪伴學員彼此之間以學習主題為中心,從學員不同的背景與專長,形成一種學習型社群。
誠如黃武雄老師所言,維生、互動與創造,三者是人在世間活著的原始動力,也可視為是成人學員的學習動機。當一個成年人在溫飽後,暫放下種種責任、克服疲憊,竟然是選擇來社大學習上課,你不得不讚賞他/她的動力,因此更要去關注滿足互動、交流的這一塊需求 [5]。
- 連結規劃概念:散步、導覽不只要鑑古知今,也要有未來性,具有反思現況、做出改變的可能。在台南的例子裡,步行城市、生態城市、植物與綠地、都市更新、文創觀光發展導致的縉紳化、小城市空間的社會生活(公共空間的品質)、地方感與城市景觀……,都是可能的主題,從這些規劃概念提出一些好問題,可以幫助我們抽離對現況日常的認知,展開想像。而如何讓這些觀念傳遞不像理想宣導(preaching),接地氣,則是考驗。
- 跟外界專業講師合作:凝聚班級、經營社群外,可跟有豐富理論、實務經驗的規劃者、設計者結合,在議題的探討或實踐上更具有可操作性。
- 整理和歸納跨社大的經驗:在各縣市社大,以導覽、散步、走讀、踏查為名之課程多不勝舉,如何進一步讓這些課程的觀察成果,從單一的個人心得到公共對話,也許可在歸納眾多經驗後,給予一些框架、引導,去放大效應。如新莊社區大學的散步節,即學員以散步為方式,邀請更多民眾來與城市對話。
目前在規劃設計領域的民眾參與,往往限於單一議題一兩場的討論會、工作坊,而很難培養長期一群廣泛關心在地議題的公民,孤立的個人只能打市政熱線、報章書寫投書。社大有可能成為一個場域,凝聚一小群廣泛關心在地議題的公民,而散步有可能是一種社會運動,也成為規劃的一種方式,如世界各地行之有年的Jane’s Walk(珍.雅各散步)[6],或是日漸被學界、政府採用的WalkShop——透過短時間的步行讓人實際與城市環境互動,藉由文字與影像紀錄,在步行之後會有工作坊(workshop)的部分,參加者匯聚觀察,消化所見所感,並討論出適合與外界分享、討論的主題。
散步者也許是城市新興的有閒中產階級,但以在社大的導覽、散步課為例,學員不只是觀光客,也是具有關心生活品質的在地人身份,課程的確受到主流價值的匡限,但改變的契機,就在師生、學員彼此的交流、連結間,從學員身上汲取的故事與觀點,從而形成多元動態、未被定義的城市經驗。
而最終,散步就是一件自由的事,而來社大上散步課,更是一個跟巷弄、城市、你我交朋友的過程,來散步吧!
[1] 上述課程的簡單記錄,請見:https://walkingincity.wordpress.com
[2] 回應本期策劃「導覽作為方法」,高郁婷、王志弘2016年於《城市學學刊》發表的文章〈徒步導覽—都市文化政治場域與正當化框架〉,將徒步導覽型態分為五類:古蹟巡禮、地方文史踏查、自然生態解說、生活風格遊憩,以及社會倡議與培力。
[3] 編按:此處應指涉台大城鄉所。
[4] 編按:老畢是台大城鄉所師生對畢恆達老師的暱稱。
[5] 更多黃武雄老師針對社區大學的理念可參考網站《黃武雄教授文集》中的「社大運動」分類 https://yushihuang-tmitrail.org/category/community-university/
[6] 吳比娜(2019)Jane′s Walk—珍.雅各散步的啟示。台北村落之聲。https://www.villagetaipei.net/Post?PId=14567 (取自2022.08.17)
著有《在留白城市散步》《尋訪台江古早味》,合譯有《明日的農場》等書,喜歡大街小巷趴趴走,嚮往營造更理想的生活環境。從在城市散步,希望趕快到城郊農場去耕種~
背景是台大城鄉所、哈佛公共政策與都市規劃碩士。